老爸的面子工程

豬小淺

1

我爸是個愛面子的人。

我時常想起2011年春節，他在鄰里鄉親的恭維聲里，笑得合不攏嘴的樣子。那一年的他，可謂春風得意。兒子在上海注冊了裝潢設計公司，女兒大學畢業后在魔都當了記者。一雙兒女混得風生水起，看起來各種高大上。光是這些，就足以讓我爸在小縣城賺足面子。何況那年，我們還是開著小車回的老家。

我爸臉上笑成一朵花，而我聽著鄰里鄉親們或羨慕或嫉妒的恭維聲，有點不自在。一輩子呆在老家的鄉親們不知道，我家的實際情況，遠沒有看起來的這么風光。

我哥的確是開了公司，不過那會兒，員工只有他和我爸兩個人。我也確實是在魔都做記者，不過并不是在高大上的電視臺或者報社，而是在一家不知名的網站采寫娛樂八卦。還有我爸他自己，在上海做了十幾年工程，其實說到底，還是最底層的農民工，掙的都是汗水錢。而那輛別克，車主確實是我哥，但它來自二手市場，總共花了不到六萬塊。

在各種恭維聲里，我暗自慶幸，老家離上海有二十多小時的車程，中途還要轉三次車。所謂天高皇帝遠，只要我們全家不說，沒有誰會閑著無聊，跑到上海來探究真相。

但撒謊始終有風險，一旦被拆穿，可能就成了個大笑話。我勸我爸，炫耀要謹慎，別到時自己收不了場。我爸沒理我，我媽在旁邊插嘴：“你爸死要面子了一輩子，在面子工程上，沒人攔得住他。”

這不，村里要修路，別人說：“老余啊，現在你家混得最好，可得多出點啊。”我爸馬上夸大海口：“那是一定的，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然后，他一個人出了三分之一的修路費。而村里要建祠堂，他給的錢也最多。當然，他的名字也因此被寫在最前排。親戚們更是“有困難，找老余”，今天大姑家娶媳婦要借錢，明天表叔家造房子來借錢，死要面子的老爸，從來都是來者不拒。

過個春節，他辛苦了一年的積蓄，已經囊中羞澀。回去的時候，過路費都是從我錢包里拿的。我暗自嘀咕：“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爸坐在副駕駛上聽到了，扭頭看了我一眼說：“人活一張皮，你懂什么？”

2

2014年，我爸再次風光了一把。

這一年，公司的發展漸入佳境，接了幾個大工程，賺了一些錢，而哥哥也到了成家的年紀。他的女朋友說，不買房不結婚。在上海買房，無異于是天方夜譚。于是我爸當機立斷地決定，把房子買在昆山，而且，全額付款。

這個決定一出，我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為什么要全額付款？你們每做一個工程，前期都需要成本投入。現在把錢全部拿來買房，以后資金鏈出了問題，還怎么敢接工程？”

我爸沒好氣地回我：“商業貸款多不劃算，與其給銀行那么多利息，不如咬咬牙，把積蓄都拿出來，一次性付清。再說了，我老余買房，怎么能貸款？”

說到底，他除了思想上轉不過彎，還是想在老家掙足面子。我只好去勸我哥，我哥一臉無奈地說：“咱家有誰阻擋得了老爸的決定？”

后來，房子到底還是以全額付款的形式買了。在離上海最近的昆山，地鐵直達魔都。過年的時候，親戚們口口相傳，老余家兒子在上海買了房，還全額付款，真是有出息。

我爸樂呵呵地接受別人或艷羨或嫉妒的目光。可他們說著說著，不知道怎么將話題轉移到我身上，有人問：“那小妍呢，有男朋友了沒？工作怎么樣？”

我爸立馬打開了話匣子。他說我工資年年漲，現在已經是小領導，月薪一萬五。男朋友當然有，還是上海人，長得又高又精神。公公婆婆對我都很滿意，催著我結婚，但我腦子抽筋，還想再忙兩年事業，一直拖著。

于是七大姑八大姨開始苦口婆心地勸我，我默默地聽著，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鉆進去。

我爸有一點說得沒錯，我確實有個上海男友，長得不賴，對我也很好。但問題是，我那未來的公公婆婆什么時候對我很滿意了？還催著結婚呢，真是說謊不臉紅。實際情況明明是，婆婆反對男友娶我這個外地姑娘。如果不是男友堅持，我倆早被“棒打鴛鴦”了。我爸這么一說，萬一哪天真分了手，難不成又繼續圓謊，說我眼光太高，看上更好的高富帥，甩了對方？

有時覺得，我爸活得可真夠累的。

3

時間走到2015年春天的時候，在男友的努力下，準婆婆終于松口，答應讓我們結婚。

不過人家也說了，買房的首付以及裝修的錢，必須兩家平攤。我很是生氣，可在大魔都，每個人都被磨得精明又圓滑，我好像也找不到理由指責未來的婆婆。

只是，我不知道怎么跟我爸提起這件事。

那時，家里的狀況跌入谷底。我之前擔心的問題，成了事實。手頭積蓄全都壓在房子上，哥哥公司的資金鏈一斷，壓根就沒法去接工程。最要命的是，去年年底投入的一個樓盤裝修，成了爛尾樓。公司沒了抗風險的能力，隨時都有倒閉的可能。

我爸一夜之間，急得白了頭。

我不忍心再說起自己的事，心里琢磨著大不了分手就是。只是，我和男友相戀三年，除了現實問題，感情一直很好。真要分手，又有太多不舍。

那天，我回家吃飯。我爸突然問起我結婚的事，我心里煩躁，一時沒忍住就把準婆婆的要求說了出來，然后朝他嚷：“你在親戚們面前夸下海口，現在好了吧，哪天要是分手了，看你怎么去圓謊？”

我爸厲聲呵斥道：“誰說要分手？你瞎嚷個什么勁？”

見我一副委屈得要掉眼淚的樣子，他的語氣又柔和下來：“放心吧，有爸在呢。我老余家的女兒出嫁，當然得風風光光的。”

就算陷入困境，他仍然是那個死要面子的老爸。我討厭他為了面子工程，在外人面前演戲的樣子，可我又得不得承認，在心底，我有些心疼他。

8月底，因為公司沒辦法接新工程，工人們沒活干，開始集體討薪。認真一算，公司欠下的是一筆巨款。我和我哥都沒想到，我爸在這個時候，回了一趟老家。

外婆說，我爸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的面子工程，那幾天，不知怎么突然撂下面子，一家家去討債。這些年，親戚們借的錢，加起來竟有二三十萬。我爸從未開口讓他們還錢，對他來說，那是有損面子的事。但現在，為了一雙兒女，他什么都顧不得了。甚至討完債，他又開始求爺爺告奶奶地到處找人借錢。

我沒辦法想象那樣的畫面，我爸找人借錢？那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出來才會發生的事。就連跟我爸生活了一輩子的我媽，也覺得不可思議。

4

但實際上，這件事確實發生了。

我爸賣掉了老家的房子，賣掉了車，再加上從親戚那籌回來的錢，不僅還清了欠下的債務，讓公司有了一小筆啟動資金，我的嫁妝也有了著落。

當然，對我爸來說，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從此老家所有人都知道，其實老余在上海混得不咋樣。也有親戚說，老余到底是變成了有錢人，越有錢越摳門。有鄰居議論，連老家的房子都賣掉了，看來是真的走投無路了。但也有人說，他賣房，是不準備葉落歸根了吧？人一有錢就忘本。換句話來說，我爸那么多年在小縣城苦心經營起來的聲譽，全都毀于一旦。他的面子工程，在一夜之間坍塌。

那段時間，我爸時常躲在陽臺上抽煙，表情里有難以掩飾的失落。但看到我和我哥的事業和婚姻都有了好著落，他又一個人在那念叨，還是值得的，還是值得的。

有天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借著酒勁，我爸又擺出一副很酷的樣子，對我和哥哥說：“看到了吧？有你老爸在，就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但下一秒，他的神色又暗淡下來，“不過爸爸老了，以后還是要靠你們自己。”

我聽著，有眼淚掉下來，而哥哥也紅了眼眶。

這些年，我一直有點瞧不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爸。可當兒女面臨困難的時候，他本能地就放棄了自己的面子，厚著臉皮去籌錢，只為了最關鍵的時候拉我們一把。

2016年春節回老家，我爸好像變了個人，他不再昂首挺胸地到處晃悠、炫耀，而是帶著我們圍在爺爺奶奶身邊，享受真正的天倫之樂。

當老爸不再忙著維護自己的面子工程，我和哥哥像是在一夜之間長大，想要把生活過得更好，只為了讓他真正地賺足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