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陽
中國文學的史傳傳統讓中國作家對歷史既滿懷敬意,又充滿敘述的興趣。波譎云詭的20世紀歷史為當代作家提供了巨大的創作資源和言說空間,一些充滿爭議的歷史節點,更是作家們熱衷討論和敘述的對象。20世紀中頁的土改運動的發生,改變了歷史的走向,加速了中國大陸的統一,促進了共和國的誕生,在共和國的歷史上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然而,如果進入歷史的細部,以人道主義的視角觀察具體的土改運動,就會發現土改運動因局部的失控而充斥了很多非人道的暴力和血腥的片段。因此,對于土改,有人贊頌,有人質疑甚至控訴。在20世紀的四五十年代和八九十年代,分別出現了兩個土改小說創作的高峰期,不同時期的作家們基于自身的經歷和所處時代主導的思想方式對于土改做出了截然不同的描述和評價,身處新的世紀,方方出版了長篇小說《軟埋》,她以冷靜而充滿同情的歷史眼光回望和敘述這段充滿爭議的歷史,用復調的敘述方式讓這場斗爭中不同角色的聲音共時登場,使之形成對話的關系,呈現了不同人物眼中不同的歷史樣貌,對歷史進行了多維度的還原,在更大程度上展現了這段歷史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克服了以往土改小說單一歷史視角造成的對歷史的偏見,從而實現了對以往作品的超越。
20世紀四五十年代創作土改小說的作家大多是土改的親歷者,經歷土改的作家們被一股創造中國新歷史的豪情所包裹,他們自認其所從事的工作將打破中國幾千年來不平等的社會秩序,認定這將是對中國歷史的偉大創造,他們的作品就是對這個偉大歷史的見證和記錄。他們從國家的視角看待這段歷史,他們所描寫的實際上不是某一地具體的土改過程,而是用集中的、典型化的描寫,表現土改運動的“歷史本質”,可以說,他們描寫的是想象中的土改運動的理想模型,這成為當時文學表現土改的主流,正如周立波所說:“革命現實主義的反映現實,不是自然主義式的單純的對于實事的摹寫。革命的現實主義的寫作,應該是作者站在無產階級立場上站在黨性和階級性的觀點上所看到的一切真實之上的現實的再現。在這再現的過程里,對于現實中發生的一切,容許選擇,而且必須集中,還要典型化,一般地說,典型化的程度越高,藝術的價值就越大。”①
暴力,一直是土改小說所關注的中心環節,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主流作品中,對暴力場景的呈現,為的是展現無產者的憤怒及其復仇的快感,這憤怒包含著個人的敵意或家族的恩怨,作家通過敘事,將其整合為貧苦的勞動人民對于舊的不合理的社會秩序的仇恨,如丁玲在描述貧農對于地主的仇恨時寫道:“人們只有一個感情——報復!他們要報仇!他們要泄恨,從祖宗起就被壓迫的苦痛,這幾千年來的深仇大恨,他們把所有的怨苦都集中到他(錢文貴)身上了。他們恨不能吃了他。”②作家通過對暴力的描寫,展現了革命者偉大的力量和非凡的勇氣。作家們在作品中對暴力進行定點的投放,其施暴對象一般是某個地主,但這地主并不是某個具體的人,而是集各種罪惡于一身的邪惡符號,所以其描寫的施暴過程并不會引起讀者的道德顧慮,而是會讓讀者因暴力所包孕的正義屬性而對其產生認同感。例如《暴風驟雨》中的惡霸地主韓老六,他在經濟上壓榨勞動者,雙手沾滿了勞動者的鮮血,在道德方面是個敗類,還給土匪賣過命,甚至還殺害過抗日干部,簡直五毒俱全,十惡不赦。在對韓老六的施暴過程中,覺醒的農民群情激憤,而韓老六本人始終沉默,在施刑的過程中,作者將其物化,韓老六代表的不是某個具體的地主,而是罪惡本身。
然而,現實中的地主未必如四五十年代土改小說中描述的一般惡貫滿盈,在具體的土改歷史過程中,一些未作惡的地主也被施以酷刑或被剝奪了生命,以財富的多寡作為衡量善惡、進而施行懲處的唯一標準,造成了眾多的人間慘劇。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土改小說中,作家普遍以人道主義者的姿態,用民間的視角遠觀歷史,反思土改。在這段時期的作品中,暴力的受體往往被設置成具有健全人格和豐富情感的具體的人,作家通過對其遭受的暴力進行細致的描寫,突出暴力摧殘和毀滅鮮活生命的過程,表現出暴力斗爭的血腥與殘酷。《諾言》中李恩寬割地主呂福良的生殖器,《小燈》中村民棒殺地主李福大,《古船》中趙多多用煙頭燙仇人的下體。作家們不約而同地在作品中展示了暴力的細節,呈現了眾多血腥的畫面,寫出了土改殘酷的一面。這些施暴者以革命的名義宣泄著人性之惡,將暴力作為其滿足個人欲望的工具,這些人物構成了殘暴的流氓無產者形象系列,而正是這些人,在以往的土改敘事中被認作是革命的積極分子和社會進步的革新力量,作家通過對這些人物的描寫,對以往的土改敘事和革命的歷史做出了深刻的反思。大體上,此時的作家們從具體的普通人的命運出發重審歷史,以或戲謔或嘲諷的語言,對那段曾經被認為是毋庸置疑的革命歷史進行了質疑和解構。在《古船》中,土改是延續了數十年的荒誕歷史的一個章節,在《故鄉天下黃花》中,土改是鄉間各色人物為權力而纏斗的背景和工具,在這樣的敘述中,《暴風驟雨》和《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作品所建立起的革命歷史敘述被瓦解,土改的革命屬性和正義形象被顛覆。
由于視角和立場的不同,以上兩種文學敘事對歷史的態度和評價截然不同。無論是建構歷史還是重述歷史,二者事實上都是對歷史的“制造”。歷史的重述者作為挑戰者,力圖打破勝利者對后人敘述故事的壟斷,然而,其二者的歷史邏輯卻驚人地相似,都以為已掌握了歷史的真相,都認為自己的敘述是唯一真實的對歷史的解釋,從而實施對他種歷史敘述的淹沒和覆蓋。在這種歷史邏輯的支配下,每個時代的歷史敘述者都會進行對歷史的重述,而正如勞倫斯·勒納所說:“意識形態上的差異導致歷史學家們在對過去進行選擇、甚至進行觀察時大相徑庭……對文本之外世界的認識,是世界和我們感知它的方式(包括我們的語言)之間相互作用的結果”③,也就是說,在不同時代的不同意識形態的支配下,人們觀察歷史都會得到一個新的結論,那么,不同歷史階段的對過往歷史的重述,對下一階段的歷史重述來說,都是一種對歷史的偏見,歷史的真相將在數度重述之中變得撲朔迷離。對于如何破解這種在歷史敘述中產生的偏見,湯因比曾借布匿戰爭的命名方式進行過討論。湯因比認為,羅馬人按照自己的觀點書寫羅馬人與他人交往的歷史,并將這種觀點強加給現代世界,他們將與迦太基的戰爭命名為“布匿戰爭”,以致現代人閱讀這段歷史時會自然地站在羅馬一方,但假如存在一部迦太基人書寫的與羅馬人的戰爭史,恐怕這場戰爭將會被命名為“迦太基的‘羅馬戰爭”,為了避免這種歷史敘述中的偏見,湯因比認為:“一場戰爭的雙重名稱是充分中立的唯一方式。”④這種對歷史事件的雙重命名,在歷史敘述的實踐中,就是對多重歷史話語的共時呈現,從而形成一種復調的歷史敘述模式。方方的《軟埋》就是以這樣的方法重新敘述了土改的歷史。在作品中,她沒有抹殺土改運動的政治功績,也不刻意回避暴力的漫溢所造成的歷史悲劇,她在作品中,讓不同身份、不同遭遇、不同立場的人物各自敘述自己視野下的歷史,將在土改過程中有著不同遭遇的人的命運共時呈現出來,把這段飽含爭議的歷史表現得更加立體,使歷史的面目更加清晰。
方方在作品中借革命干部劉晉源的經歷以及他與戰友的談話,闡述了昔日的革命鼓動者對這段革命歷史的態度。小說中寫道,自清朝開始,川東土匪年年擾民,是共產黨的軍隊蕩清了匪患,還地方以安寧。當年在剿匪的過程中,眾多的革命軍人犧牲了,其中就包括多位劉晉源的戰友。耄耋之年的劉晉源重回當年的戰場,祭拜故去的戰友。他們的奮斗后來結成了果實,當年不安的村莊如今安享太平,他們當年的夙愿如今都成了現實。劉晉源和他的健在的老戰友們以勝利者的姿態,從“江山”的角度回望歷史。在他們的敘述中,當年巨大的貧富差距讓當地百姓民不聊生,而地主支持的民團武裝對新政權以及每個革命參與者的生命都構成了巨大的威脅。為了贏得廣大貧苦農民的信任和瓦解地主支持的反動武裝,土改運動在當時看來勢在必行,甚至默許一些過激的行為也在所不惜,從結果上看,土改確實在穩定當時局勢方面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他當年戰斗過的地方,他和戰友們的事跡都成了傳奇,他和戰友們做過的事情被當地百姓銘記,在兒孫中傳頌,這強化了他的信念,讓他覺得自己和戰友們當年用生命捍衛革命是值得的。然而,劉晉源和他的戰友們并不是一群激進而狂熱的“革命圣徒”,時間的累積讓他們對歷史的態度越發冷靜而篤實,他們在聚會中不僅回味了革命的榮光,也反思了暴力的漫溢所帶來的災難。土改中,農民情緒的激憤,工作組法制觀念的淡漠,土匪余孽的威脅,應對預案的缺失,以及矯枉過正的觀念,共同促成了暴力的肆虐,殃及了很多無辜的人和家庭。他們反思了革命者對這種迫害的不作為,但這種反思是單薄和有限的,他們最終將那些無辜人士的犧牲歸結為社會穩定的代價。劉晉源們看待歷史的角度是由他們的思維方式決定的,在漫長的革命生涯中,他們的思維已然政治化,時過境遷,他們反思了政策的偏差和對政策執行的不當,對革命中的慘死者表達了同情,但他們無法從人性的角度對暴力革命本身進行深入的反思,更無法對那些歷史受難者感同身受。
地主陸子樵是當年革命的對象,在方方的敘述中,陸子樵作為過激革命的受難者出現。在革命年代,陸子樵同情革命,年輕時參加過辛亥革命,在共產黨川東剿匪的過程中起到了關鍵的作用,是個開明紳士。他相信革命者會有正確的判斷,在對地主的清算運動中保他一家太平無事。然而,革命并沒有以他想象的方式進行。貧雇農仇恨的怒火吞噬了一切,村中周遭大戶人家的遭遇和親家一家的慘死讓他對革命的想象徹底破滅了。面對絕境,他對家里人說:“我們陸家人,在這里光宗耀祖了幾輩子,我陸子樵擺不下這身骨頭架子,也丟不起這個臉,更吃不起這份打。我不如自己死。”⑤為了不辜負祖宗的榮耀,為了保存為人的尊嚴,他決定帶領全家老小集體自殺,僅留兒媳帶孫子另尋生路。來不及時間準備棺槨,他們只能選擇直接入土,當地的習俗將之稱為“軟埋”,當地人認為“軟埋”的人將不能轉世,他們選擇的是一種徹底的絕寂。可見當時他們對這個世界已然沒有了些許的留戀,陸子樵一家以這樣極端的方式對過火的革命做出了最激烈的控訴。
方方在作品中將革命者和革命受難者的聲音共時呈現,使之形成了一種對話關系,構成了對歷史的多維呈現,但對歷史的多維呈現并沒有妨礙方方表達自己對歷史的態度,也就是說,方方并沒有像那些創作“新歷史小說”的作家那樣以冷漠的態度對歷史進行所謂客觀的陳述,《軟埋》復調的歷史敘述中包含著方方自己的聲音。她以飽含著同情的眼光去看待歷史,在敘述中規避了階級斗爭、黨派政治或宗族仇殺的敘述模式,她將過火的革命理解為一場歷史的悲劇。小說中,胡家與陸家都傾向革命,并不同程度地為革命做過貢獻,本應是革命團結和庇護的對象,但因占有過量的財富,在土改中均被劃為地主,變成了斗爭的對象。革命的烈火被點燃得如此的倉促,而燃燒得又是如此的猛烈,革命激蕩下的鄉村如烈火燒過的原野,無論是雜草還是樹木,一并成為灰燼。胡陸兩家被酷烈的革命之火無情地吞噬,本應被優待的兩家在革命中遭到了最殘酷的懲處。通過作品可以看出,方方并不認為悲劇是一小撮流氓無產者造成的,是革命的失控導致了法制和道德的空場,這樣的環境為惡的繁殖提供了溫床,是這樣的環境引發了普通人內心的惡,從而導致了悲劇的發生。陸家的劫難和陸家的養子王金點直接相關,王金點于土改前夕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了解到是陸家造成了王家的悲劇,這讓王金點形成了復仇的念頭。他在土改中成了工作組的組長,他在得知縣里已然決定赦免陸家的情況下,一意孤行,煽動群眾,堅持對陸家斗爭到底。他借革命的名義進行血親復仇,陸家在他的恫嚇之下選擇了集體自殺。關于胡家的被屠,書中并沒有指明始作俑者,但作者已然暗示出,胡家的慘案與用槍托打傷胡黛云的胡小四密切相關。胡小四是胡家的遠房親戚,祖輩因蓋房的事與胡家交惡,又因自家家道中落而胡家太平興旺,從而心存怨念。他于批斗胡家的過程中放話,要槍斃胡黛云全家,所以,胡家的被屠想必與他脫不了干系。無論是王金點還是胡小四,他們并不是流氓無產者,在土改之前,他們并無惡習。當然,他們也并非是思想純粹的革命者,他們在土改中的積極表現不是出于對革命的覺悟,他們對胡、陸兩家的報復心理也并不是出于階級的仇恨,他們曾經都是生活在鄉土世界的普通人。在革命中,他們利用革命、投機革命,借革命之機報私仇、泄私憤,方方借這兩個人物突出了革命的復雜性,讓革命的歷史變得更加立體。這些人在革命中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然而,《軟埋》是悲劇而不是傳奇或歷史演義,就在于,在方方的敘述中,當年那場斗爭中的雙方,并沒有勝利者。死者帶著恐懼、怨恨和絕望棄世而去,留下一座座荒冢,作為凝固的控訴,而活下來的人帶著難以消弭的愧疚,在惶惶不安中艱難地度過余生。王金點是陸家慘劇的“肇事者”,土改中,他的復仇成功了,陸家老小在他的威逼下集體自殺,但在目睹陸家的慘狀后,王金點并沒有感受到想象中復仇的快感,反而生出了強烈的負罪感。他回想起了陸家對他的恩情,想到了往日的溫情脈脈,但大錯已鑄,覆水難收。他偷偷給陸子樵和陸太太立了碑,之后便銷聲匿跡,沒人知道他的下落,都說他死了。他可能畏罪而自殺,也可能永遠背負這個心理的重負而遠走他鄉,總之,陸家的慘劇對他的心理造成了重創。
不僅王金點,當年參與土改的其他村民也都因陸家的慘劇而形成了永久的精神創傷。陸家的宅子在陸家人死后成了“鬼宅”,天黑后村民不敢靠近,都說夜間的宅子里有各種詭異的聲響,仿佛陸家鬼魂的控訴。古宅“鬧鬼”,是因為村民心中有鬼,方方以這樣的方式表現出了村民心中的愧疚,他們當年隨波逐流,甚至參與其中,間接導致了慘劇的發生。他們也不愿外人進入大宅,怕驚擾宅中的亡魂,給村里招來大災,這說明了陸家的往事是他們心中一塊不愿觸碰的傷疤和揮之不去的陰霾。當年過火的革命并沒有給他們帶來想象中的生活,對于暴力的記憶讓他們對財富望而卻步,在很大程度上喪失了創造和追求的活力,時至今日,那里依然是一個現代化程度很低的閉塞的村莊,貧窮和落后頑固地籠罩著那里,暴力帶給他們的傷痛深重而持續。然而,在土改的過程中,受到最嚴重的精神傷害的是那些災難的幸存者,在小說中,方方通過胡黛云的故事,表現了土改的偏差給一個無辜的個體帶來的無法抹去和深入骨髓的精神創傷。
方方在小說中設置了一種雙線的追溯式結構,一條敘事線索是胡黛云于混沌中的回憶,另一條敘事線索是胡黛云的兒子青林對母親身世秘密的發掘,兩條敘事的線索都是從當下出發,指向歷史的隱秘處。在當年的土改中,胡黛云失去了所有的親人,這給了她巨大的精神刺激,這刺激讓她形成了病理性的失憶。但在她的內心深處,這記憶并沒有消失,只是隱匿了起來。記憶的碎片不時浮現,猶如鋒利的碎玻璃,經常刺痛她的神經,原本生活安逸、頗富才情的她在謹慎和驚懼中度過了漫長而平庸的歲月。在她老年的一天,經特定場景的觸發,對于歷史的記憶如狂瀾般噴薄而出,讓她陷入了混沌,歷史于混沌中復現。對于胡黛云的回憶,方方借用了類似《神曲》的結構加以表現。通過章節的標題我們看到,胡黛云將自己在土改中的受難過程視作對十八層地獄的經歷,通過胡黛云的回憶,方方帶著讀者一同回顧了這個歷史小人物的受難歷程。隨著回憶的縱深,歷史的面目逐漸清晰,原來當年是胡黛云自己將陸家和王家的仇怨告訴了金點,而這成了陸家災難的直接誘因。而之所以胡黛云會與金點提及此事,是因為金點與陸家小姐慧媛相戀,而胡黛云與慧媛不睦,當與金點談到二人的關系時,她就多說了幾句,她談及此事也并非對二者戀情有意的破壞,更像是一種無心之失。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胡黛云的話極大地刺激了金點,以致讓他燃起了復仇的怒火。家庭的隔閡經革命的放大終于釀成了一場人間慘劇,原本幸福的家庭最終被無情地撕成了碎片。
當然,個人的記憶往往會受到當事人主觀感受的干擾,對于歷史來說它并不可靠,為了證實胡黛云的經歷和感受并非虛妄,方方在小說中加入了青林這一敘事線索。如果說胡黛云的回憶是對這段歷史的主觀呈現,那么青林的考古似的對母親身世的探秘,就是對這段經歷的物質確認。青林的同學龍忠勇是研究古宅的專家,青林隨著龍忠勇探尋那些散落的舊時富戶的大宅,這些宅子是歷史的遺跡,也是歷史的標的,每座大宅都承載了一段并沒有遠去的歷史,每座宅子背后都藏著一段心酸的往事。青林一行也探訪了陸家的大宅,對于大宅的觀摩和對于村民的訪談,歷史的場景得以再現,也使胡黛云的遭遇得到證實。陸家集體的慘死固然悲壯,胡黛云卑微而飽受精神折磨的茍活更顯得凄慘,一個青春而具有藝術氣質的女子,經暴力的摧折而殘損,被迫于瑣屑的生活中耗盡了生命的芳華,其中的悲劇性不言而喻。
時過境遷,對于如何評價和對待這場歷史的悲劇,小說中不同的人物有著不同的態度。作為災難的幸存者,胡黛云整個劫后余生的階段都在刻意回避對過往經歷的回憶,精神的刺激和自己主動的對回憶的壓抑在很長的時間里造成了她對過去的遺忘,她對過去充滿了恐懼,心甘情愿地接受著遺忘帶給她的平靜。她的丈夫吳家名是土改期間另一場災難的幸存者,他沒有喪失記憶,但為了生存,他主動采取犬儒式的生存態度,讓自己與往事隔絕,謹慎而小心地經營自己的小生活,他甚至為此放棄了自己的姓名,他為了生活,將自己從故鄉和過去連根拔起。他們對歷史的態度直接影響到了他們的兒子青林,青林雖然發現了歷史的殘酷,但他深知在歷史面前自己的無力,他雖同情父母的遭遇,但他無心撬動既有的歷史,他將記載著歷史蛛絲馬跡的父親的筆記放進了父親的墳墓里,為了生活的平靜而對歷史采取了一種虛無主義的態度。與他們態度相似的,還有陸家的二少爺和小少爺,陸家的二少爺因土改期間未在家鄉而逃過一劫,事發四十年后的清明,他攜后輩重返故土,但他們只是祭奠土改中喪命的先人,對故鄉未有些許留戀,他們要在痛苦之后將故鄉徹底忘卻。如果說青林一家的遺忘是為了現實的生計,那陸家后人的遺忘表達了對這段歷史的憤怒與憎惡。
然而,有人選擇忘卻,有人選擇記錄。雖然事不關己,青林的同學龍忠勇卻本著對歷史忠誠的態度,準備以出書的方式記錄這段歷史。他不反對當事者對于苦難經歷的刻意回避,但作為一個學者,他認為自己有義務向世人呈現歷史的細節,還受難者以公道。在這里,方方借龍忠勇之口表達了對那些不同歷史態度的寬容,也表達出,她的創作不是為了攪動既有的對歷史的判斷,更不是為了渲染一種激烈的情緒,而是以文學的形式關注那些被歷史車輪碾壓的無辜生命,對她來說,國家與社會的大歷史固然重要,而這些普通而脆弱的生命也很重要,就像胡黛云死前的那一聲高呼:“我不要軟埋!”方方不愿他們的經歷被歷史軟埋。
作為當代文學土改敘事新的探索,《軟埋》在歷史眼光和敘事手段方面都有新的突破,但方方對《軟埋》的書寫也存在一些不盡如人意之處,比如,她將陸家當年發家的手段設定為販賣鴉片,使陸家背負了深重的原罪,將陸家慘劇的直接原因設置為胡黛云的“告密”,讓胡黛云的無辜大打折扣,此外還設置了吳家名對胡黛云的挽救,讓她在經歷劫難后相當長的時間里感受到了生活的平靜甚至是幸福,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作品的悲劇屬性。當然,這并不妨礙《軟埋》成為一部優秀的作品。方方始終關注著中國的歷史和現實,她對文學的執著和創造力經常使我們驚嘆,期待她給我們帶來更多的驚艷之作。
【注釋】
①周立波:《現在想到的幾點——〈暴風驟雨〉下卷的創作情形》,見《周立波研究資料》,250頁,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
②丁玲:《太陽照在桑干河上》,21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
③勞倫斯·勒納:《歷史與虛構》,載閻嘉《文學理論精粹讀本》,100-103頁,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④湯因比:《湯因比論湯因比》,王少如、沈蕭紅譯,11頁,三聯書店2007年版。
⑤方方:《軟埋》,12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