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月風
(上海師范大學,上海,200234)
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與20世紀80年代中國文論的建構
盧月風
(上海師范大學,上海,200234)
20世紀80年代隨著思想解放潮流對文學的滲透,西方社會的各種文學創作與批評方法蜂擁而出,在一定程度上復歸了五四時期自由、多元的文學格局。文論建構逐漸從文本“外部”走向“內部”,逐漸打破以往文學研究中政治化視閾的界定,文學審美論取代了意識形態論和認識論等飽含政治功利性的價值取向,回到文學自身,文學的本體研究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在這一轉型中,盡管學界對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在接受中根據具體語境有所變異,但其對當代中國文論建構的意義仍不容忽視。
文學理論;向內轉;接受與變異;價值重估
20世紀80年代以前,中國文論的形成曾一度受蘇聯模式影響,其基本觀念是:“文藝也如一般藝術一樣,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文學在藝術形象的形式中反映社會生活,它對社會的發展有巨大的影響,它起著很大的認識教育和社會改造的作用。”[1]在這一基本命題統攝下,文學與哲學、宗教等一樣屬于社會意識形態范疇,而相對忽視了文學用形象反映社會生活的本質。從左翼文學、工農兵文學到十七年文學的發展都沿襲著文學的社會功用性,并在“文革”時期達到頂峰,反映論、階級論、意識形態等文論成為文學創作的圭臬。
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開始,當代西方文藝理論開始在中國產生影響,逐漸演變為顯學,受到學界的高度推崇,并加快了中國當代文論轉型的步伐,其中韋勒克對文學“內部研究”的觀念廣泛傳播,引發了文學理論“向內轉”的熱潮。1979年朱光潛《關于人性、人道主義、人情味和共同美》文章的發表,成為當時人性與文學、文學與審美重新結合的起點,文學研究重新回到文學本體,以人本主義對抗科學主義,逐步擺脫政治的枷鎖。劉再復在《文學研究思維空間的拓展》中指出,新時期文學研究有四個引人注目的趨勢,其中之一就是由外到內,由重視考察文學外部規律向深入研究文學的內在規律轉移。“我們過去的文學研究,主要側重于外部規律,即文學與經濟基礎以及上層建筑中其他意識形態之間的關系,例如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文學與社會生活的關系,作家的世界觀與創作方法等,近年來研究的重心已轉移到內部規律,即研究文學本身的審美特點,文學內部各要素的相互聯系,文學各種門類自身的結構方式和運動規律等等,總之,是回復到自身。”[2]回到文學本身,重視文學內部規律,“向內轉”成為主旋律,20世紀80年代文學理論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走向自覺。
20世紀80年代中國當代文學走出“文革文學”的羈絆,出現了思想解放、主義紛呈的局面,人的自我意識出現覺醒。關于文學與政治的關系展開批判性反思,文學中的人性、人道主義等問題得以討論。人們從事文學批評,不再是停留在社會、政治、歷史的點上,也不是僅僅把文學作品、作家看作一個個孤立的現象,而是多角度、系統地研究文本。70年代末劉心武的《班主任》與盧新華的《傷痕》等作品的發表引起文壇轟動,這是傷痕文學的開山之作,盡管在藝術上顯得粗糙,但對“文革”的反思,對個人命運、情感創傷的關注,昭示著作家對人的“主體意識”強烈呼吁,是人性復歸的雛形。到了80年代人的主體性得到進一步強化,掙脫一切異化形式的束縛,在文學批評與當代文論建構中從重視文學作品的“外部研究”轉向“內部研究”。
劉再復在《論人的主體性》一文中強烈呼吁:“構筑以人為思維中心的文學理論與文學史研究系統,文學研究應把人作為主人翁來思考,把人的主體性作為中心來思考。”[3]第一次提到新時期文學“向內轉”的是1984年12月魯樞元在《上海文學》編輯部與浙江文藝出版社在杭州舉辦的青年作家與評論家的對話會議上。隨之1986年魯樞元參加在天津召開的中外文藝理論信息交流會,他的發言主題圍繞新時期文學與心理學的交融,從而形成這一時期文學“向內轉”的必要趨勢,促使文學創作與批評走出多年的積弊。不少學者對這次文學“向內轉”的趨勢持肯定態度,陸貴山在其主編的《中國當代文藝思潮概論》中說:“這場關于‘向內轉’的討論,對文藝向自身內部規律的轉靠,對深入剖析文藝主觀因素的構成及擺正文藝在由審美主客體建構起來的審美關系中的本體位置,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促進和推動作用。”[4]北京大學謝冕教授說:“文學的向內轉是對于文學長期無視人們的內心世界,人類的心靈溝通,情感的極大豐富性的校正”“文學內向化體現了文學對合理秩序的確認,也包含對于文學一味地‘向外轉’歧變的糾正。”[5]劉心武在《關于文學本性的思考》一文中指出:“我們亟需向文學內部即文學自身挺進,去探索文學內部規律,或者換個說法,就是去探討文學的根本屬性。”[6]這些文學評論者在這一時期發出相同的聲音有力地支持了文學研究的這一轉變,也是對多年來極左文藝路線的反撥,拉近文學與現代人精神的生存狀態。西方“現代派”成為新時期文學創作的一個方向,“崛起詩群”代表的朦朧詩派出現,作家對抽象的人性、人道主義、現實人生充滿表現的熱情,喚起了人們的現代意識。同時關于文學主體性的討論和重寫文學史的實踐,表明20世紀80年代文學從創作到文論出現了明顯向內轉的趨勢。
20世紀8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化,文學發展迎來了一個相對寬松的環境,西方經典的文學理論著作得以譯介,為中國當代文論的建設、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標本,扭轉了改革開放之前文學批評的傳統思維模式。當時影響最大的是1984年由韋勒克與沃倫合著的《文學理論》,1986年三聯書店重印該書,總印數達44000冊,成為20世紀80年代的暢銷書,曾被文學研究者奉為文學批判的“圣經”,一度成為反政治意識形態工具論的思想武器。其中的“外部研究”“內部研究”等觀點帶給他們很大啟發。比如,新時期朱光潛修訂的《西方美學史》,錢鐘書的《管錐篇》都先后引用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中的觀點,“文學回到自身”成為20世紀80年代以來文學活動的中心話語,其中“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構想、“重寫文學史”口號的提出、“文學方法論”論爭等實踐標志著文學批判由外部規律向內在規律的轉移。
韋勒克、沃倫的《文學理論》確實給中國文論的發展注入了新鮮血液,他們傾向于把文學作品的構成分為聲音、意義單元、世界和形而上學這四個層面。之后童慶炳主編的《文學理論教程》和王一川主編的《新編美學教程》對文學作品的層次劃分都從中有所借鑒,并突破文學作品“內容與形式”二分法的傳統。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隨著“尋根文學”“先鋒文學”“新寫實”文學創作潮流的興起,“個性”“自我”“主體”等話語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文學批評“向內轉”趨勢愈加明顯。立足文學作品自身,有學者嘗試從語言學角度分析文本,其中的靈感離不開韋勒克思想的影響,成為文本細讀批評方法最早的表現形式。1988年文學評論第1期曾發表《語言問題與文學研究的拓展》一組筆談,指出“語言就是語言,不是工具,更不是媒介。語言是一種符號,是人的特征。做為一種基本結構,語言具有組織新話語的能力,是接近人類心靈的結構”[7]。其實,語言是文學研究者進入文本的基礎,是文學作品的靈魂與內在因素,所以語言對作家和讀者都至關重要。季紅真《釋莫言小說的語義層次》、《現代人的民族民間神話》、陳曉明《復調和聲里的二維生命進向》等,從語義、神話到復調都是建立在語言本體的基礎上解讀文本。王春元在《文學的外部規律與內部規律》一文將“內部研究”視為對“語言藝術的獨特性”研究,這一指向文本內部的文學批評與韋勒克一再強調的文學“內部研究”有相通之處,他認為文學作品是一種“經驗客體”,文學作品的存在是一種現象學意義上的“意向性客體”存在。同時他“將一切對文學作品存在本體‘語言結構’的研究稱為‘內部研究’,而將一切與此無關、屬于‘經驗存在’方面的研究稱為‘外部研究’。”“經驗的客體”強調文學的本體性,文學即文學本身,而非政治的口號、科學著作,這是文學作品的“決定性結構”,并內在于結構的價值。韋勒克正是由此劃分了“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界限,“內部研究”傾向于“決定性結構”,“外部研究”則研究與之相關的經驗事實。只有“內部研究”才能揭示文學之為文學的根本,“外部研究”則為“內部研究”提供必要的資料。20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研究曾對敘事學、結構主義、語言學等文本細讀的方法充滿激情,而新時期之前那些社會學、政治學等宏大視角的研究方法走向式微。這一明顯變化同文學研究及文論整體建構的“向內轉”相一致。
《文學理論》對中國文論體系建構的意義毋庸置疑,但不同國家文學類型的差異性決定了接受的限度。20世紀80年代中國當代文壇對韋勒克、沃倫這本經典理論著作的借鑒是同中有異,并非毫無保留地吸收。一定程度上,不同的劃分標準導致“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指涉對象的不盡相同。韋勒克是建立在因果式研究的基礎上,根據“決定性結構”和“經驗事實”來區分兩類文學批評對象,而中國的文學批評雖然由政治性話語模式向審美主義話語模式過渡,卻很難完全擺脫意識形態論的框架,在原有范圍內進行的研究被稱為“外部研究”,而對這一框架有所突破的研究則被稱為“內部研究”。在“內部研究”方面,雖然在語言分析層面沒有太多差異,但在其它層面的劃分卻存在偏差。韋勒克對“內部研究”的界定主要包括文學本體的語言、修辭、文體、類型及文學史等方面,作家研究被排除在外。而中國新時期文論把作家研究歸于“內部研究”范疇,劉再復就特別強調對作家內在個性心理結構的探討,并把文學創作歸結為作家精神世界的自我實現。韋勒克認為文學創作過程與作家的創作心理屬于經驗存在范疇,不屬于文學本體結構的內部研究,力避從作家心理與生平角度來研究文學,真正的文學批判是對作品本體的分析與研究。同時把心理學歸屬文學外部研究,而中國的文學評論界是把作家的創作心理學以及作品中具體人物的精神分析都歸屬“內部研究”。韋勒克否定文學作品的經驗存在,他認為作品的本體存在先于接受主體經驗的本體存在,真正對作品本體研究必須把讀者具體審美經驗排除在外,而在中國新時期文論中,關于讀者閱讀經驗的研究被歸入“內部研究”,以此區別傳統文學觀念中讀者對文本接受的消極被動性,這是文學中人性復歸主題在文學批評中的反映。
關于文學本質的界說,什么是文學,什么是文學的本質,這些問題看似簡單,卻很難有明晰的答案。《文學理論》中韋勒克認為文學的本質是虛構性、創造性與想象性,王一川先生在其《文學理論》的后半部分,提出了媒介、語言、形象、體驗、修辭、產品等文學的六種屬性之說,韋勒克的文學內部研究也包括了語言與修辭,但他們的所指不同,王一川以文學的這六種屬性來詮釋文學本質,而韋勒克指向的是文學研究范疇,他對文學本質的界定在王一川的六種屬性之說中指向文學的審美性之維,由此說明一部文學作品是交織著多層意義和關系的極其復雜的組合體。
縱觀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發展,經歷了五四文學、革命文學、左翼文學、解放區文學、“十七年”文學、文革文學、新時期文學等不同階段,革命戰爭的因素致使文學發展極不平衡,同時文學評價體系也處在劇烈顛簸與動蕩中。20世紀80年代,中國學者剛從一場政治浩劫中獲得解放,急需擺脫政治意識形態對文學規約的環境,試圖建立文學新的自律空間。這一語境下,韋勒克、沃倫的《文學理論》的廣泛傳播可謂恰到好處,為建構新的文論大廈提供了諸多借鑒,并引發“文學回到自身”和“把文學史還給文學”的熱潮,最終匯成整個文藝學界“向內轉”的潮流。
韋勒克的文論觀對扭轉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局限性確實意義深遠,尤其是對20世紀80年代文學研究的“向內轉”發揮著積極作用。國內一些學者對于文學的內部研究常常囿于“內容—形式”二分法的思維慣性,將內部研究等同于文本形式和結構的分析,而韋勒克對作品的研究側重于用縱向的層面分析法取代“內容—形式”的橫向分析法,強調文學之為文學的根本。中國學者對這些文論觀的接受,對原有的思維模式是一種突破,為文學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20世紀中國文學”“重寫文學史”“文學的主體性”等概念的提出都是重視文學內部研究的具體實踐活動,試圖擺脫毛澤東新民主義論的理論體系,以西方文明對中國社會的影響為理論支撐,啟蒙、人性、現代等成為核心話語,超越了以反映論為哲學基點的文論觀。
從歷史發展的視角來看,20世紀80年代文學研究“向內轉”的熱潮確實不容忽視,但中國的一些文學評論者在對韋勒克“內部研究”的借鑒中出現了一些誤讀,“重內輕外”的潛臺詞造成了文學研究中的狹隘,一味地排斥對文學意識形態性的研究,而相對忽視了文學與社會、歷史、現實的聯系,形式主義立場的局限性愈加明顯。單純強化文學研究簡單的二元對立思維模式,阻礙了文學研究的多樣化發展。事實上,韋勒克對文本內部研究的強調并沒有完全排斥其外部研究,但做為“新批評”的主要倡導者之一,這一批評方法的局限性在他的理論著作中也有所表現。比如,對文本細讀的過分強調而忽視了創作主體、接受主體、社會現實等元素對作品的作用力。20世紀80年代中國當代文論中的“向內轉”現象終究沒有經得起時間考驗,新世紀以來,隨著文學創作走向多元,文學批評也走向內部與外部的結合,畢竟僅僅強調主體、審美、語言、結構等方面的文學內部研究評價機制很難全面、客觀地分析一部作品。其實,文學的內部與外部恰如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事實證明20世紀80年代的“向內轉”只是用文學批評的一面反對另一面,必然不會走太遠。實際上,我們運用文學批評中的每一種方法都是為了更好地解決文本閱讀中的問題,所以在文學研究中應以具體的研究對象與要解決的問題為中心,而不是陷入內外之分的泥淖。
[1]依·薩,畢達可夫.文藝學引論[M].北京大學中文系文藝理論教研室,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
[2]劉再復.文學研究思維空間的拓展[J].讀書,1985(2).
[3]劉再復.論文學的主體性[J].文學評論,1985(6).
[4]陸貴山.中國當代文藝思潮概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
[5]謝冕.文學的綠色革命[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8.
[6]劉心武.關于文學本性的思考[J].文學評論,1985(4).
[7]程文超.深入理解語言[J].文學評論,198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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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月風(1986-),女,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