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
《一枝花》是首嗩吶曲,流傳于魯西南一帶,大約采用的是山東梆子的一些唱腔。過年的時候我放這個聽,家里人都反對,覺得太悲了。
慢板部分聽起來是挺悲涼的,電視劇《武松》采用慢板作過主題曲,就有這個效果,農村里出殯也常用這個調。但是快板部分有“百鳥朝鳳”的感覺,其實還挺喜慶的,結婚時需要火爆、熱鬧,就用快板。快板里再加上小鼓、梆子,讓人想起農村的大集,那叫一個熱鬧。
農村里的趕大集是件挺隆重的事,尤其是臨近年節。地里的莊稼都收了,這是一年中最富裕的時候。以前沒有網絡、沒有電商,物資需要交流,就靠大集。大姑娘小媳婦的都換了新衣服,像是參加節慶,其實大集本身的熱鬧也不下于節慶。
進入現代社會之前,農村的生活,上千年來基本沒多大變化,面朝黃土背朝天,自家種自家的地,交通又多有不便,出遠門是個大事,是極少數人才有過的經歷。多數人的活動范圍全在目力所及之處。我上世紀80年代末期在沂蒙山區游蕩過,見過不少終生都沒進過縣城的老人。
這些平淡的日子,世世代代都是這樣過來的,如若生逢亂世,平淡倒是值得珍視卻不易得的境遇,但在平年,日常生活永遠這樣平淡下去,人們心里終是不甘,趕集就有些狂歡的意思。小兒女們趕一場大集回來,有意思的故事能講上個把月。農村里大冬天的都歇了,聚到一起閑聊,常能聽到趕集的故事。
有一個趕集的故事挺有意思:
兩親家住鄰村,耳朵都有些背,倆人趕集路上遇著了,這位就打招呼:親家,你趕集去啊?
那位說:不——,我趕集去。
這位回道:奧,我還當你趕集去呢。

倆人都聽不見,自說自話。
逢著大集會有戲班子,就有響器,大集就熱鬧了。人頭攢動,擁擠不堪,有時候都能晃了臺。也有那不老實的,見了大姑娘小媳婦,趁亂摸上一把,招來一頓罵,不過只要不太過分,似乎也沒人太較真,多大點事啊?
動了響器那都是大事。以前在鄉間,只有婚喪嫁娶,科舉高中這類人生大事,才會動響器。80年代我在鄉間見過一回出殯的,吹鼓手吹的居然是《公社是個紅太陽》,這是我們小時候常聽到的一首歌,本意顯然是很歡快的一個曲目。不過鄉民們不以為意,說是吹手們會的曲目不多,也就會那么幾首,人一輩子不容易,臨了臨了,有個響器送送就行,不在乎那么多。這些事上,鄉民們顯得大度。
方言中,有些地方將“過日子”,表述為“過日月”,其實挺本質的。日月就是白天、黑夜,就是太陽、月亮,就是年復一年、月復一月,周而復始,地老天荒。這些日月之間夾雜著一些悲的、喜的,愁的、憂的,起起伏伏,江水漂月般的人生才有了色彩和響動,悲憤、高亢,婉轉、歡喜,最能體現這種悲欣交集的,就是這首《一枝花》。嗚嗚咽咽,百轉千回。嗩吶能吹,管子也能吹。
《一枝花》作為曲式其實來源更早,元曲里就常能見到《一枝花》的曲牌。在諸宮調中,屬于南呂宮。
古人認為,每個宮調都有各自的風格,如“仙呂宮”清新綿邈,“中呂宮”高下閃轉,“黃鐘宮”富貴纏綿,“正宮”惆悵雄壯,“道宮”飄逸清幽,而“南呂宮”則感嘆傷悲。
嗩吶曲的《一枝花》與元曲中的《一枝花》在曲調上應該沒有直接的承繼關系,能接續的大約是感嘆傷悲的南呂宮的調式和情緒。
關漢卿寫過一個很著名的套曲《一枝花·不伏老》,應該說是一首帶有自述心志性質的作品,當代粵劇《關漢卿》里把它用在了關漢卿為竇娥寫劇喊冤,被投進監獄之后,他和演竇娥的女角同在監牢,關漢卿以此曲表明他的不肯屈服:“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
其實在關漢卿《一枝花》的套曲里,倒表現的很是有些玩世不恭,大約是對命運的不甘:
“攀出墻朵朵花,折臨路枝枝柳。花攀紅蕊嫩,柳折翠條柔,浪子風流。憑著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殘柳敗休。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臥柳。”
這分明是個花花公子哦,可是用的卻是悲涼的南呂宮。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
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元代的文人地位為歷代最低,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工六醫七農八倡九儒十丐之說,比要飯的稍好點,文革中對知識階層稱“臭老九”大約來源于此。關漢卿混跡于倡優之間,就社會地位乃是高攀,可是在他心底卻依然保留著傳統儒生的自尊,不然就不會有上述套曲里的自我解嘲和狂妄,也不會有他為竇娥冤案出頭所展現的擔當。
當日的竇娥案,其冤情似乎不是秘密,官府拘他,找的理由也是指斥他罵天罵地,而非“誹謗”。關漢卿在劇中借竇娥之口痛斥當日社會,有一段《滾繡球》罵得暢快而又無奈:
“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卻如何糊涂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這一段以前是選進中學課本里的,我中學時讀過,不知道現在的課本還有沒有?
唐詩宋詞多是文人豪情逸趣,雖也有杜甫三吏三別,但視線卻也是居高臨下,與之相比,元曲、雜劇則十分草根,其悲喜也是普通人的悲喜,不太有經天緯地、經世濟國的萬丈雄心。但這卻是人們的日常生活,瑣碎、庸常,恒久不變。嗩吶曲《一枝花》就秉持了這個視角,沒有陽春白雪的高雅,鋪排的是市井的情感起伏,似我這般不懂音樂的市井草民,卻一聽就懂了,未盡全曲,淚就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