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琦
問題不在于中國經濟在白銀化的道路上走得太遠,而是因為走得不夠遠,沒有能夠在財政貨幣方案上
駛出歷史的三峽
白銀進入國內學者的視野并非一些人所謂的“出口轉內銷”的結果。由于自明清至民國時代中國經濟屢遭“銀患”困擾,關于白銀問題的探討也一直見諸官學兩界有識之士的著述中。不過,以貨幣為主線談中國經濟史的著作不多見,而以白銀與中國經濟的“糾纏”來系統勾勒中國經濟與社會發展史的著作更是少有。因此,《白銀帝國》一書從某種意義上講填補了大眾經濟學讀物在此一領域的空白。
近年來德國學者貢德·弗蘭克(《白銀資本》)、臺灣學者林滿紅(《銀線》)以及日本學者濱下武志(《近代中國的國際契機》)對白銀之于東亞貿易圈、世界經濟體系構建的重要性和中國在其間的命運起伏多有探討,讓人們的視野為之一新,不但打破了人們關于中國社會“閉關鎖國”的成見,也促使人們以更為國際化的眼光來看待中國在世界近現代史的角色。
不過這些充滿歷史“修正主義”色彩的著述,與其說重點在于重新“發現”中國與世界經濟的關系并將中國的“早期現代”大大提前,不如說作者們更注重的是對歐洲中心論史觀的顛覆,意在通過賦予“白銀時代”的中國經濟以更大的權重,來構建一個更加平衡的全球經濟乃至社會發展史。
當然,由于或多或少受由外向內看問題視角的限制,這些著作對于中國國內面對白銀沖擊時的思辯和因應之道背后的歷史脈絡涉獵不多,對于中國貨幣思想史更鮮有詳盡的探討,而《白銀帝國》則從貨幣通史的角度進行了較為詳備的梳理和展現。
此外,能夠從白銀問題延展到如何看待明清時期所謂國家貨幣主權問題及其對當下中國貨幣政策的指向,也是本書一個特色。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人們對歷史上的白銀問題的關注,與近年來圍繞人民幣匯率的大國博弈和人民幣國際化議題有著很大的關系,但不同的出發點往往導致人們對同一段歷史得出迥然不同的解讀與借鑒。
“貨幣戰爭”論者多以負面的態度看待中國經濟商品化和貨幣白銀化,認為國際市場需求波動和銀價漲跌對中國經濟在明清時代的興衰起伏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并傾向于從陰謀論出發來看待國際白銀供應量榮枯,斷定這是國際資本勢力圖謀提高中國經濟對外依附程度,加大對中國經濟滲透力度的戰略操作。
而與“貨幣戰爭”話語體系下對所謂“國家能力”和金融安全的強調不同,《白銀帝國》對中國因白銀卷入世界經濟的后果更多持中性態度。對于明清時代的中國而言,白銀是福是禍實在一言難盡。中國經濟因白銀貨幣化提供的潤滑劑而繁榮暢旺,但朝野也因為缺乏針對貨幣經濟運行的管控工具而吃盡苦頭。然而與其說這是國際殖民勢力的有意為之,不如說是因為中國特色政經架構的傳統慣性令近現代的財政貨幣制度遲遲難以出現。
換言之,問題不在于中國經濟在白銀化的道路上走得太遠,而是因為走得不夠遠,沒有能夠在財政貨幣方案上駛出歷史的三峽。所謂的“國家能力”也因此成為一個吊詭的話題。或許正是因為國家過于強大而令社會力量先天不足,無法倒逼國家成為財政上負責任的主體,從而令現代意義上的預算稅收等支撐貨幣經濟調控體系的框架遲遲難以建立。而這反過來又限制了國家高效地動員社會經濟資源的能力,從而令中國在現代化的賽局中舉步維艱。
所有這些探討都有著指向當下問題的強烈意涵:在新一輪全球化過程中,是強調貨幣戰爭、金融安全、國家管控、降低經濟對外依存度,還是因勢利導、藏富于民、以更開放的姿態鍛造更強健的經濟體?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對白銀問題和白銀時代的探討注定不會有定論。它既取決于中國自身經濟發展中的軌跡,也取決于全球體系演進中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