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靜芬
一、 何為“夢幻的促進”
作為臺灣電影的代表性人物,侯孝賢似乎從出道伊始,便不容易被某一個具體的標簽限制住。換言之,侯孝賢的影片過于多彩,以至于任何一個簡單的詞匯都不足以概括他眾多的佳片。但自從西方的電影理論逐漸翻譯到中國以后,人們對電影發源地——法國對于電影藝術的理解有所加深。隨著理論深度的極速拓展,自然也能更加親切地領會大導演執導的好影片,而侯孝賢正是一個絕佳的選擇。因為侯孝賢的電影數量不少,而且也一直在不懈地落實先進的電影理論,終于造就了他今日獲獎無數的殊榮。
也許研究侯孝賢影片的學者,至今尚在試圖從每一個細致入微的方面去領會侯孝賢作品的精神與價值,但就目前看到的研究成果分析,還沒有專門對侯孝賢影片的詩意化特征作出闡釋的論著。以西方電影理論來分析,體現在侯孝賢影片中的詩意化特征實際上可以定義為“夢幻的促進”。這是法國電影理論家阿杰爾在《電影美學概述》一書中開門見山便提出的理論。為了便于下文論述,先將阿杰爾詮釋“夢幻的促進”的原話介紹在這里:
從歷史看,首先引起理論家們注意并且是大家幾乎一致同意的,正是電影這個新表現方法的詩意特征。這里所謂的詩意是從最廣泛的意義上來理解的,因為在當時的理論家看來,電影的詩意就是一種幻想世界的表現,一種比日常現實更真實的超現實世界的表現,用詩意一些的概念來形容,可以叫“夢幻的促進”。[1]
很明顯,在電影藝術成為風尚之初,所有的電影理論家都首先關注到了電影的詩意特征,這里的詩意實質上是“夢幻”的同義詞,而電影將現實生活中諸多難以實現的詩意理想串聯起來,因此稱電影藝術為“夢幻的促進”自然是再恰當不過的命題。
侯孝賢的諸多影片都有一以貫之的詩意感,從1980年在影壇嶄露頭角的《就是溜溜的她》,再到1989年的《悲情城市》,或者2015年借以獲得第68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的《刺客聶隱娘》,劇情和時代并不相同,但各作品之間的詩意化特征確是極其出色和明顯的。當詩意在影片中得以實現之時,實際上也正是夢幻得到促進和開展之時。
二、 侯孝賢影片的詩意化類型
侯孝賢在影片中都表達了哪幾類詩意?通過分析侯孝賢自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執導的影片,可以發現他表現的詩意類型是有規律可循的。
侯孝賢著意在電影中表現一種戀愛的詩意圖譜。例如他的處女作《就是溜溜的她》,影片對于潘文琦和顧大剛的愛情歷程就充滿了一種復雜的詩意,甚至可以同中國古典詩歌相提并論。李商隱《錦瑟》有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2]毫無疑問,潘文琦與顧大剛的戀情便屬于這一類型,兩個人在青春最易煥發的季節相遇,并且經過了短暫但甜蜜的戀愛,但最后卻歸于分手的結局,不免令人唏噓不已。同樣是此情可待,同樣是勞燕分飛,但侯孝賢對這種戀愛悲劇的表現卻充滿了十足的詩意。借用阿杰爾的理論,侯孝賢借助影片中的男女主人公,將現實生活的夢幻愛情進行了推進,從而實現了夢幻的促進。去年廣受電影界好評的《刺客聶隱娘》,卻在另一方面展現了愛情的詩意。與《就是溜溜的她》不同的是,《刺客聶隱娘》表現的是反向的戀愛的詩意。田季安對于聶隱娘的感情完全可以用愛恨交雜來形容,這是一種更具內涵的愛情,同時也是對現實社會中許多愛情的高度凝練。在影片中,二人的愛恨情仇,是高度濃縮的現實版人倫,通過這種展示,再次體現出侯孝賢對詩意化所進行的展示。
侯孝賢還善于在影片中展現一種景物的詩意美。看過侯孝賢影片的觀眾,往往會對侯氏影片中桌椅選取的諸多場景產生深刻的印象。我國清末民初的著名學者王國維先生曾經在《人間詞話續編》第二十八則中提出了一個相當著名的論斷:“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以樂景寫哀情,景樂一倍,哀重一倍。”[3]這種情景相依的理論也可以用來評價電影作品。侯孝賢的影片可以說是每個景物都有著特殊的含義,并表達了內涵深邃的哲學思考。例如年代影片《悲情城市》,選取的故事背景是抗日戰爭之后剛剛獲得解放的臺灣,在人口擁擠的臺南和臺北,處處是戰爭之后留下的疤痕,寸草不生的小沙丘,以及菜市場中被人拋棄的芹菜根,無一不在展示著窮兵黷武之后,整個國家所面臨的瘡疤。這是一種反向的詩意美,景物塑造得越慘烈,給觀眾留下的印象越深刻。唐代詩人李華曾在名作《宜陽城下》說到:“宜陽城下草萋萋,澗水東流復向西。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4]這首詩塑造的景象也很優美,表達的情感卻很凄涼。侯孝賢在《悲情城市》中的景物設置,也與李華的詩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侯孝賢正是通過接二連三、應接不暇的衰落之景,將夢幻完成了促進。
此外,侯孝賢還有意要對人文情懷的詩意美進行揭示。在侯孝賢眾多的影片中,《戲夢人生》差不多是唯一一部紀實片,因為它的主人公李天祿在影片中飾演的就是他本人。在這部影片中,侯孝賢安排了大量時間留給李天祿進行回憶與追思,從而將日本占領臺灣期間的歷史大事小事都串聯起來,在這種充滿歷史滄桑感的回憶中,侯孝賢的人文情懷得到了集中的展現。如果說《戲夢人生》著重展現侯孝賢心中那份人文的詩意美,那么《刺客聶隱娘》表現的則是侯氏豪壯的人文情懷。聶隱娘的一生是傳奇的一生,她自幼便失去了父母的庇護,卻無意間被武藝高強的道姑相救,并教授她武術,不出五年,聶隱娘便從孤兒成長為武林第一高手。隨后,按照命運的安排,她被指定為刺殺田季安的不二人選,但最終目睹了整個國家在戰亂中的滿目瘡痍之后,她決定放棄個人恩怨,從而淡出江湖。這份人文情懷是再清楚不過的,侯孝賢借助聶隱娘,傳達了他自己對于個體和集體關系的思考:當一己私利與國家大利出現分歧之后,前者需要毫不遲疑地為后者讓步。
除此之外,侯孝賢的影片還時刻傳達出一種平民化的詩意。什么是平民化的詩意?在以往電影理論中,人們往往認為“詩意”是專屬于文人墨客的特權,而沒有仔細挖掘俗世生活中的詩情畫意。平民化的詩意實際上區別于貴族和文士,表現出的是相當接地氣的濃郁詩意。1986年上映的侯孝賢自傳體影片《童年往事》也是很有特點的一部,其間主要利用了侯孝賢自己對以往人生尤其是童年生活的回憶。而最感人的是他對父親相關往事的回憶,他的父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平民,但仍然知道從生活中獲得樂趣,例如專心呵護常春藤,再如去市場上購買鮮魚來熬制魚湯,無一不充滿著平民特有的詩意。羅曼·羅蘭在《名人傳》中曾有一句名言:“真正的英雄主義,是了解了生活的本質以后,還依然熱愛生活。”[5]《童年往事》的侯父正是這樣一位以身演繹平民詩意的英雄。
三、“夢幻”照耀下的生命價值思考
在對侯孝賢影片傳達的詩意類型做出歸納之后,可以進一步去發掘這些詩意類型背后所隱藏的哲學思考。熱衷于都市影片的觀眾,也許會對侯孝賢側重表現的哲學思考有些陌生。實際上,只要能夠將其影片中出現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了解清楚,便不難通過現象去發現本質。
侯孝賢在早期的影片中似乎特別熱衷于表達世間萬事難以完滿的思想。而對這一思考的表述,則往往是通過愛情故事來反映。只要在影片中描述出不完滿的愛情,就可以表達出月缺難圓的哲學主題。前面已經舉過的《就是溜溜的她》里的潘文琦和顧大剛的愛情歷程就是典型的例子。與之相似的是《戀戀風塵》里的阿云和阿遠,二人在青澀的青春期便墜入愛河,但隨著阿遠服兵役,二人長期遭受著異地的煎熬,終于造成了分手的結局。在這些戀愛中,男女雙方的愛情并非不真摯,但卻沒有達到鴛鴦雙宿雙飛的結局,其原因不僅是男女雙方所能左右的。侯孝賢并沒有通過臺詞去表達這一意見,但很明顯,這其中是有一定的社會原因的。這其中的哲學思考是非常深刻的,因為他傳達出的是一種極具普世價值的哲思,像“何事長向別時圓”的問題,至今還在困擾著當前的人們。
此外,隨著侯孝賢的日漸成熟和導演思路的轉移,慢慢地側重于表現生命價值方面的思考,并且也在影片中較為鮮明地呈現出來。生命的價值有若干種實現方式,而無論選取哪一種實現方式,都代表著生命主體的價值取向。侯孝賢的可貴之處在于體現了電影藝術在“夢幻的促進”方面所能實現的效果,敢于通過典型人物和典型情節來高度凝練的傳遞出哲學思考。刺客聶隱娘在私仇和公事之間,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前者,并盡最大努力保全了后者,這是在家國之間所做出的重要抉擇,同時也有效地將自己的生命價值的實現方式與“知曉大義”捆綁到一起,終于成為功成身退的一代女俠。《童年往事》中的侯孝賢之父,在生活條件并不景氣的舊時代里,能夠毅然承擔起養活全家的任務,不惜過度勞累在外打拼,回家留給孩子的卻都是笑臉,這種情懷也同樣偉大。可以說,侯父的人生價值主要是通過親情的擔當來實現的。《戲夢人生》中的李文祿老先生實現自我價值的方式則是堅定的守護著自己的氣節。在日本占據臺灣時期,他并沒有因為日本將領喜歡布袋戲而當眾表演,以博得日本人的歡心,反而是堅持不演,這頗有梅蘭芳蓄須以對抗日寇的英雄氣概。可以說,李文祿實現人生價值主要依靠的是自己的氣節。
這樣一來,侯孝賢在詩意背后隱藏的哲學思考便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對人生并不完滿的思考,第二個階段則進入思考如何實現人生價值的領域。這兩個階段看似是互相劃分,毫無關系。而實際上,這正反映出侯孝賢在“夢幻的促進”的路上行進的軌跡。這兩個階段的內在邏輯是這樣的:雖然人生常常并不完滿,但仍然要盡力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這再次回應了上面所引的羅曼·羅蘭的那句名言,盡力實現人生價值,是熱愛生活的表現。所以,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侯孝賢的執導之路,就是一條尋求實現英雄主義的道路。他的作品完成了“夢幻的促進”,同時也被“夢幻”照耀著,閃現出不朽的光芒。
樸樹為《刺客聶隱娘》創作的主題曲《在木星》有句歌詞:“滄浪之江,西來水泱泱,誰賞江上明月,誰聽江聲浩蕩?”留給聽眾以無窮的思考。這也正像侯孝賢的電影,也給觀眾以無盡的思索。
參考文獻:
[1](法)阿杰爾.電影美學概述[M].徐崇業,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3.
[2][4]彭定求.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2:1987,123.
[3]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7.
[5](法)羅曼·羅蘭.名人傳[M].傅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