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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圍圈

2017-03-22 08:25:28王志遠
美文 2016年23期

王志遠

我們村里的人不輕易外出進城,如果有人家要進城了,那可能就是出了大事。所謂“大事”是誰家的某個人再不去城里的醫院,會有性命之憂。在去醫院前,家庭中的主事者縮著脖子,一副哭相四處借錢。什么時候能湊齊一定的數目?不知道,也許一兩天,也許四五天。錢到手之后,主事者邀上一兩位貼心的親友,帶著病人直奔景德鎮市某家醫院。我們上蘭村歸上饒地區鄱陽縣管轄,但距離景德鎮市區很近,才50來里,與鄱陽縣城卻相隔100多里。需要救命的時候我們選擇景德鎮市而不是自己的縣城,平時,兩個城市都不怎么沾邊,哦,開雜貨店的人家可能會與城市有些接觸。方圓十幾里吧,大體上只有拿“國編”的人需要辦事或者開會什么的,才不嫌麻煩地在土質公路上磕磕碰碰、灰塵滾臉地搭車去自己的縣城。我們村最大的干部是可以時常去公社開會的兩名大隊支委,但還是夠不著縣城。上了重點高中的人當然算是與縣城親密接觸,據傳,考上縣城的重點高中,一只腳大體上已經邁進了大學的門檻,但是村子里的幾位后生先后只拿到三十里路的田畈街高中錄取通知書。那些個年月,全公社每年難得有三兩位學子考上中專,這可是要大放爆竹,大擺宴席并且放電影的大喜事,可謂一人得中,全家光榮,全公社關注。“田畈”代表田野,我們進了田畈街這種農村高中的,基本肯定自己的一只腳已經邁進了田地。我們常常這樣定位自己。田畈街高中的校長以及教師們估計對自己的學校也不會有什么好臉色。

我(志勝,高中開始改為志遠,村里人仍叫我勝)和村里的有羊、興無(來源于“興無滅資”,后改為興君,其實大家仍叫他興無)、文革(后來改為文遠,但我們仍叫他文革)如期地走出田畈街高中并且如期地投身于田野。分田到戶已經五六年了,我們不需要去生產隊報到頂勞力,直接歸父母指揮,大家在自家的責任田里都有忙不完的活計。在我們之前,全村六百多人口上過高中的總共不到5人。我們四個只有有羊是女的,回鄉后基本沒有什么接觸,平時在村里偶爾見面,彼此客套地點點頭,笑而不語,算是同學之間的友好招呼。有羊回村后會有什么心跡不得而知,估摸著等待一個好人家嫁出去吧。我們村起步的時候當然不止有羊一位女生,也當然不止我們幾位男生。像一場戰役似的,剛開打時有好幾十人馬,能夠順利考上初中的(分數不及格入不了初中,高中也如此)不到兩成,最后進入高中的只剩下三五名“鋼鐵戰士”了。

文革不久以后參加了省城一所農業大學的函授教育,專業是畜牧獸醫,他雖然同樣和我們一樣作田,但已經把自己當作大學生來重視,意氣風發地準備著將來做一名出色的獸醫。于是我跟文革沒有什么交流,也沒有什么共同的困頓和敵人。跟興無的見面也很少,偶爾某個夜晚走到一起了,會發出意思差不多的困惑:天生我材怎么才能有用處呢?我們聊起過去外地挑煤,這好歹也是一份不用作田的工作,可以體現著我們的價值,但是我們無從下手,首先,我們根本不知道哪里需要挑煤工。最后的結果是沒有答案,很無聊,于是各自回家睡覺。

日子就這樣風輕云淡地一天一天地在村子里飄過。我假裝和天上的行云一樣漫不經心,隨意行走;我也假裝和家里的耕牛一樣,甘愿俯首勞作,直至終老。

我們上蘭村基本是四面環山,好在南面有一條機耕道曲來拐去地可以通往外面的世界。但是這條機耕道對我而言能夠派上用場的不過三五里,之外,我基本沒有什么可以涉足的理由。我希望與自己的縣城發生點什么關系,我也希望與所在的公社(不久就改為鄉)有什么牽扯,但有的希望其實是幻想,幻想的東西連屁都不如,屁還會有個引起旁人關注的聲響。我最后將落腳點放在村民小組,我們這個自然村有四個小組,我所在的組組長的位置像天上的云朵那么高高在上,像田里的荷花那么惹人喜愛。但是很快,年邁的老組長(起先是生產隊長)將這朵可愛的荷花送給了他的兒子。我的豪邁碎了一地。但是我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韓信夢想將來成為一名領兵打仗的將軍,目標很直接且信心滿滿,我想要某個管理倉庫的小官,那絕對是幻想中的幻想,所以不想,不想就等于若無其事。

我學會了抽煙,先是偷父親的,一根兩根地偷,偷多了也是怕暴露了。再是到村里私人小店賒,賒了那種兩角錢一包的煙,嘶啦嘶啦抽得很過癮。賒多了,店主見了我就問賬,兩三元的樣子,問我什么時候還。我說快了快了,過幾天吧。幾天很快過去,遠遠地見了店老板,拐彎就跑。我躲在無人的地方懶得思考如何還了店主的債,解決不了的問題你能叫我怎么辦?辦法倒是有,村里有許多小年輕時常上山偷砍村集體山林里的木材,明里暗里地賣給外村需要的人家。這種有損人格的茍且之事我不屑打量,就算被店主追得滿村躲閃,我依舊不會去彎下這種見不得光的腰身。夜里聽收音機、廣播劇、歌曲什么的,調來扭去,實在無趣,翻書。翻書不等于讀書,心不在焉的那種。也或者擺出寫作的架勢,希望一鳴驚人,沖出山村。雞鳴一遍有時兩遍,驚動的卻是父母,呵斥我趕緊睡覺,煤油畢竟要花錢的,父母心痛,我也拿不出買煤油的錢,于是窸窸窣窣上床,沒有辦法去思考明天該如何安放自己。上學的時候沒有覺察村子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貼了心真正回到村子并徹底與學校與外界失去聯系以后,這才頭皮發麻,感覺跌進了電影里常見的水泄不通的包圍圈,生存下去很艱險,突圍出去更困難。大多數情況下,我不知道村子里前前后后走出高中校門的與我年歲上下的人是否有四面埋伏的危機感。處在危機感當中的人,要么毫無戰斗力,怯弱占了上風,于是舉手投降,要么戰斗力得到提升,做垂死掙扎。我既不怯弱,也毫無戰斗力,時間肥得流油,將來由不得自己設想。人在很多時候無法主宰自己的去向。我在包圍圈里看云淡風輕,明天會發生什么,到時候再說。明天的明天還有明天。

年節的味道不斷涌來的時候,父親開始籌備來年開春乃至夏天的種子、化肥、各類農藥以及塑料薄膜。父親當家處事,和他的性情一樣大體上是平平穩穩,不會有什么起伏和波浪。父親有信心有能力掌控家里的十幾畝責任田,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為了打贏來年的春耕之戰,他未雨綢繆,常常早于其他農戶安排好必須的農用物資。家中日常開銷,能省就省,能不用自然不列入計劃,但備耕物資關系全局,再怎么扯借也要保證萬無一失。父親的穩妥和謹慎還表現在他記賬的耐心上,某日開支多少,什么項目;借誰的多少錢,或者誰借了多少錢;給母親多少錢買了什么東西,然后母親找回了多少錢交給他手上等等,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從賬面上可以看出,家庭財政支與出,合情合理,安排得當,通俗地將,錢財方面,旁人打不了父親的歪主意,父親也從來沒有想過不勞而獲,一分一角,來自田地的出產,可謂分分角角都凝聚了父母的汗水。父親當家主事的象征是那一串唯有他自己把控的鑰匙。木樓上有個廢棄的木桶,父親要用錢的時候會用樓梯上到樓上,然后小心地打開木桶,然后打開木桶里面的油紙包裹。

父親滿意自己的處事周到,勞動的扎實,家庭日子的平穩。他還滿意自己的文化知識,比如方圓十幾里地的人都夸獎他的毛筆字寫得漂亮,對聯作得好,能創作詩詞,還能幫人家寫家信、申請報告什么的。父親充分發揮自己的文化特長,家中物用全都用毛筆工工整整地寫上了自家人的名字,以免鄰里之間互相借用的時候發生不必要的錯亂甚至糾紛。廚房物件如碗、缽、盆等,寫的是母親的名字,其他農用家具則是父親的名字,包括扁擔、谷籮以及蛇皮袋,都能找到父親的名字。父親時常私下里跟我們交流,說,別的門類不敢夸口,單就語文方面,現在的許多高中生真沒學到什么實質性的東西,拿不出像樣子的字,也作不出有等級的文章或者對聯。父親的意思并沒有幾多的虛浮。父親的性情總體上偏寧靜,但在合口味人的面前,言語方面還是容易流露出對于文化的理解與摯愛。

父親當然絲毫沒有要靠文化吃飯的念頭,家中的田地才是他的主戰場,春播秋收,起早摸黑,他樂此不疲。文化方面,父親認為即使當一名民辦教師,他也必將是一名出色的教師,而不像大隊里大多數民辦老師主要靠著父親在大隊當干部而謀到的崗位,或者靠著拉關系而從事了教學職業。父親當然是小范圍地泄泄憤而已,他否定不了別人,也無法改變自己。他說知道自己是個老實人,許多事情裝不來、做不出,沒辦法的事,一人一性。

我在上學的時候父親倒是希望能改變我,一大堆兒女當中,父親認為我還是比較有讀書方面的靈性的。他用頭懸梁錐刺股來激勵我的斗志,又說,考取了大學將來穿襪子、皮鞋,考不取呢,打赤腳下田,道理很簡單。我打赤腳下田以后,父親迅速調整方向,說,有了田地就會擁有一切。

父親的文化知識和書法,主要來自部隊,他在部隊待了八年。因為各種接二連三的運動,本村的干部寫信去部隊舉報父親母親的成分有問題。父親八歲的時候死了父親,他的貧困的小腳母親居然成分不好,父親幾個夜里睡不踏實,從此落下了胃病。落下了胃病的父親不久就因為成分問題而被退回到村子里務農。他希望文化知識能夠拯救自己,他希望被人發現并派上合適的用場。那些個年月在鄉村,文化是件緊缺品,父親在不斷的運動打擊中,自身的文化也斷斷續續得到過啟用,他當過小學教師,在公社負責過材料的采寫,也進過公社的農具社做會計,起起落落,貧窮相隨,最后像一名突圍的戰士,彈盡糧絕,筋疲力盡,終究無法邁出上蘭村這塊天與地。父親不得不向生活繳械投降,撲下身子與田地為伍。他不認為自己不夠優秀,只是時代的厄運四面包抄打擊,令他無法招架。父親作田,干一行專一行,他認為,夢想破碎,日子還得向前推進。農村實行生產責任制以后,家里很快走出了饑餓的陰影。父親當上了田地的主人,像久旱的土地迎來喜雨,頓時滋潤開來,他有一種透徹骨子里的揚眉吐氣。

父親曾經的夢想和心中的號角,早已被現實悄悄地掩埋在村子里某一個不為人知的山旮旯。他似乎沖出了人生的包圍圈,眼界開闊,陽光燦爛,他相信在他的帶領下,以手中的責任田為戰場,我們的家庭一定會取得一個又一個偉大的勝利。父親很有把握地告訴我,只要手里有田,大家勁往一處使,我想要的手表會有的,想要的新棉襖會有的,就連老婆也會有的。我說,交了農業稅,交了村提留,交了鄉統籌,扣了農資成本,一年到頭還剩下什么?況且,村提留與鄉統籌,好比看不見的籮筐,人家什么都敢往里面塞,老百姓卻是一頭霧水。父親很奇怪我的不切實際的不以田為根本的危險的念頭,說,口糧不愁了吧?還總能賣一些余糧吧?自古以來,莫不以田地為主心骨,誰抓到了田地,誰就掌握了自己的命運。任憑誰飛得多高,都不敢丟掉手中的田地。我們的鄉黨委書記作威不?他家里也不敢放棄責任田!我說,想辦法在種好田地的同時做點生意或者開個什么店面?擁有了田地的父親像懷抱一塊霞光閃閃的金磚,對我的非分之想不屑一顧。

父親慶幸自己沖出了包圍圈,擁有了自由的人生空間,我卻在包圍圈里無法做垂死的抗爭,我聞到了硝煙的濃厚卻看不到一個敵人。全村幾百人口不屑于打量縣城,不需要進出公社集鎮,村中間有水井,有小店,村外頭有供燒火做飯的山林以及保證活命的田地,三里地的大隊(不久就該為村委會)所在地張家有一家糧站,有一所初中學校,也有商店和生豬收購站,這是一個完善而又完美的“廣闊的天地”。無論是誰,一輩子待在村子里,都能活命甚至借錢討老婆成家。無論外面的世界情形如何,我的鄉親永遠依賴著、信奉著自己的根基所在,幾十年不變,幾百年不動搖,他們沒有想過也不敢設想居然有包圍圈這么一回事。如果跟他們談“包圍圈”,他們會覺得好似大白天能夠撞到鬼一樣不可思議,也不存在,大路朝天,進進出出,哪里不可以行走?實際上,就連最近的景德鎮市,他們也只有在命懸一線的時候才不得不勉強接觸一下。

村里也曾經出現過另類人物,20世紀50年代后期,中喜、中前兩兄弟掙脫現實的桎梏,逃離包圍圈外出闖蕩,最后在景德鎮落腳,服裝生意得心應手,他們一個月的收入能抵某一戶人家種田一年的勞累。村里人像佩服游泳高手一樣仰視這兄弟倆,但他們自己望著浩渺的水面卻心生恐懼,大家一致的生存信條是寧愿抱住碼頭洗澡,也沒有想過要摸著石頭過河。

永久性地在某一個圈子里活命的人容易染上庸常的習氣,庸常的人知道如何自保,那就是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

但十幾二十年一個輪回,村里總有那么一兩個不甘于庸常的人會向平靜的水面扔下一兩顆石子,希望攪激起一波漣漪乃至更大的波浪,從而實現自己的存在感。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位小青年赤手空拳沖出了山村。多年以后,這位小青年回村看望父親,派頭作風就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穿著鮮光鮮光的見了誰都樂呵呵地打招呼,然后謙虛地敬上一支高檔香煙。小青年走后,留下許多傳說,大體都是正面的能耐,相當于中喜、中前兄弟倆的神話般的口碑,比如小青年的某一筆生意就能賺到幾千塊錢,這是某一戶人家一年下來都不敢想象的數目。村里人不敢拿小青年來對照自己,不敢的事情就不去想,說笑之后繼續下田做工夫。又后來,這位小青年不知犯了什么事進了監獄,大家及時拿來對照自己,人前人后撇撇嘴好笑,不安心作田,四處瞎混能有好果子吃?切。看來,突圍,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非生即死。槍打出頭鳥,風掃出頭樹,我的鄉親很明白這個道理。

我在村子里瞎混的時候,不敢拿文化當一回事。包圍圈里有固有的思維,靠讀書靠文化改變命運?好笑,全公社一年能考取幾個?讀過書的后生郎不郎秀不秀,作田不甘心,天上星星又摸不著,夜想千條路,白天不愿走原路,不如趁早下田頂老力。

明天怎么辦,我無法思考與預見,明天的明天還有明天。我改變不了環境,環境可以改變我;我改變不了世俗,但我可以改變自己;我怎么改變自己,我如何沖出包圍圈……這些問題都太過于高深與復雜,也太不著邊際,所以用不著勞心費神。我瞇著眼睛察看云海的詭異和變化,按著心路的走向構想各種圖案內容。我沒有任何辦法在乎自己。只有年節告訴我,我又老了一歲。我很年輕的時候,每逢年節,從來不認為自己長大了一歲,而是逐漸老下去、老下去,我什么都不在乎,唯有恐懼自己與年俱增的老化,這種老化,擋都擋不住。大年初一,父親會興高采烈地送我兩包香煙,這是年節的喜慶,也基本是我一年的酬勞。父親的考慮更深遠,比如我將來討老婆,錢從哪里來?首先要省儉,不夠的部分再想辦法四處扯借。

每天大清早的,烏鴉們就開始喧鬧起來。

村子里有四五幢陳年的花屋、大屋,也有年代久遠的祠堂,祠堂里的柱子需三四個勞力才能合圍。可見很久很久以前,村子里也不是沒有出現過“游泳高手”。后人無法再造這些氣勢雄偉的老屋,也無暇顧及老屋的安危,只在出現松動的地方拿一根木頭牢牢地臨時支撐一把。創業艱辛,守業更需要能耐。老屋的檐下,磚塊千瘡百孔,這里成了烏鴉們的豪宅。烏鴉們不斷地繁衍,不斷地在墻磚內構筑自己的安樂窩。

后山的林子里,各種不知名的鳥兒也不甘落后,嘰里呱啦地宣誓著自己的存在。有好動的烏鴉和其他的鳥兒們在村子里忽高忽低地兜著風兒,他們并不怕人,遠遠地在地上覓食,你總認為能抓到小東西,但是近身的時候,它倏地跳到了茅廁上,令你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

鳥兒都開始覓食了,我沒有理由不起床。說該死的烏鴉已經沒有意義了,烏鴉們就是村里的定時鐘。天亮了,干活了。母親會反復催促。如睡針氈。

稻田剛掛綠,意味著戰斗已經開始進入耘田這一關口,這是生與死的較量,農人和雜草的較量,尤其是與稗草的決戰。春耕夏耘,耘田這一仗是否漂亮,關系到糧食產量的高與低。很明顯,多一棵雜草就意味著少一分糧食。作田人是不允許雜草的存在的,耘田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耘田相對是個輕體力活,男女老少皆可參戰。這個時候,田畈上五花八門的男女勞力,身子做傾斜狀,操著一桿丈余長的竹竿反復做著前推后扯、左進右出的動作,同時,雙腳一前一后,緩慢向前挪移,凝神定氣,有力有節奏。竹竿的盡頭是一個類似豬八戒揮舞的微型五齒鐵耙或者四齒,鐵耙的尺寸適合在禾苗間自由行走。耘田的功夫比較老到的農民,雙手一前一后的緊握竹杠,推送、拉扯,輕重緩急,恰到好處。禾苗在鐵耙的碰觸下,左右搖晃,前后傾仰。

鐵耙在禾苗的空隙間前后左右地極速游走,旁若無人般的自由穿行,遇到雜草時使暗勁予以堅定的打擊,挨到禾苗時則輕柔地一閃,像是電影里的武林高手,在陡峭的巖壁上疾步如飛而不用當心跌下懸崖。這種功夫不是天生的,需要長期的修煉才能達到一定的境界。鐵耙所向披靡,雜草紛紛夭折趴下,遇有頑固分子,比如稗草,使用者會反復較量,直到稗草徹底臣服。一伙昆蟲聞風而動,四散開去,有那調皮的慌不擇路,鉆到了主人的眼睛里……一只剛走上社會的小青蛙疑惑地眨了幾下眼睛,發覺勢頭不對,連滾帶爬地鉆進密集的禾叢。遠處有鷺鷥,飛了一會兒落下,落下的又起飛。好些烏鴉在田畈上跳來蹦去的,很悠閑。他們自己飽食之后,銜著小蟲子迅速飛向村里的老屋,它們的孩子正嗷嗷待哺。

作田人吧,誰家勤快誰家馬虎或者懶惰,內行的人瞟幾眼就心知肚明了,有那稗草密集且生機勃勃、迎風招展的人家,十有八九談不上勤快。當然了,稗草不是想除就能隨便叫它消失的。我們村里還不知道有“除草劑”這么一回事的時候,耘田時,反復用鐵耙對著稗草揉壓直至將它徹底打趴在泥土里。匍匐在地的稗草仍有可能在夜晚悄悄地昂起身子,偷偷地向上伸長。稗草沒有禾苗那么嬌氣,更談不上嬌貴。這么說吧,只要稗草能沾上哪怕一點點水分和地氣,它就一定有辦法站起來與禾苗一決高低。只要不死,稗草一定會超過禾苗的長勢而格外顯眼。所以再怎么勤快的人家,田里多少都會有那么一些堅強的稗草劫后重生并修成正果。更令作田人頭痛的是,稗草的種子一旦落在田里,來年春上用不著你精心耕種,綠油油的一片全是暗自竊笑的稗草。

四面受敵,多重打擊,稗草總能有辦法出禾頭地。有些時候,我在耘田打壓稗草時甚至生出惻隱之心,悄悄地放它們一條生路。我自己也是村子里一株另類的稗草,但是不會有人對我啟動惻隱之心。

對于耘田的活計我是不排斥的。耘田嘛,微微地彎腰,畢竟不是栽插時的全部彎腰,也不是割禾時的彎腰連帶用力;耘田時暗暗的用力,畢竟不是打谷脫粒以及在田間運送稻子的用力。鐵耙送出好幾尺遠,泥巴基本濺不到衣服上。戴著草帽,挽起袖子,扎起褲腳,出工的時候怎么干凈,上岸的時刻衣著還怎么整潔。自己的這種形象,一米七幾的腰身,讓我聯想到小時候家里住過的上海來的小年輕,這個假設讓我產生甜蜜感,我不想與眾不同似乎都不行。如果趕巧有南風飄來再飄來,那個舒服勁會一直滲透到骨子里,這個時候,我會短暫地直起身做片刻休息狀,一手握住竹杠,一手叉腰,外人遠遠看來,可能我不是我,我其實是一位胸懷天下的體驗生活的作家或者下村視察臨時參與勞動的公社干部。耘田好啊,最好啊。耘田最有機會聽收音機,聽省電臺的聽眾點歌,聽廣播劇,聽單田芳或者是袁闊成的評書,評書嘩啦啦地嗷嗷叫,氣壯山河。收工的時候我會邊走邊唱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或者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我試圖唱出豪邁與悲壯,但自己清楚只是一種鬼哭狼嚎。骨子里,我家挨不到黃土高坡。當年上海知青來到鄱陽,聽聞有個叫上蘭的地方,以為是上海的兄弟,爭先恐后要求將自己分到上蘭。結果發現,這個“上蘭兄弟”原來是個山旮旯,到公社還要走20多里路程。我們長大后聽聞這個真假無法考究的軼事,鼻涕都笑出來了。或者,上蘭也就因為這個軼事在民間偉大過一回吧。上海知青最終一個個跳出了包圍圈,村里人繼續在自己的世界自得其樂,這是我的鄉親偉大的地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耘田結束的時候,自然有更加嚴酷的勞作在等待著,最基本的勞作也必須是上山砍柴的力氣活,說汗流浹背那就俗了,每一種與勞動對抗的行為在我們村都是不入流的懶惰,懶惰的人,在村里村外是很難討到老婆的。每一個地方的每一個圈子,都有它的固有的游戲規則,試圖打破游戲規則,下場無異于田間的稗草。

母親在耘田的時候,也許在拔秧,或者是在割禾,她會在突然間一陣陣發暈,天昏地暗,四肢無力,臉色慘白。我們幫父親慌忙著將母親背回家,然后小心地扶著母親躺在床上。父親手忙腳亂地端來剛剛沖泡的一碗糖水,母親說,別動別動,你一動我就天昏地轉,不要緊的,休息一下就好了。父親也認為休息一下就好,因為這種情況時常發生。病情很厲害的時候,父親就在母親的床頭貼符,念咒語。也有的時候折騰一番,母親無緣無故地好轉起來。這個時候,她會喝一碗早上剩余的稀粥補充體力,然后繼續下田,該干嘛干嘛。父親念的咒語沒有殺力的時候,會跑去喊村里的赤腳醫生來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母親用微弱的聲音說,不礙事的,王醫師,給我兩粒止痛片就行。止痛片幾乎花不了什么錢,所以母親每次有什么病痛發作,都拿止痛片當作萬能的靈藥。于是,父親就依了母親,王醫師自然也就依了母親。母親的身體情況,我幼兒的時候是這樣,我上中學的時候也是這樣,我回鄉的時候也是這樣。后來,母親的這種毛病漸漸地好了。

母親時常暈倒,但她不認為日子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村子就是她的世界,家庭就是她的舞臺。

我唯有在母親面前不假裝風輕云淡。我時常沖母親發脾氣,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發脾氣。或許,這是我試圖沖出包圍圈的最大動作。發脾氣過后怎么辦?明天再說。

母親于是不說話。母親不說話的時候,我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按母親的要求該做什么還會去做什么。

我沒有聯想也沒有懷疑過,自己可能就是一名彈盡糧絕的在戰斗中失散的士兵,別說如何歸隊,生存都成了問題。我想起父親年輕時的沖鋒以及敗落的屈辱。父親的傷疤可能已經消失,我的傷疤正在痛處。

工夫不是很要緊的時候,家庭需要什么開銷,父親會打發我去三四里地的大隊所在地張家購買。花了多少錢,找回多少錢,點點滴滴的,父親每次都交代我務必索要發票。

有一次我在張家碰到公社黨委書記的兒子,他突然跟我較起勁來,我只好低頭不說話。我在母親面前的威風跑得無影無蹤,甚至我的壞心情都沒有心思壞起來。

那天,我辦完父親交辦的事正在張家某一處的馬路邊上做短暫的休息,公社黨委書記比我大一兩歲的很帥氣灑脫的老大兒子,突然沖著我放在地上的蛇皮袋狠狠地踢了幾腳,踢過之后指著我嚴厲地數落一番。上來幾個圍觀者,大家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著,不吭聲。就算知道怎么一回事,估計也沒有人會在公子哥面前發出聲響。

我們的活動范圍雖然很小,但是有關公社干部的情況還是半明半暗地了解一些。這位公社黨委書記的老婆和幾位上過高中或者初中的兒女都在公社所在地的各種單位顯山露水。全公社是個更大的圈子,圈子的主人黨委書記有能力掌控家人的命運。正如大隊干部都可以將自己的子女安排在村子里的學校教書育人,也正如我的父親可以將我安排在責任田里勞作。不同的圈層有不同的主人,在我家,平時物件是不能標記我的名字的,因為父親才是主人。

在公子哥的辱罵聲中,我終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來,縣報登了一篇新聞報道,說的是這位公子哥媳婦雖然只生育了一個女兒,但是主動帶頭實行計劃生育,并做了節育手術。我不知道這些事情,也沒有寫過這個報道。后來了解到是鄰村的一位友人寫的,并且帶了我的名字。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說話,我像面臨一頭突然闖過來的猛獸,手腳不知道怎樣安放。我基本沒見過什么世面,從學校到山村,然后再也沒有走出過村子。我不知道還有一種東西叫江湖,我也沒走過江湖。大公子繼續猛踢我的蛇皮袋,說,你會寫,是吧?你會寫,是吧?我也不知道大公子為什么會對于他的報道傷透了腦筋。我孤立無援的時候,一位已經退下來的大隊張姓老干部,應該是看不下去了,出面將大公子哥勸走了。我屁都不敢放一個,灰溜溜地向自己的村子走去。

我想唱走在鄉間的小路上,也想唱少年壯志不言愁,但是終究沒有發出聲響。我感覺頭上的緊箍咒愈來愈緊,我習慣性地抬眼看天上的云海,一只怪異的猛獸正張著血盆大口。田間竄出一只青蛙,他以為我沒有惡意,鼓著腮幫要跟我說話,我狠狠地伸出一只腳,迅速踩過去,青蛙落荒而逃。我發現路邊的田里有一株得意飄逸的稗草,我沖上去,將稗草拔起來,然后將它倒轉身子反壓在泥田里,我知道,這株稗草從此永不得翻身。

有時候也會在村子里碰到興無,他用木制的獨輪小車推著兩桶或者四桶菜油笑呵呵地走向村子南面的機耕道。興無的父親在作田之余還開了一家榨油作坊,種田不是很忙的時候,興無走村串戶地上門用菜油換菜籽。換來的菜籽榨成油,油再換菜籽,如此利滾利,反復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收成。雖然大家同在一個圈子里過日子,門道卻也各有不同。有開屠賣豬肉的,有做手藝上戶的,也有買了機器機米的,好比學生考試的作文題目相同,種田主題相同,但是怎么行文各有各法。我家的作文從主題到行文,父親都在十幾畝責任田里鋪排開來,穩穩妥妥,不偏不離,我無從下筆。我與興無友好地招呼過后,各自背道而行,興無目標明確,我也難得清閑,扛起鋤頭下地。

遇到老普是很開心的時刻。老普比父親年長一歲,小時候他們一起上過學。但是每次捉弄老普的基調大體相同,我說老普,你今年多大了。老普笑嘻嘻的,扯著嗓子回答,你父親多大了?我比他大一歲,比王醫師小一歲。老普永遠不知道我父親和王醫師多少歲數。在說笑聲中彼此擦肩而過,老普腿腳一拐一瘸的。娘老子過世后,老普一直跟著兄長過活,老普不白吃,能做一般的活計,至于放牛、砍柴、挑水,更不在話下,基本是老普包攬下來。早前,老普有腦子轉不過彎來的時候,兄長氣狠狠地操起扁擔猛打,上了年歲以后,兄長不打老普,但言語依舊是狠辣辣的。家中瑣事誰是誰非,旁人懶得理會,老普家吧,道理自然在操扁擔者的手上,旁人也無法理會。老普無所謂,反正單身一個,該干嘛干嘛。沒有人想要主宰老普的命運,老普自己也沒有感覺有什么別扭的地方。我很崇拜老普的空白,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填補自己的空白。我比不了老普的原生態。

吳國和時不時地來我家小住幾日。他再次在我家出現的時候,我覺得應該做點自己的事情。

離我家近三十里路的吳國和,高中畢業以后同樣的蒙著眼睛瞎混。做什么,怎么做,一片茫然。我們是初中到高中的同學,好些年同一張床鋪,很要好。我們共同的想法是想做一些事,與作田無關的事。吳國和很乖巧,我的父母都很喜歡他。尤其是父親,夸他字寫得好,高中畢業生,水平也不錯。他還經常很起勁地幫我們下田做事。所以 吳國和在我家還是蠻有市場的。

吳國和再次在我家出現的時候,我忽然想到販賣干魚。我煽動他從他老子那里要了一百元錢,這一百元相當于一個民辦教師兩三個月的工資。我說我們最終會賺大錢的,吳國和不表示懷疑。我說一個人去縣城,是不是開支要省很多?吳國和點點頭表示贊同。

我沒有想到的是,我們美好的關于賺錢又變錢的夢想徹底夭折了。

我大概是第一次到鄱陽縣城,但找到批發干魚的人家并不費事。最后在一家魚老板那里打了貨,兩蛇皮袋。心里盤算,回去以后,一斤加兩塊錢,這一趟就能賺七八十塊,真是不得了,做生意真是不得了。

我起勁地挑著干魚趕往車站。街市人來車往很熱鬧。街頭的廣播正在播報“本站新聞”。看到廣播,我想到了《人生》中的高加林,也是在縣廣播站做記者,但是高加林最后還是不得不無奈地退回自己的老家繼續過著和我一樣的耕種生活。高加林到底還是瀟灑地走了一回,我沒法跟他比。

我在路過縣城五一禮堂的時候,忽然被一位操著普通話的年輕人叫住,縣城的人都說本地話,應當是外地人。一番交談之后,這位外地人說急于趕車回去,希望我的干魚能轉給他。他說你買來多少錢一斤啊?我說四塊多錢,其實才兩塊多一些。我覺得自己還是比較機智的。他說,這樣吧,我實在沒時間,我出五塊錢一斤。我沒有理由拒絕他的請求。我接過并數過確實兩百塊錢之后,外地人再抽回去說,再算算吧,最好我們誰都不要算錯。他迅速算過一遍,說,沒錯,兩百塊,然后塞到我手里。我抓住錢,邁腿就走,然后直奔剛走批發干魚的人家。我確信徹底甩掉那個外地人了,偷偷地數著得來毫不費功夫的收獲,我想著吳國和知道這個意外的收獲之后,不知是怎樣地手舞足蹈呢。我反復算了好幾遍之后,確信自己受騙了。到手的其實只有三十幾元錢。

死癟癟地回到村子以后,我很鎮定地將事情的經過向吳國和描述了一番。吳國和點點頭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還沒有發起沖鋒,就被突然降臨的炮彈炸暈,我看到包圍圈的銅墻鐵壁。我除了若無其事,一點辦法也沒有。

父親后來知道這件事之后,肯定地告誡我,不踏實作田,我的出路會越來越窄。

時間一點一點地滑過,我一天一天地老下去。夜里也會串串門,或者打著手電筒去田間抓青蛙。青蛙反應靈敏,但見了手電的光亮卻掙著眼睛一動不動。要不了三兩個小時,收獲滿滿的。過節的時候,或者有上戶師傅的日子,父母會象征性地在桌面上放一盤豬肉。人多肉少,我們的筷子像探地雷似的小心翼翼地碰觸那么一兩口。母親不吃青蛙,但她會為我們燒制出一大缽鮮辣可口的美食,這也是我少有的在家庭中的價值的體現。

夜飯過后也會去之齊先生家走動。偶遇之齊先生正在喝酒,他會邀我一同喝上一兩杯。

村里人有時候會稱呼我父親以及做篾匠的之齊為筆墨先生,他倆的毛筆字出色,肚子里有貨會做文章、對聯。紅白喜事的主筆,要么是我父親,要么是之齊先生。大年三十,兩位先生家都擠滿了求對聯的鄰里鄉親。他們揮毫潑墨,神采飛揚。他們都覺得自己是村里不可或缺的重要的文化支柱。之齊先生比我父親年長兩三歲,他的性情明朗、爽快,有別于我父親的冷靜與謹慎。相同的地方是他們都透著書生的氣質與帥氣。兩個人有時候也走到一起,他們走到一起就容易瞧不起一般的人走到一起,一般的人沒油沒鹽的閑扯,他們不同,談讀書,談詩詞歌賦,尤其是彼此時常展示新作的對聯,然后互相點評。他們認為自己是不同凡響的。之齊先生上戶喝東家的酒,在家里勞作喝自己的酒,每餐三兩杯,快意得很。興致所在,他還會作古正經地唱那么幾句,他唱的是京劇,旁人只說好,唱得真好。他笑道,唱得好啊?旁人說,好。他說,那就好。夜晚無其他的事情打擾,之齊先生必在燈下捧讀,專心致志,偶爾吸一口夾在指間的香煙。四大名著,《古文觀止》《資治通鑒》等等,之齊先生像熟悉自己的篾刀一樣得心應手。他很少看白話文,說白開水一般,無味,沒有原版古文耐人尋味。之齊先生教育兒子的時候說,做個忠厚老實人好啊,平時多讀書吧,書不會害你。

從之齊先生家出來以后,我挺不愿意設想自己未來的境況。我不如老普的原生態,不如文革、興無的現實,不如父親的四平八穩,也不如之齊先生的灑脫。他的古文功底更是高不可攀。之齊先生不知道自己是世外高人。我認為的四面埋伏中,其實不乏盎然綠意。

有的人家敞開著大門,里面煙霧騰騰,一伙人正在煤油燈下打撲克牌賭錢。路過一幢老屋的時候,我抬頭瞧了瞧好幾丈高的挺拔的灰舊的墻壁,心想,什么時候想辦法架設梯子抓一兩只小烏鴉來養一養。我小時候養過烏鴉,小東西通人性,走到哪跟到那。

秋收過后的征兵消息讓我看到了新的亮光,這或者是我走出包圍圈的重要突破口。

在公社身體初檢合格之后,第二天,我同大家趕到區里參加身體復檢。我的牙齒有微微的蛀蟲的跡象,體檢醫生說,不合格,揮手要我出去,接著喊下一名青年進來。我腦袋嗡地一聲炸響,很快假裝鎮定。我找到了在大院閑坐的那位部隊來的領導,一位年輕的軍官,我怯生生地提交了一份事先寫好的激情昂揚的入伍申請書以及一家報社的通訊員證。我暗暗地為自己的狡黠感到驕傲。年輕軍官看完我的申請書,又跟我簡短交談了幾句,然后領我到剛才那位檢查牙齒的醫生旁邊,說,幫這個人再看看吧。然后走了。我不知道年輕軍官內心是怎么想的,但是他有實際行動了,說不定局面還能挽回。這個醫生抬眼看了我一眼,也不再做檢查,在牙齒一欄寫下合格兩個字。醫生或許以為我是那位軍官的關系戶吧……

政審自然一清二白,我在村子里等候入伍通知書。這種等候是甜蜜溫暖的,我甚至設想到部隊以后,除了給家人寫信,還要給本村的哪些交情比較要好的人寫信呢?之齊先生肯定是要寫的。有時候我故意將兩手插進褲袋,很悠閑地在村子里到處轉悠,到處看看,逢人便送上幾分笑意。我認為自己的人生大轉折時期已經來臨,前面的道路順暢而且寬廣。我看出這個自己成長的小山村的美好與寧靜,善良與包容,勤勞與厚道。我對家里的水牛格外關照,它是不是已經吃飽了啊,它是不是又要喝水啊,我覺得水牛是通人氣的,我沒有理由不善待它。以后我到了部隊,就不能每天早上牽它出去吃一頓青草了。

在我崇拜耕牛的偉大品格的時候,得到了確實的消息,八個正式名額中沒有我的名字。我沒有辦法不給自己壯膽,我壯著膽找公社人武部長,用微弱的嗓音打聽有關征兵的最后結果。部長正在院子里曬太陽,他一只腳站著不動,另一只腳斜插開去一抖一抖地嬉笑著說,你驗血不合格。我不相信他的話,但我像一株任農人擺布的稗草,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去縣城找那位曾經幫過我的年輕的軍官。我身上自然沒有一分錢。我死皮賴臉地扒拖拉機,懇求司機幫忙。馬路上不時地有各種車子轟隆隆地使來跑去,灰塵在周身打著轉。轉了兩三次車之后,我終于到達縣城。

我灰頭土臉地在縣里的招待所大門口做賊似的張望了幾次,不敢進去,又怕軍官不在這里。最后我想到縣人武部,于是趕過去碰碰運氣。縣人武部高懸著一人參軍全家光榮之類的大紅醒目的標語,我很幸運地看到那位年輕軍官在大院內與人交談。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果真還能認出我來。我訴說著自己的不幸遭遇,希望軍官能幫忙主持公道。我已經忘記了這位軍官是怎么回答我的,我只記得自己還沒有吃中飯。我只記得自己著急的是怎么想辦法回到上蘭村,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在真正意義上跟縣城發生什么關系。我肯定沒有聯想也沒有懷疑自己應該就是田間的被禾苗包圍的一株稗草。我感覺包圍圈里的密不透風。

我后來如何當了村黨支部書記,如何進了鄉政府做中層聘用干部,又如何進了縣里的報社做記者等等,都不是這篇文字想要表達的意思,那么肯定忽略不計。總之,21世紀初,我帶著妻子、兒子,從村子的南面機耕道出發,一路轉道來到了南昌。看起來,我到底沖出了所謂生存的包圍圈,但是你懂的,都市的確是個大舞臺,單位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包圍圈?只不過是我們的作業面由偌大的土地改為更小的辦公室罷了。

來南昌以后,差不多每年都會回上蘭村過年。村子還是原來的村子,但是年節爆竹一年比一年猛烈,原來的物件卻是一年比一年少下去,原來的一些人有的陸續死去。另外的變化是樓房多了,車子多了。埋藏在地下的植物經年累月都會變化成煤,何況是由人掌控的圈層呢?看來,任何包圍圈都經不住時代的打磨,年月久了,圈層自然會發生這樣那樣的變化。

父親2015年農歷正月走完75個年輪之后,安然地下地休息。母親執意要繼續待在村子里,我回上蘭的次數因此比先前稍微要多一些。

父親末了的時候,內心應該是平靜的,看破了許多世事的平靜。他無法改變什么,所以最后也不奢求能有什么改變,一切順其自然。這種平靜的背后,應該有難以言狀的苦痛與無奈。在去世的前幾天,他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新建的樓頂,不說什么話,也沒有什么氣力說話。我猜想他是有著自己的千言萬語。他去世之前的一兩個月,常常私下里喝酒,大口大口地喝,他一輩子沒有喝過酒,他的身體也不允許他喝酒。大家勸他的時候,他發牢騷說,死了算了。于是家人將酒藏了起來。

父親過世,我想起他早年跟我說過的一副對聯,他自己創作的,說是在他百日之后刻在他的墓碑上。于是動手翻找。這一找,很容易就找到了。在許多地方,父親都記有這副對聯。他或許在想啊,要是我忘記了對聯這事,在哪一天翻他的遺物時,一定要讓我輕易地就能看到,看到之后,他相信我一定會補刻上去的。他的對聯是:示兒。霜催雪壓命潦倒,示兒奮發振家聲。這副對聯,我請專人刻在了父親的墓碑上。

這些年來,村里每年都有誰家的孩子考上不同層級的大學,父親最大的愿望和企盼是他的孫子也能考上大學。父親是從小將我養大的繼父,我的兒子即將大學畢業。父親曾經的夢想和心中的號角在晚年的時候再次激活,他相信自己的孫子將來也會有很好的出息。

在南昌的妹夫有車子,想要回上蘭更加方便。現如今,高速公路縱橫延伸,無論是走鄱陽縣城還是經過景德鎮市區,回村都只需兩三個小時。

偶爾周末回去,四處轉悠,自然見不到多少青壯年男女。

包圍圈的閘口一旦開啟,村里人前推后擁地如越獄般的向外奔去。

村里的老屋和古老的祠堂早已不見蹤跡,能值錢的物件,后人都不會放過。好比一位久困的餓漢,見了只要是能吃的食品一律將其收入囊中,滴水不漏。后山沒有山林,自然聽不到多少鳥鳴。有幾座山頭因為富含瓷土,被村里人炸開賤賣,山林也難有立足之地,祖宗的骨頭只要能變現,就能為后人再做奉獻。倒是遇見幾位男女勞力齊全的留守人家,他們通過土地流轉,每戶耕種幾十甚至百余畝責任田。手工耘田早已成為遙遠的風景,禾苗栽插之后,整袋的化肥,大把的農藥伴隨除草劑鋪天蓋地的灑向田間,然后清閑地等著稻粒的成熟,到時候,收割機轟隆隆地三下五除二迅速解決問題。許多人家不屑于自己動手種菜,各種來歷不明的食物,小店里應有盡有。倒是母親,菜園里四季常青。夜飯過后想要去照幾只青蛙解解饞,母親說,基本絕跡了,你一個晚上都難得照到三五只。

興無后來成了我的妹夫,吳國和成了興無的妹夫。他們兩家還有文革一家同樣早已跳出了包圍圈,在城市里辛苦耕耘。興無有時笑談,準備著學一套風水本領,將來回村子里一來充實自己,二來搞點煙酒錢。吳國和樂呵呵的,老了回村打麻將。

幼時的玩伴少有蹤影,偶爾遇著一兩位,人家正抱了孫子四處轉悠,自己退下來,兒子交替著沖了出去。彼此基本搭不上什么話,互相敬煙并一番客套之后,各走各路。見了后生,憑腰身長相估猜著誰是誰家的孩子。在路過一幢樓房的時候,見了一雙無助而又顯得乞憐的眼睛,心里為之一震,我仿佛看到當年自己仰望云海的樣子。這是一個兩三歲的男孩。院門緊鎖,大門緊閉,小男孩趴在鐵窗里向外張望。我猛吸了兩口煙,拔腳離開。

很容易遇見老普,端著幾件衣服,像要去洗的樣子,他大老遠地扯著嗓門跟我打招呼。靠近了,我笑道,老普今年多大了?老普一本正經地說,我比王醫師小一歲,比你父親大一歲。我說,我父親和王醫師都已過世了,你什么時候去問問他們?老普嘿嘿嘿地好笑。之齊先生則是早我父親兩年去世,病榻上的之齊先生一直堅持看書。他真是世外高人。2016年上半年的事吧,八十多歲的中喜過世。他的兒子應父親的交代,將中喜送回上蘭村安葬,算是葉落歸根。

該回來的總是會回來,繞多大的圈還得有個歸宿是不?

老普無動于衷。村里有人打趣,老普是最后的勝利者。仔細想想,這話也不完全錯誤。

老普自然也有令人羨慕的地方,在任何時代,老普都不需要憂慮包圍圈與突圍之類的廢話,也不需要觀察新一輪的包圍圈是否正在悄無聲息地向村子襲來。這么一種不著邊際的勞心費神的話題,真要用在老普身上,那也太過苛刻與不公平了。老普是扛著時間走過來的,也許,他還能繼續扛個十年乃至二十年也未定。我希望到時能與妻子重回上蘭,在云淡風輕中若無其事地看云海的萬千變幻,甚至養一兩只烏鴉,大清早的聽后山林子里的鳥兒唱歌。要是還能遇上老普,那真是天大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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