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茂剛
(公安消防部隊士官學校 文化基礎教研室, 南京 211133)
文獻所見抗戰期間中日軍人意識概說
吳茂剛
(公安消防部隊士官學校 文化基礎教研室, 南京 211133)
抗日戰爭期間,中日兩軍軍人意識總體趨勢是此長彼消,其間又屢呈顛倒反復的不穩定態勢。日軍職責意識退化速度較慢,程度不明顯;而尚武意識、紀律意識隨戰事深入,明顯衰落。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和國民黨軍隊在軍人意識培育上均有著力之處,而政權屬性、軍隊本質決定了人民軍隊在軍人意識上更勝國民黨軍隊一籌。
抗日戰爭;軍人意識;戰斗力;中國和日本
軍人意識是軍人對軍人職業價值的認識,并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包括職業習慣、職業態度、職業思維模式、職業團隊精神、職業敏感度和職業忠誠度在內的綜合體。概言之,一般又分為職責意識、尚武意識、紀律意識、憂患意識等[1]。
較之甲午戰爭,發生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第二次中日戰爭,無論是涉及地域之廣闊,持續時間之長久,雙方投入之巨大,戰爭過程之慘烈,亦或是對中國歷史進程的影響力,都非甲午戰爭可比。而這場戰爭中反映出來的雙方的軍人意識較之甲午戰爭時期更為豐富而強烈*關于甲午戰爭期間中日軍隊軍人意識情況,可參閱拙作《19世紀末中日軍人意識初探——以甲午戰爭為個案》,載《歷史教學問題》,2015年第6期,第59-64頁。。由于這場戰爭里大大小小的具體戰役不計其數,本文只能擇取一些片段,以一斑窺全豹,藉以反映雙方軍人意識的整體面相和演變歷程,從而印證戰爭勝負之理,進而明確包括軍人意識在內的軍事軟實力在軍隊戰斗力生成中的地位與價值。
經過一系列軍事改革,較之中國軍隊,日本軍隊更早地實現了近代化乃至現代化,又經歷了甲午和日俄戰爭的檢驗,其職責意識也更為明確,表現之一是不僅單兵作戰能力強,且具備了很強的整體觀念,戰斗中各兵種、各作戰單位之間協同配合密切。另一個表現是軍官能夠履行崗位職責,切實掌控部隊。關于這兩點,在抗戰初期甚至相持階段,即使是作為對手的新四軍和國民黨軍隊,也給予了客觀的評價。與日軍相比,無論是新四軍還是國民黨軍隊,都還存在一定差距。
1940年9月,在一份《津浦路東反“日偽”掃蕩總結》,分析敵人戰術的優點時指出:“下層干部掌握部隊能力強,班、排長對部隊能扯得開,收得攏?!髀摵媳N配合作戰及部隊協同動作很確實恰當。”[2]451而“我們的缺點”則有:“部隊對敵戰斗力估計不夠,表現在對敵疏忽大意,后來經過嚴重的戰斗,反又感覺無信心失望的情緒?!螕糁髁x習氣尚未克服,如軍紀不嚴,執行命令馬虎、不堅決、打折扣,組織松懈,對公物不愛惜,隨便丟失,沒有射擊指揮與射擊紀律?!刹恐笓]能力差,不能指揮部隊,尤其在緊張情況中很混亂,甚至一些干部以個人的勇敢去進行單個戰斗,忘卻了自己是指揮員。如十四團三營副營長、七連長是親作機槍手而犧牲的。”[2]453
現代化戰爭形態下,分工日益細化,各司其職是軍事人員的一項基本素養。關于這一點,事實上早在1938年3月18日,葉挺在《現代戰爭的性質特點與指揮》中已提醒過:“我們所要求于一個指揮員的,是要執行一個指揮員的責任,指揮員的責任要與戰斗員的責任分別得清清楚楚?!逃刹苛私庵笓]員的責任和戰斗員的責任的區別,是十分必要的?!盵2]756不過,這些問題顯然不是短期內可以解決的。1940年6月29日,新四軍第五支隊襲擊來安日偽軍后,在檢討我軍缺點時指出:“各部隊的動作缺乏緊密的聯系與協同,戰斗中的偵察警戒十分疏忽,因此,不能鞏固已得勝利?!盵2]436直至1944年1月,大官莊戰斗后,戰后總結中仍有一條經驗教訓說:“干部的身先士卒精神,是鼓勵戰士勇氣的良好辦法,但亦因干部的個人勇敢,故易于受無謂之犧牲?!盵3]62
事實上,在1941年間,兩軍之間在職責觀念上還存在不小的差距。1941年7月7日,賴傳珠在《抗戰四年來的新四軍》中分析敵我戰術的優缺點時指出,敵人“戰斗組織嚴密,各兵種各部隊能協同動作”。而“我們”仍存在“掌握部隊不夠確實,協同動作不夠緊密,往往造成個人英勇,各自為戰”等缺點[4]907。
這一問題在國民黨軍隊中也普遍存在。在1938年1月的開封軍事會議上,蔣介石把“缺乏協同動作的精神”列為過去作戰的12個缺點之一,并要求“以后作戰,各位高級將領一定要發揮協同動作的精神,并要以身作則,從精神上、技術上教育部下,使我們全軍一致,打成一氣,才可以打敗當前的倭寇!”[5]71-72
蔣介石的這番忠告并未能完全執行下去。3年后的《抗戰第一階段國軍作戰之經驗》中,記載了馮圣法的報告:“缺乏協同連系。國軍部隊間之協同連系,迄至現在,一般無進步,往往坐視當面之敵轉移兵力攻擊友軍,而不能予以牽制策應。揆其原因,一為戰術常識之欠缺,一為武德涵養之不足?!盵6]10《第五軍攻略昆侖關作戰經過檢討》中也直陳第五軍之缺點,并在具體列舉不足之前稱“此等缺點在其他部隊中亦有之”[7]5,這些缺點就包括“各部隊間,有時缺乏互助精神,此為不可或忍之事實”[7]12。
相較甲午戰爭,抗日戰爭歷時8年,在如此漫長且艱苦卓絕的一個周期內,任何一支軍隊想始終保持穩定的戰斗精神,都是不容易的,中日兩軍尚武意識也經歷了此消彼長的過程,其間又屢呈顛倒反復的不穩定態勢。
全面抗戰爆發后,正面戰場的國民黨軍隊起初是很有信心的。在上海,中國軍隊有包括以德式裝備武裝起來的一個集團軍(3個師)在內的軍隊,投入了80萬人,數量是日軍的4倍,仍然不能殲滅日本海軍陸戰隊,淞滬會戰以失敗告終。隨后,徐州會戰、南京保衛戰,一個接一個地失利。其間固然有中日兩國當時巨大的全方位的現代化水準差異,兩國軍隊之尚武精神也存在明顯的差距。正如有學者所言:“國軍將領還不具備指揮現代化戰爭的能力……裝備和訓練水平都很差”[8]。
共產黨的軍隊同樣遇到了問題。八路軍參戰平型關戰役雖然勝利了,代價卻是巨大的。戰后,林彪深思熟慮、字斟句酌,總結了12條經驗,其中第7條說:“敵人實在有許多弱點可為我所乘。但敵人確是有戰斗力的?!盵9]73
對八路軍自身的問題,林彪也有著清醒的認識:部隊“對戰術訓練還很差?!盵9]75
這種說法得到另一片戰場的同意。1939年5月5日,賴傳珠對“敵寇戰術上的優點缺點的批判”中分析了日軍軍事素養:“敵之班排下級干部強,戰斗動作熟練,不論任何環境,都善于掌握部隊。……由于一貫的武士道教育,養成妄自尊大的頑強性?!盵10]146-147
但是,戰爭無可避免地向持久方向發展,日軍“三個月滅亡中國”的叫囂落空了,和敵人硬拼的“速勝論”,害怕敵人的“亡國論”也煙消云散了,兩軍的尚武意識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日軍短期內滅亡中國的企圖破滅后,其戰斗精神隨之漸趨低落?!坝捎跀橙俗鲬鸬哪康牡拿烀#斐蓴耻娛勘L紀的頹敗和戰意的消沉,所以在這4年來的各大戰役之中,隨處都顯出敵我戰斗精神比率的一消一長。我則愈戰愈強,愈戰愈勇,敵則愈戰愈弱,愈戰愈怯。事實證明,敵軍的士氣已由上而下地發生變化。……時至今日,敵軍怕死心理的過分和攻擊精神的低落,實在是筆墨難以形容的。每到兩軍肉搏的時候,還未迫近敵兵便已長跪求饒,自動繳槍。”[11]
出現這種變化,是可以理解的?!皵耻娛勘?,此次被迫而戰,遠離鄉土,他們的情緒已感不安,復深知侵略戰非他們所需要,故犧牲精神缺乏,畏死之心特重,僅僅依賴武器威力作戰,每次遇到與我軍接近肉搏的時候,他們那種畏怯乞饒的情形,真非言語所可形容。敵酋雖放縱士兵奸淫擄掠以為是獎勵慰勞的方法,殊不知軍紀因之蕩然,且因是而反喪失了他們在精神上的統御。這就敵官兵均帶有神符咒語及千人縫等件上看來,即可證明他們精神上畏死的一般?!盵12]
與新四軍交手的日軍,似乎更早地遇到了同樣的困境。1939年5月,賴傳珠報告:“堅持持久戰的結果,使敵兵思家和反戰空氣激增,自殺消極的事實,常常可以聽到,降低了所謂‘皇軍’的驕矜氣焰。同時,經我對敵軍政治工作的宣傳影響,戰斗的頑強性銳減。甚至在我軍包圍就俘中,舉槍繳械的也已有實例?!艟癫睿奖鴦幼鬟t鈍。”[10]147
這種說法得到實例支撐。1939年8月3日,新四軍第四支隊第九團第一部在安徽省滁縣廟山支援友軍打擊日偽軍。戰前,“日寇占領滁、全等縣之后,自負是現代化的皇軍,所向無敵,對我軍極驕傲輕視,常有三五成群下鄉擾亂和蹂躪,任情所欲,暢所欲為,因之軍紀馳渙”[2]402;此役后,敵“遭受嚴重的打擊,這已寒敵膽,與對我發生畏懼”[2]404。
1939年12月21日至23日,新四軍第四支隊在淮南津浦路西周家崗第一次反“掃蕩”,戰后在總結戰斗勝利原因時說“我軍指戰員情緒高漲,有戰勝敵人信心。……敵受我迷困打擊,精神疲乏,情緒低落。”[2]408值得注意的是,“敵兵力優于我,來勢兇猛,友軍不敢對峙”[2]409。
當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日軍尚武意識的衰落絕非一朝一夕的事情??箲疬M入相持階段后,中國軍隊對此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1941年7月7日,賴傳珠總結了敵人戰術上的一些長處,指出:日軍“戰斗組織嚴密,各兵種各部隊能協同動作”[4]906。而這些是當時包括新四軍在內的中國軍隊所欠缺的。
不僅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戰斗精神越發高漲,即使是此前屢吃敗仗的國民黨軍隊,也迎來了轉機,部隊士氣為之好轉?!白愿甙脖晃铱藦秃?,敵艦于我戰斗力較前增強,5月以后,晝夜增強溝壘,加強副防御,防我再興總攻,不敢若前此之藐視疏忽,此可證明我軍戰斗力,已加速提高,作戰精神,較前旺盛也。”“我軍團結堅固,士氣旺盛?!盵6]9“員兵能耐勞苦。雖遇寒雨及補給不上時,亦能毅然決然不顧一切,執行任務。”“各師官兵常負傷不退,繼續作戰,可見第五軍士氣旺盛,精神教育優良之一斑?!盵7]4
對手則愈發陷入泥淖。據桂林行營報告,敵“作戰意志薄弱,素質日趨低降。敵士氣頹廢,戰斗力較過去大減,一經我軍圍擊,即四散潰竄,斗志全消。官兵厭戰情緒至濃,屢有自殺叛變之事發生,且軍中老幼增多,素質不良,軍紀廢弛,攻擊精神,遠遜以往”[7]13。同期,新四軍方面亦有相似認識,“敵軍處在進退維谷的戰局中,更衰弱了他們的士氣?!盵4]906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國民黨軍隊抑或共產黨軍隊,對自身存在的問題亦不諱言?!犊箲鸬谝浑A段國軍作戰之經驗》中也深刻剖析了國民黨軍隊的不足:“一般缺乏旺盛之企圖心,每致追隨敵人,陷于被動。”[6]10
為進一步強化尚武意識并轉化為戰斗力,國民黨軍隊從兩個方面提出相應之對策。一是“國軍教育訓練應注意事項”。認為應“注意精神教育。凡戰斗缺乏靭強性之部隊,固由攻擊精神不旺盛,然其主因,要為訓練欠缺,故今后各部隊,應特別注重訓練,尤須注重精神教育,使全體官兵,有精神戰勝物質之信心,無論若何困難慘烈之境地,仍能奮斗到底”?!白⒁庑睦斫ㄔO,使官兵皆以國家至上民族至上,為救亡前提,而發揮大無畏之精神,斯能見危授命,臨難不圖茍免?!薄白⒁鈪f同一致精神。歷次作戰,有不為大局著眼者,每當友軍戰斗激烈之際,甚或陷于危殆之時,猶袖手旁觀,不行策應。卒至被敵各個擊破,以后軍官教育,特需注意修養,并使了解,密切協同,互相策應,為達成戰勝之要件?!盵6]59-60二是“政訓”。提出三條培養鍛煉軍人素質的途徑:一是“加強軍隊政治訓練,以激發培養積極作戰之情緒?!倍恰耙勒斡柧殻蕴岣呔窳α??!比恰耙勒斡柧氺畛涣夹睦砼c習慣。為祛除各種不良心理與習慣,在治標方面,固應嚴定考核獎懲,而治本方法,要在以政治訓練,培養革命精神,提高某國家民族思想。并加強其政治認識”[6]65。
1942年2月,陳毅在中共中央華中局第一次擴大會議上,檢討幾年來軍事工作的成績和弱點時指出:“輕視軍事學習,輕視軍事技術,輕視參謀工作的傾向仍然存在。”[13]132又強調:“地方兵工的建立尚未開始,在民兵大量發展中,武器問題便成為最嚴重的問題。兵工建設是中央軍事建設指示中四大項之一,但在我們的腦海中尚未提到與其他三大項并列的地位。……輕視兵工工作等于殘害自己,是必須糾正的。要了解兵工工作比吃飯更加重要。”[13]137
至于國共兩軍之尚武意識的直接對比,1941年10月15日到21日的程道口戰役頗能說明問題。據戰后總結“我們戰術優點”時,新四軍增援、堵擊、監視、偵察、牽制配合默契,“戰役上的協同一致,一般說很好。……火力射擊與步兵的突擊協同很好,……指戰員的攻擊精神很勇猛”,特別是“軍民配合作戰是我們革命戰術的特點。這一特點是戰勝敵人的重要因素之一”[4]427-428。而敵軍“火力與突擊的配合可以說沒有,烏龜頭不敢伸出烏龜殼,我幾[次]向敵沖鋒,敵只能依工事抵抗,不敢反沖鋒”[4]426。報告中總結的另一條經驗教訓是:“在組織戰斗時代的今天,假如沒有健全的參謀工作,對于戰斗的進行非常不利。此次戰斗經驗告訴了我們,部署得不周密,準備得不充分,這些遺漏都是由于參謀工作不健全和參謀人員素質太差的緣故。因此,健全參謀工作,提高參工人員質量和威權是今天軍事建設的重要問題之一。”[4]430重視參謀人員的素養,可視為人民軍隊提升精武意識的重要表現。
綜觀抗戰期間在華日軍的軍紀情況,其反映出的日軍紀律意識也是一個由強轉弱的動態過程。一方面,戰事初起,受戰爭狂熱的裹挾,“當戰爭開始時敵軍士氣的旺盛,作戰堅決、勇敢,是誰都承認的事實?!盵14]這與日俄戰爭如出一轍。其后,在較長一個時間段內,日軍的戰場紀律堪稱良好?!督蚱致窎|反“日偽”掃蕩總結》中指出:“敵人比較沉著,所占陣地不易攻克,行進時遭側翼擊襲也不理睬,仍繼續前進;受我夜襲非不得已時不還槍。……軍紀嚴,戰斗序列不紊亂,前進時一個跟一個,配合協同好?!盵2]451
另一方面,說日軍軍紀意識呈現動態過程,是因為隨著戰事延長,日軍厭戰情緒逐漸增強,士氣低落,反戰活動潛滋暗長,再想維持嚴明的軍紀就非易事了?!靶熊姎埧?,作戰艱苦。從1940年8月到12月,華北日軍遭到了八路軍的大規模打擊。嗣后,為了徹底消滅解放區,日軍實行了后來被中國方面叫做‘三光政策’的作戰——殺光、燒光、搶光。這種毫無人性、喪盡倫理的行為,作為‘作戰’命令被下達。士兵們一邊使身心興奮到極致,一邊執行這一命令。如果忍耐不了而逃跑,就會以敵前逃亡被槍殺,內地的家屬也會因此成為非國民。如果非要逼迫著身體去行動,在某個瞬間,就會產生拒絕反應?!盵15]軍紀趨于衰落的初級表現形式是日軍中自殺、逃跑事件屢屢發生。不僅下層士兵中彌漫厭戰情緒和自殺行為,中下級軍官甚至高級將領亦不能免。林谷良(1994)轉引了一張1939年至1942年期間日軍反抗上級事件的統計表[16]67頗具意味,如表1所示。

表1 1939年至1942年期間日軍反抗上級事件統計表
由此可見,日軍軍紀敗壞是無可否認的事實。日本軍部也不得不承認“嚴正地維持紀律是戰勝的最大要素。因此,軍隊有相當龐大的人員,似有一部分人不知自重”[16]66。隨著戰事深入,“長期的事變使士兵懶怠志氣,不守軍紀”[16]66。
下面來說說國民黨軍隊的紀律意識。抗戰期間,國民黨軍隊中,上至最高統帥、高級軍事將領,下至普通軍官,對一支軍隊中軍紀的重要性其實是清醒的。蔣介石就不需多說了,單從文獻資料來看,整飭軍風軍紀一直是蔣介石建軍治軍思想的重要內容,抗戰爆發后,更三令五申。1938年,蔣頒布“作戰懲獎辦法”各十條,條文規定可謂明晰具體,賞罰分明,并聲稱要“賞自下始,罰由上起”[5]64。
輿論也以振興軍紀為己任,報刊中多有相關論述。1938年,在一篇《勉全國軍人并論振奮士氣》中,作者說:“眼前各級軍事長官亟應有決心實行的,是嚴肅軍紀,賞罰分明,并切使抗戰到底的國策與最后勝利的信心,切印于每個將士之心中。官紀不肅,政治不會健全;軍紀不肅,軍隊不會健全。有功者不重賞無以獎死士;有過者不嚴罰無以警懦頑?!盵17]
抗戰初期,國民政府整頓軍風軍紀確實收到了一定效果,一些違抗命令、臨陣脫逃、投敵賣國的將領如韓復榘、石友三等被予正法,短期內確使抗戰形勢為之一振,有利于正面戰場的對日作戰。1938年春天,劉象山任職軍風紀第二巡察團,據其所述:
“巡察團的職責之一是察看部隊情況,發覺情況還不算太壞,像在小界嶺時,招待我們吃飯,吃的是稀飯饅頭,與士兵吃的一樣,到戰壕里巡察,也覺得狀況還算不錯……有時為了軍事需要,趕筑馬路,甚至拆百姓民房,引發民怨?!盵18]但是,放在更大的背景觀察,劉象山所說粉飾成份比較大,他所揭露的只不過是冰山一角。
抗戰時期,國民黨軍隊軍紀廢弛現象相當嚴重,即使是蔣介石也無法熟視無睹。1938年1月11日,開封軍事會議上,蔣介石說:“第二個最大的弱點,就是軍紀蕩然。……最重大的問題就是命令不能貫徹……或者陽奉陰違,托詞謊報,或竟不奉命令,隨便后退?!盵5]69雖然其后在歷次的軍事會議和訓話中,蔣介石一再痛斥國民黨軍隊軍紀敗壞、軍風廢弛現象,也頒布了不少軍法軍令,并擴充軍法執行機構,又多次實施規模不一的政訓整訓,但是,國民黨軍隊擾民滋事、墮落腐敗、苛虐士兵等事件仍然層出不窮,軍隊內部以及軍民關系惡化到了極點,直接導致軍隊士氣不振,戰斗力直線下降,乃至出現大量士兵逃亡甚至投降日寇的嚴重問題。連蔣介石也無可奈何地承認,“士氣激發與人心之振奮,皆遠遜于開戰之初?!本科湓颍Y氏也很清楚:“口令不嚴,賞罰不明,紀律不行,實為其主因?!盵19]需要指出的是,在國共斗爭中,國民黨軍隊的軍紀狀況同樣暴露無遺。1940年10月,在《軍令部編寫的〈黃橋之役戰斗經過概要〉》“韓軍失敗之原因”中,首當其沖的就是“韓軍意志不統一,精神不團結,如李明揚部始終陰奉陽違,甚至與匪勾結,按兵不動。……政工及軍訓欠強,以致軍心渙散,軍力不強,信仰不一(如李明揚被匪勾結是),民眾力量毫無表現”[20]。雖然此后蔣介石一再整飭軍紀,但是究其內因,這些運動不過是其維護獨裁統治的托詞和工具。1941年,蔣介石在《整飭軍紀與爭取勝利》一文中,反復申說“紀律重于一切,整飭軍紀,是抗戰勝利唯一之前提”,“軍紀是軍隊命脈,必須徹底執行”。但是通觀全文,其一再強調的“整飭軍紀”不過是為解散新四軍做詭辯,如“解散新四軍原因,純然是為了整飭軍紀”,“新四軍因為違抗命令,襲擊友軍,甚至稱兵作亂,破壞抗戰,因而受到軍法制裁,這純粹是為了整飭軍紀”,“制裁新四軍,是打擊敵寇幸災樂禍的心理,是保障我們民族愛國的精神”,“新四軍的罪過,超過了70個7次以上”[21]。如此,國民黨軍隊無法挽回軍紀敗壞、積重難返的局面,就不難理解了。一句話,是國民黨政權、軍隊的本質使然。
再來看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的情況??箲鸨l后,在毛澤東創造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基礎上,八路軍政治部頒布了《八路軍抗日三大紀律》,包括“服從上級指揮、不拿人民一點東西”。這是人民軍隊強化紀律意識的明證。
衡量一支軍隊是否具備鐵的紀律,標準不在規章制度有多少,而在于規章制度是否得到嚴格執行。軍隊是一個高度集中統一的武裝集團,參加這個軍隊的人必須嚴守軍紀和法規,不能散漫,凡違反軍紀和法規的,不管是誰,都應依據軍紀和法規處置。1937年10月,毛澤東在對轟動一時的黃克功事件的處理態度上,彰顯了黨和軍隊領導人鍛造人民軍隊公正無私、紀律嚴明品性的意志和決心。
1939年5月5日,賴傳珠在對《江南日人后方游擊戰的一般情況》總結中說,我軍“能夠堅持與敵周旋爭取勝利的主要因素”,包括“有堅強的政治工作作保障,全體指戰員具備了高度的民族意識,……官兵團結,生活一致,克服一切困難,雖毛毯破爛,飯餐不飽,赤腳行軍,仍勇氣百倍?!心7兜募o律與行動,取得了廣大民眾的同情和幫助”[10]149。這段話確是切中肯綮。
當然,黨領導的軍隊在強化軍人紀律意識上,絕非一帆風順,也走過了一條曲折之路,付出了代價。
1941年7月,陳毅深刻反思了我軍的9條弱點,包括各自為政的游擊主義,注重局部利益的本位主義,執行命令不堅決,紀律不嚴格,忽視軍事紀律、經濟紀律等,并稱“這些現象在全軍各部隊說來只有程度上的不同,絕無根本例外。這說明本軍現有力量尚未達到組織得更好,教育得更好,訓練得更強,必須要求更進一步來建設自己改進自己”[4]867-868。這些弱點在具體戰役中時或出現。1941年10月的《程道口戰役詳報》中,指出:“戰斗識別和戰場紀律差。比如在戰斗進行中,識別記號不明顯,不統一,發生誤會。又如攻占陣地后,亂搜民家物品和爭俘虜兵的不好現象?!盵4]428在總結戰役的經驗教訓時,再次強調:“軍紀森嚴與否,尤其在進行大規模作戰的戰場上,影響戰斗勝利甚大?!盵4]4291942年2月,陳毅又指出,“現在的弱點”包括“某些部隊中游擊習氣和軍閥習氣的殘余仍未根本糾正,在實際工作中仍占著上風。去年一年干部逃亡及犯嚴重錯誤如貪污腐化墮落傾向的分子,總數約4百余名。”“軍事紀律、群眾紀律、經濟紀律尚未做到嚴明整肅”[13]132。實際情況也確是如此,甚至一直到戰爭后期,仍存在執行紀律不夠嚴格的問題。1944年1月5日到6日,在新四軍第一師第十八旅司令部的一份戰斗總結中,有這樣的記載:“戰場紀律確實嚴格了,除個別分子外,絕大多數都是堅決服從命令聽指揮,毫無猶豫與畏縮現象。即使錯亂建制,亦能聽從指揮?!辈贿^還是出現例外,“戰場上仍有不執行命令及虛報軍情、畏縮戰斗的違反紀律現象”[3]61。
相似的情形也出現在八路軍中,1943年9月至12月,經過3個月的浴血奮戰,晉察冀邊區取得了北岳區反掃蕩的偉大勝利,在檢討反掃蕩戰役中的缺點時,首當其沖的是:
“反掃蕩中部隊違犯紀律的現象普遍嚴重。反掃蕩中違反紀律的現象幾乎是各個單位普遍的現象,不僅是個別的人違犯紀律,而且有干部領集體犯紀律,由戰士以至黨員干部都有違反紀律的,暗偷明搶甚至有冒充敵特務威脅群眾而行掠奪者,辱罵與打群眾及區村干部者,借口系勝利品屠殺牛驢者及發生情況后不顧群眾而爭先撤退等嚴重的現象,至于偷取群眾之菜蔬者更多,致引起群眾的不滿,表現我戰時之軍事管理與政治工作松懈,連排級干部的群眾觀點缺乏?!盵22]
在不斷審視自身問題,并積極改善的過程中,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一步步養成了鐵的紀律意識,實現了黨和軍隊的最高領導人的一貫要求。1943年11月1日,毛澤東在參加八路軍第一游擊支隊南下誓師大會時,要求“要像王者之師那樣,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真正做到紀律嚴明,秋毫無犯”[23]。紀律是軍隊的命脈??箲鹨淮未悟炞C了這個道理,正如1945年4月24日毛澤東在黨的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所說:“這個軍隊之所以有力量,是因為所有參加這個軍隊的人,都具有自覺的紀律?!盵24]
綜上所述,抗日戰爭中,中日兩軍軍人意識總體趨勢是此長彼消,其間又屢呈顛倒反復的不穩定態勢。日軍職責意識、憂患意識退化速度較慢,程度不明顯;而尚武意識、紀律意識隨戰事深入,明顯衰落。政權屬性、軍隊本質決定了人民軍隊在軍人意識上更勝國民黨軍隊一籌。究其內因,亦屬必然?!靶滤能娛枪伯a黨的軍隊,有正確堅強的政治領導,有優良的政治制度和政治教育,有英勇犧牲的戰斗作風。”[4]907即使是對手也承認,在武器物資均及其困乏的狀況下,新四軍“思想統一,意志集中,行動一致,動作協同”[25]。
必須指出的是,戰爭從來不能靠意識取勝,否則無法解釋抗戰期間的兩個現象:一是抗日戰爭初期,國民黨所處之正面戰場,淞滬會戰、徐州會戰、南京保衛戰,官兵不可謂不勇,戰斗不可謂不慘烈,其間官兵浴血奮戰之情形,又豈是筆墨所可形容,最終還是逐一失守。二是日本對精神的極端依賴,卻走向滅亡。“在20世紀30年代,前陸軍大臣,狂熱的軍國主義分子荒木大將曾在名叫《告日本國民書》小冊子寫道:日本人的真正使命就是‘弘皇道于四海,力量懸殊不足憂,吾等何懼于物質’。”[26]17-18“在他們的戰術手冊中有一句話:‘以吾等之訓練抗敵之數量,以吾等之血肉抗敵之鋼鐵。’”[26]18最終,日本還是輸掉了這場侵略戰爭。由此可見,軍人意識絕非戰爭之勝負關鍵。
但是甲午戰爭北洋海軍的慘敗,以及抗日戰爭中國軍隊的偉大勝利,還是證明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一國軍隊建設不能只注重硬件,包括軍人意識在內的軟件建設與軍隊戰斗力緊密相連,亦不可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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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沈宏梅
On the Consciousness of Chinese and Japanese Soldiers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War
WU Maogang
(Culture Teaching and Research Section, School of Police Firefighting Army for Noncommissioned Officers, Nanjing 211133, China)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War, Chinese and Japanese soldiers’ consciousness generally showed the characteristic of one rising after another, presenting an instable situation. Japanese solders’ senses of duty decayed slowly and slightly while their martial spirit and discipline sense declined clearly. The training of soldiers’ consciousness of people’s army led by the Communist Party and Kuomintang troop had respective advantages, but the attribute of the regime and the nature of the army decided the soldiers′ consciousness of people’s army was stronger than that of Kuomintang troop.
Anti-Japanese War; soldier’s consciousness; combat effectiveness; China and Japan
2016-12-15
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55批面上資助項目(2014M552675)
吳茂剛(1979-),男,江蘇連云港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近代軍事思想、歷史及軍事文化學研究。
K265
A
1009-3907(2017)05-009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