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Harps
配偶又踏上了每年兩次、每次一月的教書之旅。臨走前一周,他會例行發作筑巢焦慮,大舉囤積大米、酒、貓糧、貓沙,甚至一些拖了很久還沒買的家具。這一次是忽然想起清理閣樓,并把去年裝修剩下的地板和瓷磚收藏到閣樓上去。伴隨的癥狀還有想起一出是一出地囑咐我什么東西在哪里,哪天不要忘了哪件事。最后配偶的責任感總會焦慮地歸結到“我不在家你行不行啊”那樣泛泛的無垠的廣大,被我冷冷地用熱針一扎“你這點當家的本事哪樣不是我教你的”?老虎長到比貓大,就忘了貓是師傅這回事了。
結婚以后,大部分時候不論在家或出門都是兩個人。獨自在家是額外的責任。每周二晚的桌游沒法獨自一人參加,因為6點必須回家喂貓。獨自在家也是難得的放假,不必提前安排每天的任務。尤其是周末的早晨,沒有必須按時要完成的事情,可很放松地先喂貓再照顧自己。磨豆機尖叫著碾磨之后,我把咖啡粉填滿小鋁壺,壓壓實,讓壺在爐灶上慢慢變熱,變得不耐煩,呼哧呼哧噴氣。把面包從中間剖開塞進烤面包機,等它們叮一聲之后被滿身焦黃地吐出來。在烤面包片上涂黃油和果醬,慢慢地用舌頭壓碎一小粒一小粒帶有薰衣草香的藍莓。清空洗碗機的時候碗碟匙箸發出一點清脆的響聲,收音機里的音樂潺潺流淌。這房子像是一頭好脾氣的馴獸,我在它的內部安寧地跟它共生。如果外面在下雨,看著廚房窗外的濕漉漉的樹和草,偶然經過的狗和傘,越發珍惜房子內部的明亮溫暖以及蓬頭亂服隨時可以躺回床上睡一覺的輕松。
一個人工作,可以把東西攤得滿地,幾天不收拾;到這項工作做完,才忽然潔癖發作,該上架的上架,該扔掉的扔掉,大擦大洗到眼力所及之處不留一根貓毛的地步,直到下一項工作開始。一個人在工作空間制造的雜亂其實是一種特別的秩序,每樣東西的位置由它被需要的程度決定。視覺的愉悅,尤其是他人視覺的愉悅幾乎不被考慮。換個角度來說,一個人在家,另一個人的工作制造出來的雜亂就會暫時從眼前消失。家里不再有綿延數十米長的網線,另一張寫字臺桌面上沒有兩個線都擰在一起的鍵盤,大部分插座都空了出來,沒有一大堆電話平板備用電池在嗷嗷待哺地充電。沒人喜歡被當成一個對生活沒有要求的人,但是對“自己的生活”的要求,和對“他人的生活”的要求,其實非常不一樣。這兩種生活要在同一層檐下進行的時候,就必須有某種程度的具備幽默感的妥協。為什么雨傘在書架上?為什么圓珠筆在面包機后面?為什么久沒碰過的壁櫥門一開,一堆超市塑料袋噴薄而出?獨自在家的時候,可以慢慢把這些界限不分明的領地重新標記成自己的勢力范圍,當然也要做好逐漸再度失去的準備。
一個人在家,不用每天想好今天晚飯和明天中午要吃什么,完全可以隨遇而安。一個人的飯食無論怎樣都可以跟或美好或憂傷的情緒掛鉤。午餐肉荷包蛋是懷舊,火腿洋蔥煎蛋餅是熱情,熱棍子面包冷山羊奶酪和一杯干干的白酒,可以配一出有關于巴黎的秋風和落葉的電影作甜品。只吃兩個水果,早早上床睡覺,也有一種冷峭剛健的決絕在其中。若有另一半在家,天天安排晚飯午飯,再變花樣也有一種哀樂中年的油醬氣。在別人家的窗外聞到覺得好溫馨,在自己家廚房天天浸潤其中,深恐會變得庸俗遲鈍,于是往往做好已經不想吃了。配偶總是很同情我百轉千回的心思,一邊好言安慰一邊把我多余出來那份留到第二天吃。于是我就更氣了。
盡管充分享受一個人的可貴的輕松,還是有那么多的時刻,讓我希望另一個人正好在身邊:當稠李的花瓣飛得滿路,當正午的烏云飄落一陣疾雨,當鄰居的貓在自家的院墻頭走過,當書店的櫥窗換了一副全新的面孔,當北斗七星的柄指向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