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琳
(福州外語外貿學院 亞歐語系 ,福州 350202)
從剝奪國籍法案看社會黨內部的意識分歧
石 琳
(福州外語外貿學院 亞歐語系 ,福州 350202)
2015年11月13日巴黎恐怖襲擊發生三日之后,奧朗德于凡爾賽舉行的兩院聯席會議上宣布,將剝奪國籍法適用的對象從原先規定的入籍公民擴大至所有具有雙重國籍的法國公民,并意圖將其改革法案納入憲法范圍。由此,社會黨派在剝奪國籍法案所蘊含的政治意義、該法案改革是否符合憲法性、是否符合左派的政治理念以及是否會造成更加深層的社會分裂等問題上的意見分歧,造成了社會黨內部的混戰局面。
剝奪國籍法;憲法修訂案;雙重國籍;打擊恐怖主義;社會黨
法國恐怖襲擊事件及其事態升級在世界范圍內引起了極大關注,并引發了國民對其戰后移民政策愈發激烈的質疑。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剝奪國籍法案改革被奧朗德政府提上議程。由于其歷史由來及其對入籍移民的針對性,該法案始終是社會黨的“雷區”。該提案一經宣布即在社會黨內部激起巨大爭議,在經歷激烈討論與數次修訂后,最終仍然由于議會意見不一而失敗。本文試圖從剝奪國籍法案的歷史由來及其在法國當今政治環境下所引發的爭議來探討此次法案改革的象征意義以及當前執政的社會黨內部的意識分歧。
為回應2015年11月13日的巴黎恐怖襲擊案,奧朗德于16日舉行的兩院聯席會議上宣布一項法案,意圖將法國民法第二十五條中規定可施行剝奪國籍手段的人群范圍從原先界定的通過入籍取得身份的具有雙重國籍的法國公民擴大至所有具有雙重國籍的法國公民。根據這條規定,任何入籍10年之內的公民在犯下觸犯民族根本利益的罪行或從事恐怖主義活動時,可被依法剝除國籍[1]93。為避免產生無國籍者,該法令僅針對具有雙重國籍的法國公民。在巴黎恐怖襲擊事件的34名嫌犯中,11名具有法國籍,投身伊斯蘭恐怖主義活動對同胞進行屠殺的恐怖主義分子數量之眾使法國民眾對二戰結束以來寬松自由的入籍政策產生了深層的懷疑和失望。在恐懼與懷疑的焦慮心態下,民眾必然對政府的強勢應對策略抱有較高期望。奧朗德政府此舉顯然意在向民眾展示其打擊恐怖主義的決心,意圖通過延伸將加大該條例適用的范圍,增加其威懾力度。12月11日,國務委員會對該法案進行了討論,指出其存在不符合1958年憲法有關條例的風險。憲法委員會認為,在具有雙重國籍的恐怖分子需要被判處剝奪國籍的情況下,考慮到該措施存在與憲法相悖的風險,有必要將其納入憲法范圍[2]。由此,剝奪國籍法的改革便順理成章地上升到了必須進行修憲的高度。12月23日,該法案以憲法修訂案的形式正式提交國會,奧朗德政府希望將剝奪國籍法適用人群范圍的延伸以及國家緊急戒備狀態期限的延長納入憲法范圍。
在經過6周的激烈討論之后,國民議會以317票贊成、199票反對、51票棄權通過了該項修訂案[2]。此時,國民議會所通過的修訂案與奧朗德政府推行的版本相比,已經歷了一定程度上的“變型”,主要集中在以下兩點:在國籍法改革的有關章節內,出于維護單國籍公民與多重國籍公民在法律前的平等地位,避免形成對后者的歧視,國民議會法案審查小組去掉了“具有雙重國籍”字眼,于理論上將剝奪國籍法適用的對象范圍延伸至所有法國公民*盡管如此,剝奪國籍法適用人群范圍并未發生改變,因為在遵守避免造成無國籍者的前提條件下,該法也僅能運用于具有多重國籍的公民范圍內。;為獲得右派支持,在該法適用的目標犯罪類型上,由原先鎖定于損害國家安全利益的重罪擴大至一切與恐怖主義相關聯的罪行,包括對于恐怖主義行為的贊頌等不法行為[3]。
緊隨其后,當該法案進入參議院討論日程,參議院法案審查委員會對國民議會所通過的修訂案版本提出質疑,并在以下兩點進行了修改:其一,將該法案適用對象限制于具有雙重國籍的法國公民范圍內,即明確排除了單國籍公民被涉及的可能性;其二,從法案針對的目標犯罪類型中除去輕微不法行為,與國民議會提出由法官對于剝奪國籍的司法審判具有裁定權不同,參議院堅持交由國務委員會做出最終意見。3月22日,參議院以178票對159票的微弱優勢通過了再次被修改的憲法修訂案。在兩院對法案條例無法達成一致的情況下,法案將在其間往返反復,無法進入到兩院聯席會議的投票議程,離最終通過并投入應用遙遙無期,嚴重損害了以打擊恐怖主義為根本目標的法案效率。3月30日,奧朗德宣布放棄此項法案,親手為這場紛亂畫上終止符。
2.1 法案所造成的矛盾
此項改革一經公布即在法國社會范圍內造成巨大爭議,在左派內部遭到了許多議員激烈的反對。盡管以微弱優勢通過了國民議會的投票,憲法修訂案仍然遭遇以司法部長陶碧拉為首的社會黨重要級人物的公開抵制。在該法案被反復質疑的過程中,社會黨內部的意見分歧凸顯無疑,從剝奪國籍手段的政治意義到其改革的必要性均無法在社會黨內部達到一致同意,主要分歧點集中于剝奪國籍法是否符合憲法性、是否符合左派的政治理念以及是否會造成更加深層的社會分裂等幾個問題上。現任里爾市長奧布里斥責其“違背了社會黨的基本政治原則”;前任司法部長陶碧拉將其定義為“不具任何實際效率的法案”[2],認為該法案是“沒有效率、不起作用的”[3];黨內許多議員甚至將提案本身看作剽竊極右翼政黨的關鍵主張的行為。然而,據多次民意調查顯示,大部分法國人贊成擴大剝奪國籍法適用人群[2]。這條響應民意的法案緣何在社會黨內部能夠引起如此混戰?我們可以從該法案的政治色彩以及該修訂案在立法層面上的意義著手分析其在社會黨內部所引起的意識分歧。
2.2 造成矛盾的原因
2.2.1 剝奪國籍法的政治色彩
要討論剝奪國籍法所隱含的政治意義,需從其歷史分析。一戰期間,針對在戰爭中選擇加入外國軍隊的德國、奧匈帝國以及奧斯曼帝國的移民,法國政府予以剝奪其法國籍的處理手段。法國政府在1928年至1929年期間,將此前由于與外國人通婚而失去法國籍的女性的再入籍申請拒之門外,理由則簡單歸咎于這些與外國人通婚的女性“思想可疑”[4]51。二戰期間,法國政府于1939年9月9日頒布了一項特殊法令,取消某些“以行動支持外國政權”的法國公民國籍,旨在打擊當時支持前蘇聯的一些法國政治人物。在這段時間內,剝奪國籍法的運用具有強烈的政治導向,其對象范圍甚至包括從未具有外國籍的法國公民,從而造成了大量無國籍者。維希政權期間,維希政府將1927年以來所有入籍的法國公民納入重新審查范圍,剝除了15154位已入籍公民的法國籍,其中約半數為猶太裔,又于同年10月剝奪了約11萬猶太裔阿爾及利亞法國人的法國公民資格。為打擊流亡在外的戴高樂派,維希政府通過了罷黜非法滯留國外的法國公民國籍的法案,由此以分裂祖國罪剝奪了446名法國公民國籍[4]52。
由此可知,剝奪國籍法在法國歷史上的運用多集中在戰爭期間,針對的絕大多數為移民或其后裔。現行法國民法第二十五條規定針對的也僅是以入籍方式獲得法國籍的公民。換言之,就是已獲得公民身份的移民后裔。正是這種針對性,使得國籍法改革的推動在政治層面上被認為是右派甚至極右翼的“封邑范圍”。移民問題始終是極右翼的火力攻擊點,出于對移民議題持續穩定的關注以及使其工具化的操作手法,國民陣線一直極力推動國籍法改革,主張“取消除歐盟范圍外的雙重國籍”,并將此項改革看作其政策綱領中的重要措施而進行了大量宣傳造勢活動。現右派法國共和黨主席薩科齊執政時期便已明確提出改革國籍法、擴大剝奪國籍法適用范圍,他認為“法國正經受50年來不規范的移民政策所造成的后果”。在2010年5月30日格勒諾布爾的演講上,薩科齊提出:“任何具有外國血統的公民一旦主動觸犯公職人員、警務人員或憲兵隊員的人身安全,將被剝除國籍。”[5]如果說國民陣線對于國籍法的改革提議帶有明目張膽的種族歧視色彩,那么,傳統右派的態度則更加謹慎,將剝奪國籍法同質化為一種針對擾亂國家安全秩序的行為的懲罰措施,以正當理由規避該法案對移民及其后裔的歧視色彩。薩科齊任期內多次強調移民及其后裔以“同化”形式融入法國社會的重要性,但在施行判罰時,“同化”被剝除,“血統”成為了評判標準,這足以表明右派在移民以及國籍問題上審慎并嚴厲的態度。反觀社會黨,前身為工人國際法國支部,是法國早期工人運動的主要組織與推動者。第二帝國時期,法國人口的緩慢增長與工業發展的需要引發了法國史上第一個移民潮。這些外國勞工移民在全方位參與法國工業發展的同時,也積極參與了隨之而來的工人運動,構成了法國早期工人運動的重要參與群體。社會黨自1905年建立以來,始終堅持民族融合的原則,為促進移民融入法國社會做出了巨大努力。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時期,為應對慘淡的經濟形勢以及席卷全法國的仇外情緒,法國政府先后出臺了限制外國移民從事自由職業、遣返失業移民以及在就業中的“國民優先”政策,直至1936年人民陣線上臺后采取了緩和政策,才逐步恢復外國勞工在法國的工作權利以及北非殖民地居民自由往返法國的權利;1981年密特朗當選后,除了承認了15萬移民的合法身份以外,還縮短了申請10年居留證明的要求時限、提高了對于勞工移民家庭而言十分重要的家庭補助金額;若斯潘擔任總理期間,對國籍法進行了改革,取消了1993年頒布的“帕斯卡法”中要求的入籍時“入籍意愿聲明”這一強制要求的步驟[6]。在涉及到移民融合的問題上,社會黨始終堅持采取寬容態度,促進融合但不強調血統差異,在2008年至2012年總統大選期間,始終提議進行憲法修訂,要求刪去法國憲法第一章中的“種族”一詞。因此,奧朗德政府的改革提案被認為是對社會黨政治理念的背叛行為,甚至被不少黨內議員看作“重拾極右翼政治主張”的行為[5]。再者,黨內不少議員擔心該法案因與維希政權時期投誠納粹德國而推行的針對猶太裔法國公民與自由法國臨時政府成員的國籍改革法相關聯而蒙上種族歧視色彩。社會黨內部的反對意見不相一致,然而,法案與其固有立場相左卻十分明顯。
2.2.2 法案改革在立法層面的意義
在其立法必要性上,從司法層面分析,法國民法第二十五條并不是唯一界定剝奪國籍法適用范圍的法律條文。根據民法第二十三條第7小節規定:“在國務委員會批準下,任何具有外國籍并為該國軍隊效力的法國公民將被收回法國籍。”[1]931949年至1967年期間,在冷戰背景下,該條例被運用了523次,適用人群也不僅限于因入籍而取得法國籍的公民范圍內。換言之,現行法律條款中早已具備可以用于剝奪伊斯蘭恐怖主義分子國籍問題的規定,并非法國政府在媒體上反復宣傳的“現行的剝奪國籍法體系必須進行一系列修改才能保證其高效運行”。這也正是陶碧拉等社會黨議員的主要反對意見。
那么,奧朗德政府所提議的將剝奪國籍法案納入憲法范圍是否具有實際意義?從廣義而言,憲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應,是一切法律的立法基礎。在羅列各項基本原則的同時,法國憲法言明保護公民自由與平等,其中僅提及以下兩項懲戒原則:“任何人都不能被隨意監禁”以及“取消死刑”。將剝奪國籍法案一類的懲戒措施納入憲法范圍,其作用等同于向全世界宣布法國將恐怖主義行為與具有雙重國籍的公民的國籍掛上直接聯系。另一方面,無論該條例是否具有除政治象征意義以外的運作高效性,如果其切實通過,法國政府能夠如預期般依據明確的法律條文更有效率地使用剝奪國籍法來打擊恐怖分子,那么,有一種局面似乎無可避免:“在避免造成無國籍者的普遍前提下,擁有雙重國籍的恐怖分子成為被瞄準的唯一目標,擁有單一法國籍的恐怖分子則置身事外。”換言之,單國籍者與雙重國籍者在法律面前處于嚴重不平等的位置。這顯然不符合社會黨一直以來所秉承的“平等、無差別”原則。在目標犯罪類型的問題上,如果將與恐怖主義相關的不法行為也納入其適用范圍,何種程度、類型的行為將被認定為足以招致剝奪國籍刑罰?前往敘利亞參與伊斯蘭國運動的行為是否符合被依法剝奪國籍的標準?界定模糊會導致判定難度加大,判定難度的加大難免導致“量刑”的偏差。正如社會黨內議員以及社會黨各界成員對于奧朗德政府修憲提議的質疑:“我們不可能剝奪僅被判處一年監禁的罪犯的國籍。”[3]顯然,除了能展現現任政府對打擊恐怖主義的決心以外,奧朗德提出的憲法修訂案并不具有對現行法律條文進行改革的重大意義。對于保障公民平等的憲法而言,該條例顯然無容身之地。如法國社會黨知識分子的代表、著名歷史學家維伊對該法案從始至終的反對論點:“憲法的作用是團結公民,而不是將他們分隔開。將一條從血統上對法國人進行區分的法律載入憲法將會加劇社會裂痕,其所造成的負面效應將遠遠超過所預設的立竿見影的成效。”[5]
奧朗德政府提出的有關剝奪國籍法改革的憲法修訂案,在法國全社會引起了極大關注,在執政黨內部遭遇了強烈的反對意見。從立意來看,在巴黎恐怖襲擊發生3天之后即宣布對剝奪國籍法進行改革,展現了奧朗德加強打擊恐怖主義力度的堅定決心。從法律層面分析,現行法律條款中已經有針對恐怖主義行為而剝除國籍的規定與先例,即使對“生而為法國人”的恐怖分子也適用,現任政府為論述改革必要性而引以為據的“法律條款上的死角”,準確來說,并不存在。并且,在遵循不制造無國籍者的普遍認同下,該法案會造成單國籍國民與多重國籍國民在法律判罰前不平等的地位。從政治層面上看,現任政府不拘于固有的意識形態分野,提出一直以來被傳統右派以及極右翼“冠名”的剝奪國籍法案改革,本身是對國民所關注的重大社會問題的回應,是對國家政治、社會形勢負責的表現。然而,其后現任政府以修改憲法條例的形式推進法案改革進程,卻多少有“虛張聲勢”的嫌疑。政策需要連貫性與一致性,尤其在關乎國籍權的重大問題上。在社會黨內部遭遇空前的一致反對、兩院意見不一的情況下,奧朗德及現任政府已處于騎虎難下的境地。該法案的提前終結再次凸顯了奧朗德政府的執政理念與政策執行力之間的差距,此間,黨內激烈的反對意見無疑體現了社會黨內部目前存在的意識分歧,后者同樣體現在黨內對于現政府推行的勞動法改革的反對上。政治理念相左,削弱了社會黨內部的凝聚力,對奧朗德政府的政策執行力提出了質疑,并對其任內的收尾階段以及接踵而至的總統大選造成了巨大挑戰。
[1] Légifrance. Code civil, article 23-7, article 23-8, article 25[D].Paris: Légifrance, 1993.
[2] LEXPRESS.fr avec AFP. L'Assemblée nationale a adopté le projet de loi de révision constitutionnelle[N].LEXPRESS.fr, 2016-02-10(2).
[3] LEXPRESS.fr avec AFP. Le Sénat ne veut pas de la déchéance de nationalité pour tous[N].LEXPRESS.fr, 2016-03-09(3).
[4] Patrick Weil et Nicolas Truong. Le sens de la République, chap. 3 Liberté pour l'histoire ou permis d'amnésie [M].Paris: Grasset,2015 : 49-50.
[5] Patrick Weil et Jules Lepoutre. Refusons l'extension de la déchéance de la nationalité[N].Lemonde.fr,2015-12-03(12).
[6] Anne Simonin. Le déshonneur dans la République : Une histoire de l'indignité,1791-1958[M].Paris: Grasset,2008 :55-62.
責任編輯:沈宏梅
Disagreements of Consciousness within the Socialist Party from the Act of Deprivation of Nationality
SHI Lin
(Eurasian Languages Department, Fuzhou University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and Trade, Fuzhou 350202, China)
Three days after the terrorist attact in Paris on November 13, 2015, at the bicameral joint conference held in Versailles, Hollande announced that the objects of Law of Deprivation Nationality should be extended from the original naturalized citizens to all French citizens with dual nationalities, and intended to incorporate this reform act into the constitution. For this reason, the disagreements in the political implications of Law of Deprivation of Nationality, whether the reform of the act is consistent with the constitution, whether it is consistent with the political idea of the leftists and whether it would cause deeper social divisions resulted the confused situation within the Socialist Party.
Law of Deprivation of Nationality; constitutional amendment; dual nationalities; fighting against terrorism; Socialist Party
2016-10-20
福州外語外貿學院課題(FWX15005)
石琳(1987- ),女,福建福州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法國文化研究。
D73/77
A
1009-3907(2017)05-010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