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德
一
“我那時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記那初春的睥睨嗎?”這是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中的一段話。又一次的初春來了,我有些羨慕徐志摩在康橋的柔波里所享受到的閑適與寧靜。
我之所在——蘇州大學,同樣身處在星月光明的校園,身旁同樣有著歐式的建筑,同樣能感受到青春年少的輕狂,同樣有草的青和花的香,但恐怕很少能體會到徐志摩那份獨特的靜穆與寂寥,實則上要想“單獨”也不那么容易了。所謂“詩意的棲居”就更難了。說起這些似乎和一位教授的風范無關,其實由此及彼卻有著很大的關聯。友人要我寫一篇關于大學精神的文章,輾轉數月不知如何下筆,大學精神是如此之抽象,就憑本校“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這樣一句具有普世價值觀的校訓就可以上天入地、古今中外地考辨一番。苦思冥想,竟然有些迷蒙了。春節大年初一,在家捧著一杯熱茶和老父聊天,看著窗外淅淅嗦嗦的雪花,抖落在屋檐、樹上、地下,成了白色一片。忽然有了些許體悟:其實大學之精神不正是由一位位教師的風范支撐起來的嗎?所謂的大學精神不正是每一個個體行為所彰顯的嗎?由此想來,校園中樹木森森和花香鳥語襯映著高聳的鐘樓,清遠的鐘聲回蕩在紅磚綠瓦新古典主義建筑與寬闊的草地之間,110年的時空穿越,讓人有了幾許懷想的空間。
說起教授的風范,描述教授掌故和事跡的書籍無數,但我對教授的認識是從姑父許永嘉先生那里得來的。因為年少之時,幾乎每年暑假都會去姑母家小住幾日。姑父就成了我生活中熟知的人。
許永嘉先生20世紀20年代初出生在江陰農村小集鎮上一位辛勞的鐵匠之家。然而他能成為教授當然靠自身的勤奮。抗日戰爭中,他徒步入川,就讀于中央大學。建國后成為籌建華東水利學院的五十位主要人員之一。他的博學、修養、謙遜以及彬彬有禮,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留下了極深印象。雖說是一位水利專家,國學根底卻極其深厚,書法亦好,英文也棒。他的事跡20世紀60年代初《新華日報》就報道過。這樣一位才學出眾的教授,在他68歲那年因胃癌去世了。家父奔喪回來后言及葬禮之場景,前來道別的師生無數,連國家領導人都送了花圈,他的老師科學院院士嚴愷先生也來送別自己的學生,讓人噓唏不已。人雖故去,但他的品性卻影響了我對教授人格風范的看法。
二
何為教授的風范,我多少有些理想色彩,蕓蕓眾生千人有千人的面貌,但總有理想主義的一面。《大學》中有這樣一句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大學》原為《禮記》第42篇,宋時大儒朱熹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四部經典合編為“四書”,“四書”成為儒家主要經典。明代以后,“四書”更是規定為科舉考試的必考內容。從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直到今天,儒家文化占據著中國文化的主導地位。而《大學》著重闡述了個人道德修養與社會治亂的關系。今天重讀這一段文字,對于思考教授與師者風范而言,平添了幾分現實感與緊迫感。這一段話的大致意思是:《大學》所講的道理,就在于明示高尚的品德,在于勉作新人,在于促使人們達到善的最高境界。知道了應該要達到的境界,志向才能堅定,有了堅定的志向,然后才能心靜,心靜了人才可能安穩。人安穩了才可能達到善的最高境界。世界上的萬物其實都有本有末,事情都有始有終,明確了它們的先后次序,那就離大學問不遠了。
讀到這里,聯想一位教授的風范,首當其沖即是人的德性,急功近利無風范可言。雖然和老一輩學者相比自愧不如,但我給研究生上課,第一次課我都會辟出時間講一個專題:“學術風范與學術訓練”。我會帶上一本我讀大學二年級時在舊書攤上花一毛錢買的由俞平伯作序、民國二十九年出版的王國維先生所著《人間詞話》。區區九十一頁比巴掌略大一些的小冊子卻可以流芳千古,相比之下現在動不動就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字的專著,這本小冊子連科研成果都可能不算。我講靜安先生的學術三境界;講藝術專業學生的學術素養與學術訓練。每每講到此時,課堂內鴉雀無聲,凝神聚氣,可見學生是要有情緒感染的。
德性是內在的,一位有風范的教授,他的外表顯現更應該是從容的。這種從容來自于人的德性,他應該是誠實的,這是一種人格的定律,整天被謊言圍繞著糾纏著,他無法以從容的姿態面示他人。現時一位教授的從容,真的很不容易,今天評崗,明天評級,有的仁兄為了一點蠅頭小利爭得面紅耳赤,哪來的從容?從容的他,常常要不為世俗與流行所干擾,踏踏實實有滋有味地做自己的學問。這時“閑暇”“自由”和“絕對地單獨”又是那么的重要。獨立的學術氣質與慎獨的人格情懷,是一位大學知識分子不可或缺的人文精神。有了這些他才可能從容。
我常看到書刊雜志討論如今大學為什么培養不出大師。培養大師的土壤應該是一片清靜的沃土,園中一壺茶,靜心品讀,細細回味,默默耕耘方有收獲。一位人文學科的大學教師,整天處在一種糾結之中,每天主動或被動地被“化學肥料”施肥,少有“閑暇”“自由”和“絕對的單獨”,更不要說獨立之精神與慎獨的情懷。有一次和張道一先生閑聊,他說“技巧需要磨煉,理論需要領悟,知識需要寬博”。細細品味個中哲理令人回味。知識的寬與博就好像是大廈的基礎。我有的時候開玩笑說,學問是看閑書做出來的,沒有閑,哪來的雜?沒有雜,哪來的博?這或許不一定對,但也不無道理。做學問有完整的時間就看大部頭,睡覺前上廁所的零碎時間就看流行書刊。而今天所有大學的評價標準是定單式的、表格式的、單向式的,沒有了閑,各種事情應付都來不及,何來大師?”
三
教授的風范是有尊嚴的,學術的尊嚴和人格的尊嚴,兩者缺一不可。
最近讀錢穆先生的《晚學盲言》頗有些感言。這本書是錢先生86歲時患眼疾以致目盲不能視人、罔論讀寫的情況下,每日口述,夫人筆錄,然后口誦耳聽一字一句修改訂定,終稿之時已經92歲高齡。這似乎和陳寅恪先生頗有些相似之處,雖然雙目失明,但面對學生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信手拈來。兩位大師的學養和風范可見一斑。
《晚學盲言》有一章節名曰“靈魂與德性”。文章縱橫開合,涉古論今,從宗教談到道德。他說:“其人既死,體魄埋地腐朽,全不存在。而其魂氣則散入太空宇宙間,對于一切有生無生,仍可有其影響與作用。如孔子死,體魄埋于孔林,迄今當無存在。而孔子生前之魂氣,則可謂依然存在,而影響極大,難于詳說。”大家都知道儒家首重德,而德必本于性。肉體可以湮滅,靈魂卻永存。推論而之,人應有尊嚴。孔子所謂“里仁為美”,孟子強調“義理之氣”,嵇康臨終前一曲《廣陵散》都有人格美的意義。從容也是為了活得有尊嚴,誠實則是一種人格的尊嚴。
大學教授要有風范必有尊嚴,這種尊嚴是建立在矜持基礎之上的遇事適度,不喜形于色,不大喜大悲,對金錢對權貴的坦然態度,這是人的風骨。堅定自己的學術精神家園,這為學術尊嚴。當然,大學之大,是學術包容之所在。我內心極不能容忍那種說自己的學術如何強時貶損別人之研究。有次會議上有教授自夸自己時飛沙走石情緒高亢,論及別人的成果輕蔑之情顯于臉上。其實作為教授要別人尊重你的學術尊嚴,自己的言論卻在損害他人的學術尊嚴與人格尊嚴,有時甚至連起碼的禮數也不顧,讓人如何尊重你。事后,有人說這也是一種風范,老子天下第一。回想起當初讀錢鐘書的《圍城》,場景和時間過去了幾十年,有些事與人卻總能對號入座。不必說其他,“克萊頓”大學出來的混混現今大學之中也不是沒有。風范和尊嚴,說起來又是沉重的話題。我內心的掙扎由此而產生,時間久了難免有雙重人格。一方面自己極不愿意混沌于中,另一方面又必須包容所有言論與做派,要不然,團體內的思想和學術自由就可能受到傷害。但又應了一句話“我可以不說話,但不代表我不思想。”
四
有一次,讀到某名教授的傳記,說這教授向來狂妄不羈,衣服污穢不堪,有次上課和往常一樣不帶備課筆記之類,一支粉筆足矣,正講得風生水起之時,教授內急,顧不得許多,撩起長衫在講臺后應急。此公學養高深,學問之功蓋過小節,成為大學校園軼事。就人的差別性而言,此公極有個性,卻不值得提倡。據說,當年矮小的魯迅在北大校園,冬天的棉袍上也是如同剃刀布一般。
教授之風范在當今文明社會少不了教養的要求。不可想象,即便教授有天大之學問,因為不講衛生,不顧別人感受,他終有人格的缺憾,理想的教授風范自然無法眷顧于他。
2004年的初春,我去美國探親訪學。走在麻省理工學院靜謐的校園中,落滿樹葉、枝影婆娑的小道盡頭,走來一位滿臉白色胡須,戴著金絲邊眼鏡的老者,他身穿駝色長過于膝的羊絨大衣。脖子上圍著一條長的白色圍巾,左手夾著一疊精裝書刊,右手拿著手機在打電話,風度翩翩,飄然而過。我為他的氣質與得體的服飾所營造的氣場所折服。我對身旁的夫人說,鬧不好這是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可見教授的風范除了德性、學養和尊嚴,風度也是令人神往的。
《論語·雍也》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這段話是對人的修養而言的。文,文采,修飾,亦可指人的外表;質,實質,亦可說是指人的內在品性,本色;所謂彬彬,可說是配合適宜,這句話常常用以形容人的舉止斯文和態度閑雅,要求人們達到本質與文采、內容與形態的完美統一,孔子的論述就人的整體風范而言充滿著樸素的辯證法。
然而,道家卻強調“被褐懷玉”,士人可以不拘于外表,身穿葛麻,但胸中卻懷有玉,溫潤似玉,是一種性情,這里著重提升的是人的內在品格與人格高逸,可以不為世俗之氣所困擾。魏晉名士的清談與玄學之風,在人生苦短的哀嘆聲中,痛飲放浪于竹林之間。但是,同是文人,蘭亭之情的山水之樂又有了另一番景象,民間的宴樂轉化為士人的情懷。歷史的星轉斗移,其實文人的性情基本沒有改變。
大學教授的風范,從來都是各說各的道。文質彬彬者有之,狂放不羈者更有之。但現代大學制度影響下的文人團體,不該仍然糾纏在傳統文人的境遇之中。精神的安逸與儀表的修飾不為矛盾。魏晉名士多放浪于山林,王衍卻“衍既有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常自比子貢。”屈原在《離騷》中說:“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內美是一個人天賦高貴的品質、素質和氣質。修能是指凡人容貌,身材,冠戴,服飾在內的儀表風度。所以說屈原的美是內美與外秀的統一,是天人合一的美,是人格之美。細想起來,今天又何嘗不是這樣呢?更何況一個人的衛生習慣和儀表風范,納入在現代文明視野中,它還是公共意識、公共精神、公共秩序與公民意識的一種體現。
五
《孟子》說:“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說的是人性就像急流的水,向東向西就看往哪里開口,其實人性中的善也在于引導。我極佩服民國時期的晏陽初、葉圣陶、陶行知,包括我校歷史上的教育家鄭辟疆和費達生等先生,他們懷有建設國家的理想和立志平民教育的善良之心。聯想到汶川地震時某些文藝名人翹著蘭花指,身著名牌虛情假意地在現場極其煽情地炒作一番,讓人嘔心不已。大學教授的善良、友善和禮數相一致,表現為許多方面,這也是師者風范。
就大多數教授而言,雖然沒有機會對所謂“平民教育”傾注心血。但是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同情弱者,特別是友善地對待年輕人,一生充滿善良與仁愛之心,充滿著對生活的感動,那么就會從人性中激發出社會責任感。
許多教授孤高清傲,不屑與俗人為伍。我總覺得精神的高逸不能理解為對生活的脫離與人世的冷漠。學養的高深也不能拒絕別人研究的辛勞。尤其是對待學生,善良之心是善待學生的內在推動力。學會贊美和欣賞學生是心靈的調味劑。善良又表現為尊重自己與尊重別人。
有一次在北京開會,在座的都為國內設計教育界的權威,談到學術刊物及設計雜志。大多數學者沒有看過諸如《新視線》《名牌》等高端雜志。這些雜志信息量大,反映設計前沿的東西多,但似乎這些學者不屑于看這類雜志。經我介紹,他們都表示以后有興趣要看。我不敢想象,掌握設計教育大權的這些權威,他們是如何把握設計教育方向,從理論到實踐他們似乎也并不關心設計在當前面臨的機遇與困境。湖南有一本雜志叫《新潮流》,這一類雜志學者決不會看。但我從中卻看到了年輕人的創造力。《新潮流》經常出現無厘頭的設計,混搭設計,包括服裝、鞋、生活用品等工業設計產品與作品,這里經常會介紹一些年輕設計師、學生設計的作品。每次看到這一類作品,我總是帶著欣賞的目光看他們。他們中有的從國外留學剛回國創業,有的還在國內外院校就讀。這幫后生了不得,中國未來的設計將由他們主宰。現在你可能瞧不起他們,但長江后浪推前浪,他們聰明、機敏、開朗,他們更具國際化。而且我一點不擔心他們會西方化,他們將會回歸中國傳統文化,實際上他們已經這么做了,因為他們血液里流淌著我們傳統文化的基因。一位年長的教授對一位年輕學生的表揚可能就是他(她)一生的動力。
1968年,巴黎布堡高地拆除了一片百年老商場,蓬皮杜總統便倡議修建一座藝術文化中心,并向全世界的建筑師發出邀請。最終從49個國家送來的491件設計中選中了由意大利人朗佐·比亞諾和英國人理查德·羅杰斯這兩位留著長發的披頭士青年設計的作品,據說是蓬皮杜總統獨具慧眼選中了這一設計。兩個年輕人的設計潛能被極大地激發出來。不可想象,假設國家大歌劇院和蘇州工業園區的科文中心是由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先鋒青年設計的,將給人們多大的驚訝。其實這是一種善良,是體現對創新思維的尊重與獎掖青年人的善良。教授的風范更應該體現為對學生學術自由意志與創作激情的包容,從中進一步挖掘出自身潛能中的善良意識。
六
大學教授的博學和才情,以及精神高貴的風范,作為內動力深深地吸引著莘莘學子,凝聚成大學精神。
今天的大學教授,他的高貴精神,當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精神貴族,更是和貴族階級無關。貴族時代早已結束。貴族時代的瓦解讓知識分子走出象牙塔,關注社會和關懷社會,放任山水不太可能了,閑散與逍遙的自由幾乎沒有了。盡管社會物質生活有了極大的滿足,但生活的習俗與語言卻粗陋化了,精神世界被懸空了,文藝領域“陽春白雪”遭遇了“下里巴人”對壘,以偽草根面目出現的精神文化產品,挑戰充滿沉浸狀態的經典藝術。實際上社會生活中,常常有人以天生合理為詭辯借口的“痞子”精神和“流氓”精神對抗“外不殊俗,內不失正”(嵇康語)的貴族精神。貴族可以不要,但精神高貴的風范卻不能或缺。
教授的人格風范,更大程度上來自于精神的雄健和專業工作中出眾的才情。人的自尊比生命重要,雖不贊揚如普希金用決斗來解決男人之間的事一般,也不能茍同尼采宣揚向下等人開戰的主張。但自尊的人格風范卻有普世性的價值,不能想象一個沒有原則的人與人的關系,是多么的可怕。講原則也是講自尊,尊重自己的同時尊重別人,做事講規則,違背規則你在人格定義上就已經失敗了。凡此有種種,個人性格的長短真是無法窮盡,但低調是精神高貴的表現,這是一種有限性,古代貴族有財,但還要有學養。財大氣粗不是貴族,那是暴發戶;財大氣不粗才是一種內斂的貴族氣質。
雖然中國文人崇尚逍遙于竹林之野,淡泊名利,比較一般地生活和歸于平淡,爭名奪利被看成是人格的恥辱。但我全然不主張避世、循世和避言。一種從容的風范可以被看作是品格高潔、精神雄健、心氣驕傲、理想卓越、道德完善的化身。我也全然不贊同俄國十九世紀女貴族詩人薇拉·紀格涅爾“農民造反缺理”的論調。但我極其贊賞屠格涅夫“心氣不可征服”的宣言。
我不是思想家和文學家,作為一名視覺藝術家和理論工作者,我無法從思想史和文學史角度對精神的高貴作有邏輯性的梳理。但以自身知識分子的內省與體悟,“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爐香”,人的風骨還是要的。以對同事、朋友、學生、不相識人的大慈悲心和大同情心,激發對人格貴賤和精神貴賤討論的激情,不囿于草根與富貴論高低的心靈狀態,這才是決定人生價值觀的一切。
清空與逍遙只能是理想化的憧憬,大學校園討論大學精神,實則上校訓:“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已經是最好的注腳,這樣的正氣和完人,不正是需要一位位教授們的人格風范、學術風范和生活風范一點一滴營造起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