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
2016年11月美國大選塵埃落定,失落的紐約客們埋頭于一碗熱氣騰騰的日式拉面的照片大面積刷屏。拉面已經成為紐約新一代的“慰藉美食”。
作為文化含義遠遠比字面意思厚重很多的詞組,“comfort food”很難被簡潔明了地翻譯成中文。我的理解是在我們失意,低落,沒有胃口,覺得了無生趣的時候,能撫慰我們的情緒,讓我們眼前一亮,胃口大開,重新發現“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的人生也有很多可戀之處的食物。
沒有對應的翻譯,并不表明中國人沒有自己的“慰藉美食”。《紅樓夢》里賈寶玉挨了打,好不容易恢復一點胃口,要求吃“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賈老太太一疊聲地要王熙鳳去安排。跟世界上很多讓我們牽腸掛肚的好東西一樣,“慰藉美食”往往并不昂貴,但是做起來“費工夫”。賈寶玉備受寵愛,一碗“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比雀金裘表現得更具體實在。通篇《紅樓夢》看下來,沒注意到林黛玉有什么“慰藉美食”——寄人籬下的苦楚,確實需要對比才能看得出來。在高鶚的續文里,紫鵑為林黛玉張羅小米粥和“南方來的”大頭菜,滴上幾滴香油。紅學家們恥笑他狗尾續貂,竟然安排大觀園里最清貴的女孩子吃大頭菜,小家子氣,顯然是沒見識過富貴人家的排場。我卻非常喜歡這種小家子氣,覺得是后四十回續文中最讓人滿意的一段。紫鵑對于林黛玉,是像親姐妹一樣存在著的,除了她,賈府里大概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林黛玉愛吃清粥小菜。薛寶釵給林黛玉送燕窩粥,一包雪白的梅花洋糖,那是昂貴的示好,充滿了外交儀式;王熙鳳送林黛玉茶葉,“暹羅進貢的”,是親戚間的客套,表面光鮮,惠而不費,親熱里面透著虛偽。都不如紫鵑的大頭菜,清爽樸實,是讓病體虛弱的人打開胃口的最合理的選擇。只有最貼心的人才知道你的“慰藉美食”是什么。

出國之前,朋友請我吃飯為我餞行,問我要吃什么,我說要吃烤鴨。結果烤鴨端上來,吃了兩口就吃不下了。后來逛商場,在美食廣場吃了一碗酸辣粉,頓時渾身舒坦,原來酸辣粉才是我的慰藉美食。朋友勸我再來一碗:到了美國也許不難吃到北京烤鴨,但是很難吃到一碗正宗的酸辣粉。不幸被她言中。我在美國的第一個星期借住在美國老兩口家里,老兩口幾乎不下廚,我第一次見識到一盤生菜沙拉就能算一頓飯,一個星期下來減了好幾磅。在中國超市終于找到餛飩皮和肉餡兒,沒有買辣椒油和辣椒醬,買了幾個墨西哥小辣椒?;貋戆Q飩,湯里灑了切碎的辣椒,鮮辣清爽。老兩口表示好奇,跟我們學著包餛飩,餛飩出鍋也捧場地吃了一小碗,禮貌地說真好吃。等他們吃完離開廚房,我把剩下的大半鍋連湯帶餛飩吃了個精光,吃完摸摸肚子,發現慰藉美食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讓腸胃變得格外有彈性。
“媽媽做的飯”似乎是天然的慰藉美食。我常常想我的孩子長大了會有什么樣的慰藉美食。在他能為一日三餐自作主張,又必須自作主張的年紀,偶爾夜深人靜饑腸轆轆的時候,他最渴望的是一碗媽媽做的熱湯面,還是女朋友做的奶酪通心粉,還是餐車上賣的熱乎乎的牛肉漢堡。
3年前帶孩子去滑雪,一家人吃了一路快餐,都是平時我不怎么讓孩子吃的東西。路上在快餐店打尖,他像天上掉餡餅一樣歡呼雀躍地說要吃薯條要吃奶昔。開車回家已經過了晚飯點了,翻箱倒柜找出大白菜一棵,西紅柿兩枚,陳年蝦仁數粒,煮了一大鍋撈面條。起鍋時加足香油,3個人捧著熱騰騰的海碗稀里呼嚕埋頭大吃。我問孩子吃了一路,到底麥當勞好吃還是漢堡王好吃?他低頭指著海碗說這個好吃,怕我不懂,說:“媽媽你做的東西好吃。” 我頓時激動得熱淚就有點盈眶。但愿他的人生,和我的一樣,隨時都有溫暖的美食和記憶的慰藉。而“媽媽做的飯”以及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光,也能成為那些慰藉里永恒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