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岳++楊翔宇++李恩樹
“精神病人”只身由川入鄂打工犯下命案,這場悲劇背后折射出易肇事肇禍精神病患者的監護缺位與救助失當
晌午日頭正盛時,一起毫無征兆的血腥兇殺案發生在湖北武漢火車站的一家面館旁。2月18日中午,與武漢市火車站炸醬面館老板發生口角之爭的胡永盛(化名),持菜刀將面館老板的頭顱砍下,扔進垃圾桶。
如此囂張暴戾的胡永盛由川入鄂打工,曾被診斷為“精神發育遲滯伴精神障礙”,成長中伴有暴力傾向。
對四川省宣漢縣精神病醫院(又名宣漢縣人民醫院土主分院)醫師龍州來說,胡永盛本是一名普通的病人,但武漢火車站面館兇殺案的發生,令他一遍一遍回憶接診時的場景。
2016年5月23日,胡永盛和其父胡昌河(化名)及另一名親屬到宣漢縣精神病醫院看病。當時,胡昌河向龍州介紹胡永盛的癥狀時說,胡永盛不能好好打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做一些常人不可理解之事,比如獨自一人發笑等。
龍州對胡永盛診療時,胡永盛較配合,簡單問題能夠答出。龍州對胡永盛開具的“診斷證明書”對其病史的描述為:因“從小智力低下,陣時無故發笑,行為異常2月”入院。
“患者(胡永盛)從小智能較同齡兒童遲緩,如語言發育延遲,詞匯不豐富,理解能力和分析能力低于同齡兒童,抽象思維不發達。不能正常完成學業。并伴有行為怪異,陣時無故發笑,不能理解,并有沖動傷人、毀物等行為。無故到處亂跑,但知道回家。”
胡永盛的精神檢查結論中出現“易激怒”、“思維邏輯障礙,情感不協調,自知力缺失,社會功能明顯受損”等描述。胡永盛被診斷為“精神發育遲滯伴精神障礙”,意指智力發育低下造成行為紊亂,屬于比較嚴重的精神障礙。
治療及處理意見為“住院治療及門診隨訪”。龍州告知胡昌河住院的程序、費用、治療手段等后,安排胡永盛住院治療。
胡永盛一共住院33天,期間未發生任何暴力行為。龍州說,胡永盛顯得傻氣,除了獨自發笑,還喜歡喝自來水龍頭的生水,雖然醫護人員多次告知其病房里有開水。
胡永盛的堂兄胡永輝(化名)告訴《財經》記者,胡永盛的療程未到便匆匆出院。胡家僅住院費就花費約6000元,家里窮,負擔不起,無奈讓其出院。
龍州表示,胡永盛的病情有所緩解,由于無自傷也無傷人情形,未達強制醫療標準。尊重胡家人意愿的情況下,龍州給其開具醫囑和診斷證明書,由其父母帶其出院。
對于強制醫療制度,中國《刑法》第18條規定,對肇事肇禍、“經過法定程序鑒定確定不承擔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應當責令他的家屬或監護人嚴加看管和醫療;在必要的時候,由政府強制醫療”。
當時,胡永盛并無案底,不符強制醫療標準。
龍州的醫囑要求,胡永盛按時服用防治精神障礙的藥物利培酮口腔崩解片,并每月回醫院復診;像胡永盛這樣的重癥精神疾病患者基本治不好,需要終生服藥。
實際上,精神病這一疾病在社會中存有誤區,許多患者及監護人并未對這一病癥建立系統認知,對診療存有一定隨意性。
北京大學司法鑒定室原主任、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孫東東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強調,精神病是“疾病”,而非“心理問題”,“有相當多的病人家屬缺乏精神衛生常識,人們普遍存在著一個錯誤觀念,‘是藥三分毒,病人的病情稍有好轉就隨便把藥減了或停了,藥停后病人就犯病”。
“重性精神病患者在發病期間往往沒有自制力,不可能自己主動到醫院就診。社會對精神病人存有歧視,一旦戴上精神病的帽子,就很難翻身。這種氛圍下,很多患者家屬因精神病人而抬不起頭來。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主動將病人送到精神病醫院治療。”孫東東稱,對精神病人要早發現、早治療,一定按照精神病專科醫生的指導,系統地用藥。這樣才能夠避免危及社會。
中國《精神衛生法》第30條規定,精神障礙的住院治療實行自愿原則。“對于這一條款,許多人有誤解,雖然是自愿原則,但家屬不主動送,醫院不主動收,精神病人得不到及時有效的治療,最終導致流落街頭。”孫東東說。
出院后的胡永盛隨即跟隨父親到青海打工,再也沒有回宣漢縣精神病醫院復診。
二級精神殘疾的“福利”
宣漢縣位于四川省東北邊緣大巴山南麓,地處川渝鄂陜結合部。三墩土家族鄉龍虎村散落在大山深處,2014年度財務收支公示顯示,該村面積8.9平方千米,總人口2210人,轄5個居民小組。出生于1994年9月14日的胡永盛,家是山高處最偏遠的一戶。
同屬于龍虎村一組的張振剛家房子離胡昌河家最近,說起小時候天天上學從門前經過的胡永盛,他說其“從小就不太正常”,無故扔石子砸人,大人“知道他神經有毛病不理他”,小孩子則跟他打架。由于身材瘦弱,又沒有朋友,打架時基本是胡永盛吃虧。
張振剛說,胡永盛經常犯錯,回到家還會遭到父親胡昌河的責打,“往死里打”。
胡永盛在龍虎村小學的幾名同學也稱,胡“和正常人不一樣,沉默寡言,總是獨自一個人”。
對村民們的說法,胡永盛的親屬不太認同。胡永盛的姑姑稱,胡永盛小時候一直很正常,精神出問題是近幾年搬家到大竹縣后,可能與某次騎摩托車摔傷頭部有關。
胡昌河最初在鄉務農,之后賣過兩年豆腐。由于附近開礦挖煤挖斷了水源,不但種不成糧食,連喝水都成問題。為此,胡昌河搬了一次家,新家雖然與舊家只隔一個山頭,但屬于樊噲鄉的金花村,其間,胡昌河在附近的煤礦下井挖煤謀生。
這段時間里,胡永盛在三墩鄉中學上過兩年。三墩鄉中學副校長陳代強告訴《財經》記者,他沒有查到胡永盛的學籍,給2007至2009三屆初中班主任挨個打電話核實,老師們都記不起教過的學生中有胡永盛。
胡家多名親屬說,胡永盛父母雙方家族都沒有精神病史,其父母及其同輩親屬也都很正常。但也有村民說胡昌河性格“生板板”、“說話不太講理”,且去村中廟里吃過上供菩薩的供品,抽供煙。
從宣漢縣精神病醫院出院后,胡昌河將胡永盛的“診斷證明書”和個人信息表交到三墩鄉政府,為其申請殘疾人證。
宣漢縣殘聯理事長姜本君告訴記者,按照程序審查后,2016年10月26日,達州市殘聯批準了宣漢縣殘聯為胡永盛報批的有效期十年的殘疾人證。胡永盛被認定為“二級精神殘疾”,監護人為其父親。
《宣漢縣<中華人民共和國殘疾人證管理辦法>實施細則》(征求意見稿)顯示,宣漢縣精神病院為縣級殘情鑒定定點醫院,殘疾人證實行動態管理,由鄉鎮政府組織殘聯專職委員對持證殘疾人變動情況定期核查,對殘情減輕或加重的,按程序降級或升級。
根據上述文件,“二級精神殘疾”的認定標準包括:生活大部分不能自理,基本不與人交往,只與照顧者簡單交往,能理解照顧者的簡單指令,有一定學習能力;監護下能從事簡單勞動;能表達自己的基本需求,偶爾被動參與社交活動;需要環境提供廣泛的支持,大部分生活仍需他人照料。
2017年2月初,宣漢縣三墩土家族鄉龍虎村村民趙圖權到村委會去繳納農保金時,發現殘疾人名單里有胡永盛的名字,每年可以享受100元的保費減免。
趙圖權說,雖然100元錢不多,但對山區農民來說,也是值得羨慕的福利。
中學輟學后,胡永盛學過摩托車修理和理發,但都沒學好,只能跟著父親到外地的建筑工地做小工。
胡昌河打工攢了點錢,在鄰縣大竹縣牌坊鄉買了三室兩廳的樓房。胡永輝介紹,和宣漢縣老家相比,牌坊鄉地勢平坦,生活條件好些,更重要的是,方便胡永盛的妹妹讀書。購樓款7萬多元,大部分是胡昌河借的,迄今還有4萬多元的外債。牌坊鄉一名干部介紹,胡家買的是私人蓋的樓房,沒有產權沒有房產證,大約每平方米600元。
按照胡家人的說法,2013年將家搬到大竹縣后,胡永盛的精神病癥狀越來越顯現,開始打父母妹妹,還打親屬。
胡永輝說,2009年后,胡永盛父子多次跟他一起到外地做工程,胡永盛什么都做不好,脾氣還古怪,總跟人起摩擦,多次打架,“打得過他,他就服你”。
胡昌河年紀大了,胡永盛的親戚中只有胡永輝還能管住他。一次胡永盛找茬,為了讓他“服氣”,胡永輝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按在地上。“后來聽說他砍人的事情,想起他當時的眼神真有點后怕——真可能把我殺了。”胡永輝說。
2016年春節,胡永盛到一個姑姑家走親戚,竟背了兩把菜刀,并與表哥發生沖突,這讓胡家人意識到其精神問題的嚴重性,胡家人開始四處為其求醫。
在去宣漢縣精神病醫院之前,胡昌河帶胡永盛讓一位聲稱治好過很多精神病患者的“專家”看病,花了2800元結果發現對方是個騙子。
大竹縣廟壩鎮派出所一名警官說,廟壩鎮派出所和牌坊鄉政府都不知道胡永盛是精神病患者,更不知道他曾經因病有過暴力行為。由于胡家買的房子是小產權房,胡永盛和他母親都沒有與牌坊社區和派出所打過交道。
據廟壩鎮派出所后來調查,胡永盛出院后,宣漢縣精神病醫院曾向牌坊醫院發過一份通報材料,但因為其出門打工,并未找到本人。
牌坊鄉一名曾經負責社會綜合治理工作的干部介紹,社區對轄區內的戶籍人口和已登記的外來人口中的重點人群都分類進行造冊,隨時監控,對精神病人有完善系統的救助流程,胡永盛沒納入監控范圍是因為其不但戶籍不在,而且基本不在此居住。
廟壩鎮派出所一位民警介紹,胡永盛和父親2017年1月臨近春節才回到牌坊鄉新住所,本來計劃正月初十再回青海打工,但胡永盛獨自又回到老家宣漢縣。胡昌河等不到他,自己去了青海。胡昌河走后,胡永盛向大姑和大伯要了600元錢,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就坐車去了武漢。
沒幾天,胡母接到胡永盛從武漢打來的電話,說其在一個小旅館上班,行李和手機都丟了,借老板的電話打來的。2月17日下午,胡永盛請路人打電話給胡永輝,稱其已經兩天沒吃飯了,又餓又冷,需要他打錢過來。胡永輝擔心是詐騙電話,說家里管不住他。
第二天2月18日,就發生了震驚全國的武漢面館兇殺案。
對此次事件,孫東東認為主要是監護人未盡到監護職責。《精神衛生法》第28條規定,疑似精神障礙患者發生傷害自身、危害他人安全的行為,或者有傷害自身、危害他人安全的危險的,其近親屬、所在單位、當地公安機關應當立即采取措施予以制止,并將其送往醫療機構進行精神障礙診斷。
“如果監護人盡責,真正按照法律執行,可能就不會發生命案。”孫東東說。
比如,《精神衛生法》第21條規定,家庭成員之間應當相互關愛,創造良好、和睦的家庭環境,提高精神障礙預防意識;發現家庭成員可能患有精神障礙的,應當幫助其及時就診,照顧其生活,做好看護管理。
孫東東說,2013年5月1日開始實施的《精神衛生法》,內容非常完善,關鍵在于提高社會關注度和法律的執行力。
武漢面館命案后,曾有精神病史的胡永盛是否承擔刑事責任?
《刑法》第18條規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認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時候造成危害結果,經法定程序鑒定確認的,不負刑事責任,但是應當責令他的家屬或者監護人嚴加看管和醫療;在必要的時候,由政府強制醫療。間歇性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時候犯罪,應當負刑事責任。尚未完全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的,應當負刑事責任,但是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
根據法律,胡永盛該承擔何種責任,需要進一步的司法鑒定確認。對于他的二級精神殘疾證,司法鑒定時是否會參考?“要看具體情況,因為精神殘疾不等于沒有刑事責任能力。”孫東東分析說,《刑法》第18條規定得很清楚,要看胡實施行為的動機,他當時能不能控制,是什么動機支配的,是病理動機支配的還是現實動機支配的。如果當時是現實動機支配的,還是要負刑事責任的,精神殘疾并不意味著不負責任。
目前,根據法律法規及各地實踐經驗,中國對易肇事肇禍精神病人實施管控的鏈條是:發現精神病患者肇事肇禍后,當地公安出警進行現場處置,然后送至當地精神病醫院,同時聯系民政部門——醫院對其查檔,如是登記在冊的病人,則直接收下治療,并通知家屬,如是無主精神病人,則由民政部門的救助站負責治療費用及善后——民政部門、殘聯和公安部門、衛生部門對接,提供救助服務——病人不住院時,監護人要盡到監護義務外,當地街道、鎮村還要進行分級監管,而社區民警則要長期重點監管并跟蹤管理服務。
中間任何一個環節失靈,便有可能導致精神病患再次肇事肇禍,發生如胡永盛引發的慘案。
根據《精神衛生法》第28條規定的兩種情形,傷害自己、傷害他人行為的,和存在傷害自己、傷害他人可能性的,警方單位可以協助家屬將病患送醫院治療。但現實的尷尬是,如果沒有警情就出警,又可能會受到侵犯人權的指控,這種情況下政府和警方往往處于兩難境地。
孫東東稱,在易肇事肇禍的精神病人管控中,監護人往往失職。同時,中國精神病監管機構大量缺失,全國的精神病監管機構僅有20余家,面對的卻是每年全國1萬多人次嚴重肇事肇禍精神病患人群。這些人能否得到有效管控,能否依法強制醫療,政府能否采取有效管控措施,令人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