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奎
說完“糞土”說“屎尿”,越說越下道。屎尿是下三路的東西,出乎口且形于筆,難免不被人視為下三爛。自古文人雅士避之唯恐不及;閨閣名媛一說陰陽就臉紅,香耳豈能被“屎尿”污染!但事情也不盡然,就屎尿而言,我讀書有限,所見不多,但也知道一些典故。最牛的是莊子,有人問“道”在哪里?回答曰:“道在屎溺!”“屎溺”就是屎尿,一下子就把道可道非常道的“道”給弄到這里,使得屎尿也帶上了幾分玄氣。古人也有以屎入詩的。宋梅堯臣《宣州雜詩》之五中就寫過“鳥屎”。上大學時讀過一部小冊子《何典》,怎么俗就怎么寫,沒有最俗,只有更俗,描寫到了屙屎,很惡心。后來又從莫言小說中讀到雪地拉屎的圖景,熱氣騰騰。莫言獲諾貝爾獎了,當然不是因為描寫了拉屎,但描寫拉屎不影響獲諾貝爾獎。哲人、文豪導夫先路,后繼者應當蜂擁而出,事實上卻并沒有這種局面。人們向往美好,從這屎尿里發掘出美好來實在是太難。以俗入雅可比以雅入雅難多了,想追攀莊子、莫言也夠不到,一不小心就成了《何典》之惡俗了。文學上的屎尿就不說了,還是說說漢字里這兩個字的曲折歷程吧。
讀過《說文》的人都知道其中沒有“屎”字,古書記載中就沒有屎嗎?當然不是。“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史記》記載說:吃是能吃,但不長的時間就“三遺矢矣”。也就是一頓飯跑了三次廁所,“遺矢”就是我們今天的拉屎,假借了“矢”來表達“屎”,這可能是戰國時期傳下來的寫法。
《說文》里有個字,文獻里很少使用。“,糞也。從艸,胃省。”后人加上去的讀音與“屎”完全相同,這里的“糞”當然就是專指糞便了。什么是“胃省”?就是“胃”字的省略。“胃”小篆作,上部的“”就是胃的象形,里面裝著似米而非米者,屎也。不論是假借還是弄出半個胃字來,曲徑通幽,都在繞彎子。其實甲骨文中就有“屎”:
一個人蹲著,身后那些小點就是屎,這正是我們現在使用的“屎“字的來源,甲骨文的“屎田”就是給田施肥。難道就這么簡單嗎?簡直讓學者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的原因有二:第一,“屎”字在字書中出現晚,《玉篇》《廣韻》才有。第二,西周金文中,這個字都當繼承的意思講,例如禹鼎說:“命禹屎朕祖考政于邢邦”,意思就是命令禹在繼承我先祖和父親在邢邦的政權。文辭典雅,找不到和“屎”之間的關系。就我個人的理解,我相信這就是同一個屎字。那甲骨文之后這么長時間“屎”字為什么和糞便這個意義脫節了呢?口語中很多常用詞和常用義是上不了臺面的。在口語中“臥槽”之聲不絕于耳,在各類政府文件、《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上,您見過嗎?“茄子”“辣椒”口語中很常用,根據三大報五大刊之類的出版物統計,肯定算不上是常用詞。銅器銘文何等莊重,哪里有屎的空間。關于屎字,我有專文討論,還有一些學術問題大家還在討論,這里就不展開了。
甲骨文中的“屎”字何其直白!后來的演變和使用何其曲折!至于“尿”的演變就更曲折了。
這是一個人站著撒尿,很形象。學者們也不敢輕易相信,原因是辭例落實不了。
王孫鐘里有一個字作:
右上方就是甲骨文中的這個尿。左側加了“尸”,為什么?因為尸就是蹲踞的人形,突出臀部,所以,臀、尻、居(踞的本字)、屎等字都從尸。在上加一個尸表意合理。下部是一個“水”旁,尿就是廣義的水,也合理。
這個字變化多端。
一是人們已經不認識那個站著撒尿的“尿”字了,把它和尸合在一起,誤以為是“尾”,這就是《說文》的“尿”:
,人小便也。從尾從水。
尾巴下出水那是貓狗撒尿,怎么是人小便呢?
第二種變化就是把水旁移位:
這就是溺,溺就是尿,《莊子》中的屎溺已經說過了,直到《紅樓夢》溺還是尿:“兩日沒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焦大喝馬尿的功勞人們還記得。
第三種變化就是把站著撒尿的人形給省略了:
這就和我們今天尿字的結構完全一樣了,尿也終于從站著撒尿變成了蹲著撒,獨特的直線狀的液體也變成了普通的“水”了。
至于“弱”字,也是從尿中化出來的。《說文》說:
,橈也。上象橈曲,彡象毛氂橈弱也。弱物并,故從二。
讀懂了嗎?沒讀懂說明智力正常,因為許慎本來就沒弄懂。至于變化過程就更復雜一些。關于“尿”字我也有專文討論,復雜得很,這里也不展開了。
上初中的時候正趕上農業學大寨,學校有農場,每個學期都得進行一定量的農業勞動。那年冬天積肥,需要我們跳到茅坑把冰凍的屎尿挖出來。城市里長大的孩子哪里見過這個陣勢,不知如何是好,班主任張俊英是文雅的女老師,也不知如何是好。我當時是團支部書記,市級優秀學雷鋒小組組長,那個年代是很光榮的角色,得以身作則呀,率先跳進了茅坑,帶領大家順利完成了任務。事后寫作文,記得結尾處寫了“沒有大糞臭,哪來五谷香”,張老師畫圈兒點贊,課堂上宣讀,很是榮光。荒誕歲月給我留下了別樣財富——對屎尿沒有了原先一提及就惡心的畏懼!
不畏懼的東西不等于是美好的東西。我們都知道有語言禁忌,實際上文字也有禁忌。甲骨文中直白的蹲著拉屎、站著撒尿,后來曲折變化,或用其他文字代替,就是想去除這種不美好的感覺。雖然避不開,但還是盡量隱晦一點。我這樣赤裸裸地說“糞土”、論“屎尿”,實在有悖《美文》好美之道。知錯就改,這樣的話題在我的筆下就此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