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珍
北二環護城河內的水輕輕流淌,仿佛歲月——薄冰融化著,柳絮飄飛了,波光中印著夏日的烈焰粼粼,樹葉黃了落了被風吹起了——然后,又飄雪了,然后薄冰又融化了,春天又來了——那就是歲月。
劉勃舒常常站在自家窗臺上看窗外的護城河水悠悠流過。他是否在水波瀲滟中想起了自己趟過的那些生活?這位精神矍鑠的老先生,今年已經八十二歲了——路過了那么多的歲月,經過那么多人的人生,也走過那么多的歷史時刻,回憶的行囊大約滿滿當當的吧——
他的過往有大片回憶的倉庫,當然,有的也未必收入其中;他的未來還有很多可期的風景,盡管有的他也不怎么在乎;他還是那個劉勃舒,有才,有趣,有煩憂,有快樂,喜怒現于臉上,不傷害他人,也不委屈自己,真性情老頭兒。
永遠的大男孩
“在學校里,他有一個可愛的外號:小鬼。”生前的楊之光回憶起初入學時的劉勃舒,笑聲霍霍。1950年,15歲的劉勃舒成為中央美術學院年齡最小的一名學生,“記得那時候,他常去徐悲鴻老師家,雖然他年齡小,但很聰明,學東西很快,‘小鬼這個外號里,有對他年齡小的調侃,也有對他聰明伶俐的愛護在里面。”楊之光回憶著他們的青蔥歲月,六十余年的光陰如箭矢般飛來。
劉勃舒與徐悲鴻之間因信結緣的師生情誼,早已成為藝壇一段佳話,廣為頌傳。12歲小男孩炙熱的藝術夢想通過一封信傳遞到大藝術家那里,并得到了最珍貴的鼓勵與呵護。15歲的江西少年劉勃舒獨自站在徐悲鴻的家門口忐忑地敲響門鈴,也敲開了自己的藝術之門。徐悲鴻與劉勃舒,中國近代美術史兩個重量級人物,便在那一刻有了交集與傳承。
“每逢周末,徐老師都會讓我去他家里,去吃一頓好吃的,廖師母的廚藝很好。”氤氳的煙云順著手指裊裊上升,回憶如潮水漫上劉勃舒的心頭。豐盛的午餐之后,必是徐先生認真查看他作業的時候,徐先生囑咐他帶上一周所有的習作,一張張為其點評。少年劉勃舒在恩師的教誨下,繪技突飛猛進。而更讓他受益終身的是,老師從藝的嚴謹與認真。
“要畫夠三千張速寫……”
“要以真馬為師,了解馬的習性,熟悉馬的運動規律……”
“要有自己的風格……”
徐悲鴻諄諄教導,至今仿若還在耳邊。徐先生英年早逝,余音裊裊銘記心間,經年努力,終有大成,未負先生期許。
著名油畫家詹建俊與劉勃舒同年上學,又一起分往國畫專業學習,他目中的“小鬼”劉勃舒風趣,幽默,隨性,好玩。還有重要的一點是:對藝術有發自內心的熱愛。“第一年不分專業,董希文給大家教素描,他年齡小,最初基礎不是很好,但是悟性強,很快成為班里素描的佼佼者。”詹建俊說,“第二年分專業,我和汪志杰、劉勃舒分到國畫專業學習,當時叫彩墨畫系。蔣兆和教我們用毛筆水墨作人物寫生,還有老師教我們花鳥畫。我系統地學習了國畫技能。”1953年,劉勃舒以優異成績美專畢業,考入中央美院研究生班。依舊與詹建俊是同學。
1954 年春天,中央美術學院和華東分院組成“敦煌藝術考察團”,由葉淺予先生帶隊西北考察,劉勃舒和詹建俊分到了一組。“那時,敦煌壁畫還都開放,我們在里面觀賞臨摹,自由自在,很是痛快。”他們在敦煌的大美天地游弋,感受著藝術中線條勾連,色彩暈染里蘊含的宗教信仰與靈魂圖騰,幾個月的敦煌之行,劉勃舒與同伴們對中國傳統繪畫技藝與藝術傳承都有了深刻的感受。
“其實,他一直就像一個大男孩。”何韻蘭如此評價著她丈夫,語氣中有欣悅,也有寬容。他與她,相遇在彼此最好的年華,那時中央美院的鋼琴就在操場邊的體操房內,劉勃舒彈肖邦夜曲,何韻蘭在夜色中默默欣賞。窗外皎皎月輝見證著這對年輕人的愛情。彼時人都單純,何韻蘭也是中央美院學生、多才多藝,她之所以選擇他,是因為,繪畫之外有音樂。還有“他有些羞澀,會臉紅”。就這樣被打動。
“劉勃舒很愛抽煙,何韻蘭不想讓他抽,抽煙對身體不好嘛。可是他煙癮又很大,想要過過煙癮時,就會來我家,我們一起抽幾根。”詹建俊和劉勃舒畢業后都留校任教,住在著名的王府井68號院,比鄰而居數十年。“我們兩家離得很近,劉勃舒常會過來玩兒。有一次,我倆正坐在一起吞云吐霧呢,何韻蘭過來叫他回家吃飯,劉勃舒一看何韻蘭進屋了,迅速地把煙頭掐滅,攥在手心里,‘你們抽煙了?何韻蘭笑瞇瞇地問。‘沒,沒有,我們聊事兒呢,沒空抽煙。劉勃舒吸吸鼻子,狹促地沖我笑一笑,跟著何韻蘭回家吃飯了。”
“在生活中,他是蠻講究的,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穿衣服永遠都是干干凈凈,特別整潔,也很少見褶皺,很有紳士的派頭。”詹建俊回憶著,“即便是在物資匱乏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他也穿戴得體,對待自己一點也不馬虎。”老先生對生活細節的講究一直未曾改變過,如今去他家里,還能看到由他親自挑選的家裝飾品,從墻壁充滿異域風情的掛件到木桌上的桌布,都有他參與的痕跡——古樸,簡約,充滿著文藝范兒。
“有求必應”與“一畫難求”
劉勃舒師出名門,藝術體系完整,在人物素描,寫生風景,以及畫馬畫雞方面等都有深厚造詣。世人皆知他是畫馬高手,在畫馬方面,他深悟徐悲鴻藝術中的嚴謹與凝重,卻又走出了自己的一條路,真正做到了老師徐悲鴻所寄予他的厚望:不落窠臼,畫出自己的風格。
劉勃舒的作品線條遒勁,墨韻生動,意境奔放,他筆下的馬瀟灑,奔放,雄健,自由,高貴。洋溢著一股“天地悠悠任爾行”的無拘無束,寫意十足。從12歲臨摹徐悲鴻的駿馬到繪出完全屬于自己風格的奔馬,劉勃舒在藝術探索之旅中從未有過停歇。
“年輕時為了畫馬,常常住馬棚,半夜里觀察馬的咀嚼姿態與睡眠姿勢。”劉勃舒想起曾經住在馬廝里的生活,笑容浮現在臉上,“馬是很有靈性的動物,線條優美,又很高貴,看著它的眼睛,似乎能和你對話。”畫馬的人愛馬,白天在內蒙的草原牧場,劉勃舒騎著馬,跟著馬群在藍天白云間晃蕩,時而策馬奔騰,時而信馬由韁,在馬背上感受著自然萬物賦予的靈性與自由。
“馬的感情很敏感,它能最直接地感受到身邊的人對他是友善的還是有敵意的。”劉勃舒很懂得馬,“你如果尊重它,愛它,那它會很樂意和你做朋友,馬是忠誠的動物,相反,如果你懼怕,那它也會不屑,如果你帶著挑釁敵意去它身邊,它會用它的方式去反抗。它能讀懂人的情緒。”
不管走到哪里,劉勃舒與馬都會成為很好的朋友。他信任馬,馬用忠誠回報他給予的信任,馬兒帶著他,在內蒙的木蘭圍場優哉游哉,在新疆的昭蘇大草原上奔馳,在一程又一程的旅行中,他仿佛走入馬的精神世界,觸摸到了馬兒那自由、高貴、豐富的靈魂。他筆下的馬也因此有了血肉,有了精神,有了那股子只有劉勃舒才有的精神氣兒。他筆下的馬每一匹都有著自己的屬性,他賦予了它們以生命。是屬于劉勃舒的,獨一無二的。
也因此,他筆下的馬兒總是大受歡迎。劉勃舒的馬兒,在畫界有著“有求必應”和“一畫難求”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
劉勃舒送畫兒,完全是個謎,常人完全無法弄清他的脾性。多年前,就有朋友曾經這樣評價過他。他賣畫,同樣也關乎心情,有人看順眼了,送一幅大畫不是問題,有人看得不順眼了,拎著錢袋子來的人也會當眾將人趕走。
這其中的故事,有的令人熱淚盈眶,有的讓人啼笑皆非。
——有人慕名遠道而來看望他,送他一袋小米,他欣然提筆贈畫一幅。
——有人帶了幾件文物古陶前來拜訪,想用手中的古陶換一幅畫兒,他津津有味地把玩古陶一番后,將古陶還給來者:“這些文物太珍貴了,你拿走吧。”畫也不畫了。
——有偏遠山區的地方郵寄來一封信,信中是一個患病女孩絕望的求助,想要一幅劉老的馬,劉勃舒收到信后,二話不說,展開筆墨就畫,畫好了貼上郵票就寄出去了。這類求助的信劉勃舒基本來者不拒,老先生想得簡單。后來,直到有人查出信中的地址和求助人的信息,確認對方是騙子,他才悻悻放棄。被騙的畫何止這類弱者求助的信呢?還有打著劉氏宗譜、某某慈善基金等各種機構的索畫信札,早些年他看后也常會拿起筆為他們揮毫。在他那里,沒有防范之心,更不會用惡意來揣度這個社會。不設防,不世故,以一顆最簡單本原的心去面對這個紛繁復雜的社會。
而在很多賣家那里,劉勃舒的畫兒又常常是一畫難求。
近年來,中國藝術品市場正在進入一個狂歡時代,熱鬧紛呈,你方唱罷我登場,劉勃舒卻依舊安靜堅守書齋,仿佛與外界的喧囂無關。一個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便步入中央美院,受徐悲鴻特別青睞的學子,之后又先后擔任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中國畫研究院院長等要職,一直活躍在中國美術最核心的圈子的他,不可能不熟知這其中的游戲規則與市場行情,包括他也知道市場里有很多假畫。但他卻一直不屑參與其中,他或許比誰都明了:有多少浮華,就有多少虛妄;有多少絢麗,就有多少暗淡;有多少喧囂,就有多少寂寞,……如水流逝的滔滔光陰,會洗盡一切鉛華。藝術家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不是拍賣行里的數據,不是前呼后擁的場面,更不是銀行里的存款。能與歲月唯一共行的,唯有藝術品本身。
劉勃舒無比堅信這一點。所以,“自在、 堅守”成為他與妻子何韻蘭的藝術標簽。
劉勃舒善于畫馬,自己是徐悲鴻發現的千里馬,同時,他也是伯樂。
千里馬與伯樂,伯樂與千里馬,是否也是他承繼恩師徐悲鴻的情感延續呢?亦或許是他在向恩師徐悲鴻的致敬?更或者,他只是單純地想要推介優秀藝術家,讓更多年輕人得到學習的機會,保護著每一個有可能成為藝術家的夢想火種,呵護著稍縱即逝的藝術靈感?因他知道,藝術之路漫長而艱難,在成功之前需要付出極大的心力去支撐漫漫長路孤獨,而他愿意做那條崎嶇道路中的一根拐杖,支撐他們前行;他也知道,中國的藝術傳承與繁盛,需要更多有實力有想法的年輕人參與其中,中國文化太需要薪火相傳,他愿意做其中一個點燈人,不見得會照亮全程,但那光,會為暗夜前行的人豎一個路標或燈塔,燃起年輕人的信心與熱力。
身影嵌在美術史上
食指與中指之間總是夾著煙;頭發基本上是時尚的三七分,常常有一縷不聽話地在風中峭立著;一直都是那樣消瘦;走路時有時像一陣風旋過去,有時又慢吞吞,全憑心情;端著酒杯,喝到盡興處,可以引吭高歌,像魏晉時期的名士,遇到話不投機的人,可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宇宙中,完全不顧忌他人……高興時,手舞足蹈,像個孩子,深沉時,背影靜立又如雕塑。情緒頻道之間轉換幾無章法可循,也不用循,他的個性就如同他筆下的馬一樣,隨性,灑脫,自在,是寫意十足的人生。有時會有不易覺察高貴的傲氣,有時又會有一些孩童般的憨與頑皮——他從不委屈自己,他活得很真。
這樣一位老先生,就這樣,一步步走入了中國美術史上進程中。他的名字與徐悲鴻、蔣兆和、葉淺予、李可染,吳作人等這些大家們鏈接在一起,在中央美院任職副院長,參與中國畫研究院籌建,親歷中國畫研究院從一株小苗成為一棵參天巨擎的整個過程,并且,自己就是里面辛勤的園丁。
“他為中國畫院研究院做了大量的工作,”曾經做了劉勃舒十年助理的舒建新毫不吝惜贊揚的詞語:“中國美術史上,劉勃舒是繞不開的一個標志性存在,中國畫院研究院的發展進程中,劉勃舒是功臣。”
舒建新太有感慨了,因他親見劉勃舒為畫院發展的殫精竭慮,“他最好的創作年華是在中國畫研究院當領導的時候,上世紀九十年代,關于中國畫的各種聲討不絕于耳,在這種情況下,中國畫研究院還能不能走下去,如何走下去?劉老師從全局出發,組織一個又一個研討會,讓中國畫走出去,探討中國水墨的重要性,做了大量工作。”
當代中國畫面臨的挑戰討論會、中國畫討論會、系列中國畫優秀作品展研討會,中國水墨發展等等學術性極高的討論極大地凝聚著畫家們,也增強著他們的信心……中國畫研究院不再拘泥與北京,而是將影響力輻射到全國,劉勃舒帶領著中國畫研究院走出了一條與社會緊密結合的路子,探索出了與新的社會體系相應的畫院體制。中國畫研究院擺脫了面臨被改革掉的尷尬局面。
“劉老師在里面做了大量工作,為了各地學術性強的研討會能夠順利進行,為了籌集資金,他不知畫了多少畫。可以這么說,他最好的創作年華,都給了中國畫研究院的發展。”舒建新說:“他沒有私心。”
為了中國畫研究院在全國的影響力,舒建新常常跟著劉勃舒去各地出差,也見識了劉老感性的一面。為了活躍活動氣氛,他往往會第一個站出來拿自己打趣,調動氣氛;有時也自告奮勇,客串一把主持人。比如,在某次活動中,他和香港著名當家花旦吳小莉聯袂主持。
他會拿出自己的作品去為畫院籌款,他會不遺余力推介推廣年輕藝術家,為得是中國美術整體的繁盛;所以,他會為大型活動“三峽刻石紀游”奔波勞累,全部工程都是他帶著畫家籌款沒化國家一分錢。他多次前往登高攀巖,不慎滾落受傷;所以,他會在非典期間,振臂呼吁中國畫院以及各地畫院一起為白衣天使們奉獻一份愛心……
對于名利,他未必會認真,他更在意的是與人相處的真情;對于位置,他未必眷戀,他只是想要更多地做一些事;在外部世界與內心世界的兩個維度中,他當然地更注重后者。所以,他可以在刻板,沉悶的官場中,演繹出有一些活潑,有一些色彩的不同。為此,他寧愿被人誤解也不愿意改變自己的個性。一如他筆下寫意十足的馬:天地悠悠任我行。他或許也會感謝藝術的,因為在藝術這片天地中,他的才氣讓他不羈的個性有了一片自由馳騁的草原和天空,可以一生不受拘束,自由自在前行。
那些年,過往的人,過往的事,那些開心的,郁悶的,高峰的,低谷的,所有的統統,都如同一陣風,在他策馬揮鞭前奔的時候,早已被鬃羽撥開,劈風前行。他的前方,有草原,有天空,有大地。
他只需痛快地策馬前行。
責任編輯 余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