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
很多年前,我觀摩過一場夫妻咨詢的案例示教。妻子怒氣沖沖地歷數丈夫的種種罪狀,仿佛黃河決堤一樣,一發不可收拾。咨詢師是一個外國人,不懂中文。年輕的翻譯面對如此紛雜的恩怨情仇,難免有點手忙腳亂,捉襟見肘。我們都在想,這下子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把事情說清楚了,但是老外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然后問了妻子一個問題:
“你和他結婚的時候,他就這樣對你嗎?”
妻子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但還是停下來想了想,搖搖頭。
“那他變成這樣的過程中,你做了什么?”
聽起來很像“一個巴掌拍不響”的論調,妻子立刻警覺地皺起眉頭:“我什么都沒做。就是結婚時間太久了,他變了。男人都這樣,結婚前一副樣子,結婚以后另一副樣子。真的,我不是為自己辯護,但確實不是我做了什么才……”
眼看她又要滔滔不絕了,翻譯趕緊跟上要繼續翻譯。
“啊哈,”老外說,“他這樣對你,而你選擇了什么都沒做。”
這些年來,我對心理咨詢的理解也經歷過好幾回變化,對于當年的那一幕記憶,也有了越來越深的理解。最后那句看似隨口而出的點評,好像暮鼓晨鐘一樣,不但點醒了我工作的思路,也影響到我生活的態度。我開始意識到,任何兩個相關的人——無關道德的對錯或地位的高下——他們的互動必然彼此影響,相互關連。這幾乎算是一條真理。所以我看到一個人在抱怨他/她的另一半是如何不靠譜,如何極品,而自己又是多么正確,多么無可指摘的時候,除了同情,我往往會在心里(當然,我知道說出口是有點傷人的)暗暗發問:
“你對他/她這么好,而他/她對你這么壞,這兩件事之間有沒有關聯?”
在遇到可能的反駁之前,我需要先反駁一下我自己。我絕對沒有暗示,甲對乙好,就一定導致了乙對甲變得更壞,于是甲就要為乙“變壞”這件事承擔責任——這是只聽一面之詞的混蛋邏輯。當然,反向的結論也一樣混蛋。在互動這件事上,任何一根筋的結論都無法反映全部的事實。我們唯一堅持的就是:甲對待乙的方式與乙對待甲的方式相關。
丈夫嫌妻子太強勢了,家里事無巨細都要指手畫腳,還總在抱怨,煩得他每天下了班都不想回家;而妻子嫌丈夫太冷淡了,從早到晚泡在外面,以至于家里什么事都要自己操心。從兩邊的說法來看,各有各的道理,可以說都沒錯。如果他們分別找人吐槽,都會有人心生同情:你很好,不是你的錯,但你的妻子/丈夫真的很有問題!——哥們或閨蜜常常就會保持這個立場。
只有把兩邊的信息合到一起,才能看到這里其實沒有壞人。這時,問題才有了解決的余地。
幾十年前,家庭治療的主張是“孩子有問題是因為父母有問題”,家庭治療師主張父母需要為孩子的癥狀負責。這個提法曾經有好處,因為它不再怪罪孩子了,把矛頭從最弱小的家庭成員身上轉移開來。但這樣一來父母就比較慘,他們不得不為了孩子的問題承擔全部的指責,罪孽深重,并且他們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去做一個“沒問題的父母”。好在,這個觀點今天已經過時了。我們現在知道,單獨關注“問題父母”,就和單獨關注“問題孩子”一樣無意義。
父母在影響孩子,孩子也一樣在影響父母。
但是很多人不接受這樣的說法。他們說:“照你這么說,不懂事的孩子也要替父母承擔責任啰?”甚至更具體一點:“父母把孩子揍了一頓,你還要怪這個孩子不懂得反抗?昂?”
這里面有一個迷思,承擔責任。
承擔責任的潛臺詞就是這個人犯了錯。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道德評判的一個暗示。一旦涉及到道德,很多人就會變得敏感,無論如何都不能爽爽快快地改變戰略。結果,就變成金庸小說里,兩大高手比拼內力的局面,誰都不可以先松手。松手就意味著巨大的傷害反噬:“看,果然是你做的責任吧!”先做出改變的一方,總像是在承認自己的“錯誤”更大一樣。
正因為此,雙方才陷入了難解難分的膠著。
“對錯”只是一個建構出來的概念。而我們真正關心的問題,其實只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影響。這種影響有時候是沒法拿“對錯”來判斷的。就拿揍孩子的例子來說,即便是這種最極端的虐待情境,受害者也會有不同的反應。有的孩子會滿地打滾求饒,有的孩子會哭得閉過氣去,有的孩子出門找鄰居求救,也有的孩子從頭到尾咬著牙一聲不吭。這些不同反應,就會引發不同程度的虐待行為。最后那個孩子往往遭受的暴力情況會更嚴重。因為揍孩子的人,有時就是需要孩子有反應。孩子一求饒,他的心可能就軟了;孩子始終咬著牙不吭聲,他下手就會越來越重。這事混蛋嗎?混蛋。孩子無辜嗎?也無辜。但我們硬著心腸說一句:“孩子的反應,可以反過來影響對方的下手程度”,這句話在事實層面基本還是成立的。
如果我是這個孩子,我正在被揍,明白這個道理就會對我有重大的用處。我可以嘗試用不同的反應方式,改善當下的處境,也許我做點什么或者說點什么,就能讓這番皮肉之苦早點結束。不但如此,我還可以想一想,以后如何避免同樣的災難再次發生呢?是否不管我怎么做,這種事都會降臨在我頭上?有沒有辦法躲過去?或者,事后我可以做點什么,要不要找個機會談一談?還是跟別人哭訴?還是干脆悶聲大發財?如果要談一談的話,怎么談才能達到效果呢?要么干脆離家出走比較好?——孩子就這樣有了斗爭的智慧。
當然,這種說法在政治上是很不正確的。政治正確的說法是:“揍孩子的人都是混蛋。”孩子是無辜的受害者,他們憑什么要為了這些混蛋的行為買單呢?這話說得漂亮,我舉雙手贊同。而且我認為我們需要在道義上堅持這種譴責。譴責的用處將發生在5年,10年以后,如果一代人都認為“揍孩子的人都是混蛋”,那么下一代的孩子也許就不必再挨打了。但是對這個孩子,在今天,在他被揍的一刻,我們正確而漂亮的說法幫不了他。
通過改變自己,來改變另一個人對待自己的方式,這是一種非常有益的思維習慣。時刻保持這種習慣,一個人就可以大大拓寬與各式各樣的人(和情境)相處的能力。然而,這又是一種讓人難以接受的習慣。道理上明白是一回事,用到自己身上就是另一回事。一旦遇上了“賤人”“極品”,很多人的第一反應還是哭訴:“我什么都沒做,他就是這么一個壞人。”
其實,說話的人不是真的“什么都沒做”。最起碼做了一件事,就是向人吐槽和控訴。在吐槽的過程中,我們區分出了好人和壞人,正確和錯誤,高尚和卑劣。我們會得到輿論的支持:“哎這個人真的是有病哎”“你怎么會攤上這樣的人,真倒霉”,這會讓我們感覺舒服一點,世間處處有公義。然后每當我們重復吐一遍槽,都會收獲一通這樣的安慰,同時再次確證自己作為一個受害者的委屈。這個行為當然也有正面意義,但它對于解決問題的幫助,就只是增加了一點輿論壓力,于事無補。賤人照樣是賤人,極品還是極品。
而我們很容易就停在這里了。這背后的動力,如果讓他們來解釋,多半是“誰犯了錯,就應該由誰來買單”。憑什么我要去解決他的問題?我又沒做錯什么!所以有時候,我們聽一個人經年累月地抱怨他的一段關系,常常會聽得不耐煩:“你不接他/她的電話不就好了?”“干嘛要跟他/她較勁?”“為什么不干脆離婚呢?”而對方的回應往往從責任的角度出發:“可是他/她有什么權利這樣對我?”“難道不應該他跟我道歉么?”“離婚的話,孩子又是無辜的。”然后,這段對話就沒有然后了。我們想:好吧,他只是想吐吐槽。
所以很多人長時間卡在一段痛苦的關系里,明明可以出來,但始終維持原樣。
我后來又想:大概這也是一種選擇。也許他們就是選擇了不改變,繼而才選擇用吐槽的方式找一個情緒的出口。在一段互動里找出一個賤人,痛陳自己遭受了多少委屈,這是很容易的事,而要做出改變,一個人就必須面對更大的挑戰和風險。我們要培養這樣的勇氣,就需要放棄“我什么都沒做,他卻那樣對我”——而承認:“他這樣對我,我卻什么都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