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如果我不知道曹永生活在貴州,我會把他的小說歸入“魔幻現實”。《蓑衣》里那個一會兒像老鼠,一會兒被鐵鏈鎖住,一會兒開始吃草的饑餓的“娘”,很容易讓人想到余華小說中鳥一樣蹲在村口大缸上便溺的老人,還有馬爾克斯小說里那個啃墻皮的女人。
但事情也許沒那么簡單。
《蓑衣》的故事發生在黔西北某村莊。那里緊鄰云南,重巒疊嶂,環境閉塞。主人公曹寶德曾想走出大山,但翻過一座山,還是一座山,把腳都走痛也沒走出去。他老婆跑了,他娘在山上摔了一跤后,兩腿就殘了,他自己沉迷賭博。他娘總是嚷餓要吃肉,很讓他煩躁。他娘在床上窩久了,性格變得怪異,總給他惹出事來。他就把娘用鐵鏈拴起來,免得她再爬出家門丟人,后來他又靈機一動扎了個籠子把他娘關在里面。他娘死了,他還是難過的,但也沒有特別難過,因為通往山外的道路依然看不清楚,渺茫得很,甚至“就連對坡的那條小路,也失去蹤影。早幾年,寶德的媳婦就是順著那條路走的。雖然那條山路已被冰雪隱藏起來,但寶德曉得,只要有陽光,它就會重新出現”。在此處,曹寶德似乎對未來還存有一些阿Q式的樂觀。但作者在整篇小說中卻并未流露哪怕一絲樂觀情緒。《蓑衣》給讀者帶來的閱讀感受殘酷冰冷且壓抑沉重。
曹永無意講述苦難中的救贖,無意描述困境中的掙扎或悲哀中的憐憫。他筆下在黔西北那些大山的褶皺間生存的人們,既沒有在苦難中頑強拼搏的堅韌精神,也沒有因為閉塞的現實而生出清潔高貴的精神,甚至連對生活困頓的絕望、對與生俱來的貧苦的仇恨,也都沒有。他的人物不是《約翰·克里斯朵夫》式的去抗爭命運,更不是《黑駿馬》一般追逐精神,也不是《罪與罰》式的對生活不公充滿仇恨,又為罪行承受精神折磨。他的作品里漫溢著的是古怪的冷漠與對命運無可奈何之后的人性倒退。
在地無三尺平生存維艱的環境中,人們因閉塞而貧困,因閉塞而郁結,因郁結而麻木,因麻木而變異,并最終沉淪。地理地貌從來就不只是單純的自然景觀。恕我不恰當地借用魯迅那座“鐵房子”來說,曹永不知道怎么叫醒“鐵房子”里的人,對于啟蒙的效用,他似乎也是懷疑的。他就這樣書寫著他的“鐵房子”——他不少小說的背景都在那座村莊,那里的人都姓曹。
曹永其實也難免焦灼,他說:“在我的作品里面,人們膽怯懦弱,偏偏充滿乖戾和陰郁。他們活得無比艱苦,但很少幫扶,更多的是相互戕害。我并不希望他們如此狠毒,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越是惡劣的環境,越能顯示人類的本性。他們就像動物,焦躁地窺探四周,既在等待獵物,也防止自己被其他敵手所襲擊……它們自相殘殺,用同類或異類的軀體,果以饑腹。與獸物相比,人類的兇殘并不遜色。” 《蓑衣》中那個長久臥床而行為異常的娘,全可以算作是對曹永筆下人物生存狀態的“微縮模型”:“幾年前的那個跟頭,不僅讓她兩腿癱瘓,還把她的性格摔出來了。長年累月地窩在床鋪上,也許是憋得難受,她總跟寶德吵架,然后發瘋耍潑。”但在娘身體好的時候能四處走動的時候,她“在村里很受歡迎”,非常勤快。而小說中其他身體健全的人物,其實又何嘗不是像娘一樣被困住,他們走不出去,“憋得難受”。
空間上的閉塞似乎讓時間也失去效用,至少曹永在小說中持有的態度是“反時間”的。反對時間其實就是反進化論。生命在這里并沒有向善向好發展,而是停滯甚至后退,越來越脆弱以至經不止追問或一點風吹草動。剝奪希望,并不是因為曹永的殘忍,相反,恰因為他的善良。他在空間時間雙重失效之后的人性真空里作出自己的表達,任何希望都無法進入這個真空地帶。在喪失希望的地方,現代小說中那些人性價值與人文主義似乎都是失效的,這種失效正是曹永小說中那些看似魔幻的場景出現的本源。
曹永對故土的這種書寫態度在當下鄉土小說中就因此顯出特別的價值。比如本欄目曾經推薦過的宋小詞,會在故事的結尾給悲憤的主人公一把抗爭的刀。曹永則根本不相信一把刀會對這方世界產生作用。他就讓人物無所事事地游來蕩去,日復一日得過且過,不去想昨天發生了什么,也不關心明天會發生什么。這種麻木的靈魂狀態其實是后現代小說中經常出現的,完整的世界觀人生觀被消解之后留下的大片空白,讓人們沒有目標也失去方向,只能幽靈一樣在世間不知為何存在。
但是,我還是不愿意在剝離掉“魔幻現實”的標簽后再為曹永貼上“后現代+鄉土”的標簽。任何貼標簽的行為在歸納的同時也產生遮蔽。曹永只不過寫了他熟悉的環境與人物,寫了他切身的感受與真實的意識。他表示,“沒有刻意虛構人性的丑陋。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上,只要睜開眼睛,隨時能夠看到恐怖的圖景。這里籠罩著壓抑的氣氛,但我無法逃離,因為我已經和它水乳交融。匱乏的自然條件,放大權力,也激起憤怒。有時候,我甚至會變成其中一員,陰險地守在暗處,準備攻擊別人。即使細碎的事情,也會變成悲愴的呼喊,喚醒內心深處的魔鬼。”
——事情也就是這樣簡單。小說的一切無不應歸因于生活本身,而曹永把生活比作“燒紅的烙鐵”,帶來不可磨滅的印記,帶來疼痛,并經由身體穿透作品。
我完全可以理解被生活的烙鐵碾壓灼傷的感受,因為我相信小說家都能理解這種痛感,因為小說家就應該感知并保有這樣的痛感,這種痛感在任何主義那里都是通行的,也不因小說在題材形式的區別而有什么不同。當然,小說家們對這種痛感的處理與反饋倒是有所區別,有的選擇療救,有的選擇掩飾,有的切開傷口,有的灑上麻藥。至于曹永么,他致力于將“鐵房子”里的切膚之痛,經由小說準確傳達,這是一種為鐵屋子開窗戶的努力,而能打開窗戶的小說也基本都是好小說。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