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指匠情挑》中的三重懸疑設計

胡月

作為承載影片重要精神內涵的懸疑手法，是呈現電影敘事技巧的主要維度，亦包含著電影的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屬性。根據希區柯克的理論，懸疑以假設的觀眾群為主線，透過提供觀眾劇中角色陷入危機的情節來推動故事發展，但正在觀看影視的觀眾卻無法得知劇中角色與危險是誰造成的、或是會再造成什么樣的危害，因此觀眾無法推測下一步，從而才會產生緊張氣氛。“懸疑”是影片一種常見類型，也是最受觀眾喜愛的一種類型。常見的懸疑手法是運用錯綜復雜的敘事格式來穿插于情節之中，使時空錯位、線索交織，最終產生了劍走偏鋒的劇情和意想不到的歸宿。正是懸疑片中離奇的情節拉動觀眾的注意力，從而造成高度的緊張感和種種對人物命運的揣測，從而產生了一種鉤魂攝魄的力量，這也許正是電影愛好者追隨懸疑片的原因。

雖然觀看這種智商極高的懸疑片能給觀眾帶來腦洞大開的快樂，但對于懸疑片的制作者來說，卻往往會成為一種與觀眾群體的高智商對決。猶如火焰之與燃燒物的對決那樣，這種高智商對決有著確鑿的高硬度和堅冰般的難度。英國導演艾斯林·沃爾什執導的《指匠情挑》（2004），就是一部根據英國作家莎拉·沃特斯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的高智商懸疑片。作者將故事背景放置于1862年倫敦郊區的一個大莊園內，用意想不到的懸疑渲染出一場維多利亞時期的人情鬧劇。在結構設計上，導演采用了三段式的視角轉移，讓影片在蘇珊的視角、莫德的視角以及上帝視角等全能視角之間轉換，使影片里出現了三重懸疑，亦將觀眾一直蒙在迷霧中。

一、 第一重懸疑：到底誰是騙局的設計者

懸疑大師希區柯克認為，在人類內心總會有一種莫名的焦慮感，即使在當光天化日之下，即使和友善的人在一起，人類也會感到孤獨和擔憂，并會產生強烈的絕望，這正是懸疑片制作的心理基礎。 “指匠”，是指任何與手指有關、極具天賦的能工巧匠，在《指匠情挑》之中，的確有一批可以稱為能工巧匠的人。如具有偷竊技術高超的蘇珊，具有細膩精湛文筆和圖書制作經驗的莫德；有豐富的養育棄兒經驗的大媽，還有相貌英俊、擅長繪畫的瑞弗士，都可以稱之為“指匠”。發生在這些“能工巧匠”之間的故事，再通過導演艾斯林·沃爾什這位“指匠”的設計，注定會產生斗智斗勇、出其不意的結局。

《指匠情挑》的故事分為三個段落，第一段以表現瑞弗士的心機為主，表面上看去，這位綽號為“紳士”的青年設下了完美的騙取單純少女莫德的感情和4萬財產的圈套，他把女竊賊蘇珊安排在莫德的身邊，也讓貌似單純的蘇珊獲取得莫德的信任，誘導莫德一步步走向深淵。故事講述到三人行車至瘋人院門前時，一切都順順利利，導演將這層敘事安排得干凈利落，沒有留下一點讓觀眾生疑的痕跡。甚至在瑞弗士和蘇珊一起演習如何行騙時，薩克斯大媽一直在用鼓勵的眼神看著蘇珊，用驚喜的表情贊許蘇珊，再加上前面蘇珊觀看絞刑架時的冷峻表情，更讓觀眾相信這場騙局的成功率一定極高，蘇珊更是勝券在握。此時，《指匠情挑》的導演只給觀眾留下了唯一的想像空間就是——莫德進了瘋人院，蘇珊和瑞弗士分獲了她的資產。但如果故事真的這樣發展下去的話，這場敘事未免就太過平庸了。

然而，《指匠情挑》在“瘋人院”這一情節前意外出現第一個拐點，蘇珊與莫德的主動被動位置突然發生了調換，一直目光呆滯、舉止遲緩的莫德像換了個人似的，露出了犀利目光和狠毒的表情。這時影片也露出了它猙獰的一面，展現了驚人的復雜性與結局的多重性。于是，正在平靜觀看的觀眾開始緊張、焦慮、猜測，明明知道一位可憐的小姐將被一個混蛋騙走，如此漂亮純潔、涉世未深的女孩，從小被舅舅嚴厲管教著、深鎖在陰暗的書房里編撰字典的姑娘，誰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有如此巨大的算計能量。因此，影片里包含的激情、幽默、懸疑、驚悚真是給了觀眾極大的驚喜。

在第一回合的智商對決中，《指匠情挑》的導演顯然大獲全勝。雖然《指匠情挑》不是一部恐怖電影，甚至沒有觀眾崇尚的各種特技和特效摻雜其中，但僅僅靠著懸疑的力量，觀眾開始轉用精彩而贊許的目光注視它了。影片展現出人性最深層的丑惡與最異常的思維，接下來應當進入蘇珊的復仇情節，這似乎是觀眾一邊倒的共識。也就是說，故事發展至此，懸念再次斷裂，有種力量正在重新安排故事秩序，影片也應當進入到下一場平鋪直敘或者新的懸疑設計之中。

二、 第二重懸疑：到底誰是真正的財產擁有者

懸疑影片往往采用“層層鋪墊、峰回路轉”的敘事方式，對觀眾起到誘惑作用。為了凸顯影片的神秘氛圍，加強緊張剌激的程度以及擴大影片的情節張力，懸疑電影中人物關系會發生各種轉換。《指匠情挑》的第二重懸疑是在視角轉移的前提下完成的，第二層的敘事主體陡然由蘇珊的全知視角轉向莫德的全知視角，從小就在賊窩長大的蘇珊，現在卻成了看似單純潔白的深閨小姐莫德網中的獵物。因為年青的莫德擁有大筆財產，從小就一直生長于旁人的虎視眈眈之中，她有著極強的戒備心和與年齡不相稱的深邃，貌似明珠、心如黑洞成了莫德的性格標簽。當蘇珊如同一只蝙蝠般帶著陰謀飛向莫德的身旁時，正受到舅舅管束深居荊棘山莊之中、對城市向往不已的莫德抓住了這個逃離魔窟的機會。因此，莫德與蘇珊貌似深情的戀情，她新婚之夜無助而無知的神態，她婚后的惶恐和迷惘，其實正是莫德的反捕殺設計。蘇珊為了得到莫德的3千鎊而來，莫德是為了成功逃離牢籠而欺騙、誘惑蘇珊，她們都有充分的作案動機，更知道最后的結局是把目標送入瘋人院。這正是影片所要表達的人心丑惡——明明是愛上了一個人，可卻要把她送入地獄，你正在扮演著一個丑惡的角色，而且還無法停止下來。

所以，《指匠情挑》的第二層看似在表現莫德設下的一場高智商的計中之計，但隨著劇情的進一步發展，情節漸漸又發生了反轉。在薩克斯大媽吞吞吐吐的回憶里，莫德認清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她不是什么高貴的小姐、識文斷字的淑女，卻是這個骯臟、放蕩、生活在倫敦低層社會的老女人的私生女兒。在這個殘酷的現實面前，原來高傲的莫德突然失去了全部的精神寄托，現實以最冷峻的方式將這個貴族小姐拉入污泥濁水之中。在這個橋段里，莫德的話語權已被剝奪，視角逆轉，情節逆轉，人物身世逆轉，而真正的發言者為薩克斯大媽。原來自以為高明、自以為能掌控局面和個人命運的莫德卻變成了騙局中的傀儡，成了欺騙和陰謀中的另一個被害者。從薩克斯大媽的角度來看，她設下的是一場20年的騙局，在這場漫長的欺騙之中，薩克斯大媽始終以慈母的模樣，她對蘇珊的“愛”也完全是為了那4萬鎊的報酬。而從蘇珊的角度來看，這個被他人養育了20年的姑娘，而她眼中的慈母卻是一個資深的騙子，她自己不過是薩克斯大媽手中的一枚利用完就拋棄的棋子。從結局來看，薩克斯大媽操縱的這場20年的陰謀，不僅害慘了兩位與她息息相關的姑娘，最后也搭上了自已和紳士的性命。這一場異國版的“貍貓換太子”，揭露的是人情之丑惡、世態之兇險。看到此處，本以為影片里的懸念已完全揭曉，對結尾的必然性也滿懷信心的觀眾，眼前卻又出現了一層更深幽、更不可預知的懸念，觀眾的智商也因此再一次受到嚴峻挑戰。

更重要的是，在這一段中，薩克斯大媽只將蘇珊與莫德的身世之謎揭露了一半。在整場陰謀中，一直以受害者身份存在蘇珊，卻還蒙在鼓里，蘇珊內心一直充滿著對這位養母的愛意。蘇珊說過：“薩克斯太太只收了照顧我一個月的錢，卻將我撫養長大。如果這不是愛，那什么是愛？”當蘇珊身陷瘋人院時，“回到薩克斯大媽身邊是我最大的力量”。這樣的情節設計如同一階階樓梯，觀眾拾梯而上，一直保持著緊張、激動、期待的情緒，對更大懸念的期待保持到劇終。

三、 第三重懸疑：到底誰是真正的兇手

電影這種文化符碼本身就具有提供各種迷惑的可能性，在高科技的支持之下，任何乏味的文化符號也會產生離奇的效果和令人欣喜若狂的傳奇。因此，電影話語實際上幾乎沒有自然語言的傳遞機制般的明顯的陳述“能指”，而變成了一種隨意的無限擴大的“所指”。所以，在一連串的心靈震撼之后，《指匠情挑》中的懸念更加深化。至此，《指匠情挑》的次要人物正在悄悄地浮現出來，顯示出他的存在價值——莫德家的擦鞋匠突然加入了推動故事發展的群體之中，成了幫助蘇珊逃離瘋人院的重要幫手，這又正是這部懸念電影里導演所設計的一個小陰謀。擦鞋匠為了能找到穩定的工作而不得不尋找“瑞弗士太太”，而“瑞弗士太太”再次用謊言騙取了這個單純少年的信任，從而整個故事情節用一個小小的懸念鉤出又一個更大的懸念。

直到影片最后，在蘇珊逃回家中所引發的一團混亂之中，幾個女人與紳士廝打在一起，壓根無法看清究竟是誰殺死了紳士。而從薩克斯大媽主動頂罪的行為來看，觀眾只能推測薩克斯大媽要保護的可能是自己的親生女兒莫德。而對于處在整個騙局“罪魁禍首”地位上的薩克斯大媽，她的人性到底是善是惡，到底應當同情還是應當遣責，也成了該片最大且永遠無解的懸念。薩克斯大媽的瘋狂行動在最后的突發事件中戛然而止，薩克斯用母愛平息了一切，也正是薩克斯大媽的母愛情懷，讓兩個年姑娘用理解和寬容重新接納了對方。過去，在嚴峻的生存法則面前，人們毫不猶豫地選擇生存；為了生存，她們曾放棄過情感，但在重新恢復冷靜之后，對情感的渴望又讓她們回歸于本性之中。《指匠情挑》的懸念藝術，使觀眾深刻體驗了導演對人類本性的深刻理解和高超凝練的視覺化銀幕表達，懸念也將《指匠情挑》升華為獨一無二、不可效仿的藝術經典。

評論界一直認為，經典文本的特點在于它對話語層面的徹底掩蓋，有了懸疑手法，電影話語就更富于雙重性，它既推動敘述的建構，同時又成為純粹的電影構思，使電影主題與情節都出現不確定性。《指匠情挑》的導演就是一個狡猾的魔術師，在整個表演過程中，他絕對不讓觀眾看清故事的走向，不讓觀眾了解故事發展的動態，卻在層層遞進的懸念中，如同一只即將蛻變的蝴蝶般，抽絲剝繭，細密而深情將他所設下的情節解開。這樣矛盾重生的命運牽住蘇珊與莫德，讓她們在矛盾中相遇，在矛盾中分開，又不得不在矛盾中實現和解。雖然本片和所有文藝片的主旨有著極其相似的套路，最后的結局都是純潔的感情超越了丑陋的欲望，但因為懸念的存在，本劇不再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是經歷了命運潮水沖刷后，在海灘上留下了人性真實邪惡的灰色沙粒，剝離出欺騙、冷酷和傷害的本質。也是因為懸念的存在，《指匠情挑》這部愛情生活片帶上濃郁的希區柯克式風格，在誘人又疑竇叢生的精密圈套中，導演與觀眾的智商對決紅燈閃閃，勝敗難分，卻又讓人拍案叫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