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在家鄉,他做一名汽車修理工。
一天之中,最愜意的事莫過于收了工,躺在床上,擰開半導體的開關,在一把把好聲音中,展開無垠的想像。
他也有一把好聲音。
如果不是初中畢業就開始工作,他大概會一路讀上去,最后考上大學,學播音,最終坐在主播臺前,對著話筒,向聽眾,隔著透明玻璃窗,向導播——
這些,也是他每天晚上乘著想像的翅膀,終會抵達的地方。
一天清晨,他在一片空地練聲。
說是練聲,其實沒有專人指導,也沒有專業的理論知識。
他只是憑著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找張報紙或本雜志,挑些喜歡的文章去讀。他也確實讀得很好,以至于這一天,空地邊的電臺有人上早班,路過他,停下來,聽他讀完問:“小伙子,你要不要來我們電臺試一試?”
“只是沒有錢。”對方感到抱歉。
而他已忙不迭答應。
為此,他必須起得更早。
早點去修車,下午三時前就要結束一天的工作。
也睡得更晚。
做了一段時間兼職,小城電臺便給他一個時段,還是沒有錢,但他開始有自己的聽眾。
“即便在新疆,晚上十二時到凌晨一時,也已經很晚了。”他對我說。
一次,他在這檔夜間節目中提到,白天的他,滿手油污,與汽車零件為伍,還透露了他修車的地兒。
第二天,竟真的有人來找他,而他,真的正滿手油污。
很長一段時間,他做兩份工作,分裂成兩個人,處理得很好。
除了一次,他聽說,鄰市有一個短期的播音培訓班,為時一周。請不到假,他便豁出去,當月的獎金不要了,曠工去參加,待走進教室,他發現,他是求學者中,年齡最大的。
“年齡最大的,”時隔多年,他仍笑著搖頭,以示那時的尷尬。
那時,他二十六歲。在小城,大部分這個年紀的人已結婚、生子,而他,還裹著一塊熱石頭般,深藏著一個“不切實際”的主播夢。
忽然,他發了一筆“財”。
企業倒閉,十六歲就上班的他,算算已有十年工齡,被買斷,拿到3.6萬元的補償。他的工友們,一些人拿著錢買房,一些人做生意,他則買了張車票,目標明確、目的地明確:學播音、去北京。
他仍是年齡最大的。
無論在廣院的進修班,還是之后,他考進一所女子大學,是的,女子大學,只有這所大學肯招他,讀播音系的成人大專。
“你知道當時我是怎么準備成人高考的嗎?”他問,輪到我搖頭。
“很多年沒上學了,別說考試,閱讀都有障礙,于是,我每天四時起床,在路燈下讀英語,那時北京冬天的早晨,路燈外,一片漆黑。”
“我再用一整天的時間做數學題,抽空練聲。”
“下午就在食堂上自習,這樣,晚飯才能搶到最便宜的菜。”
“室友們都勸我,‘考上又如何?‘況且,考的是成人大專,畢業,你已經三十歲了,又能如何?”
“可我顧不了那么多,我就想坐上主播臺。我有一把好嗓子,但不能只有它,我想好好學播音,哪怕三十歲才開始。”
他坐在透明玻璃窗前,和我說這些時,導播在一旁調試,九時節目開始,此刻八時三十分,我們還沒進演播室。
這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演播室。
他堅守在此地,已經十三個年頭了,眼下,主持一檔讀書類節目,《品味書香》,今天,我是他的嘉賓。
大家都喊他“小馬哥”,他的微博、微信名均是“小馬DJ”。
現在,他告訴我,從進臺起,就被稱為“哥”,因為那一年參加招聘的一千五百人以及最后留下來的八個人中,“我年齡最大”,“當時已經三十歲了”。
我好奇:“你年齡最大,學歷最低,主考官看中你什么?”
“我的聲音、經歷,我求學期間不斷兼職、四處配音的練習”,他頓一頓,“它們,代表我適合這份工作,熱愛這份工作,事實上,那八個人中,現在還堅持做主播的,只有我一個。”
呵,他不解釋,我也明白了,他的名字總綁定“DJ”,因為,這身份他最珍惜,來之不易。
他坐在主播臺,清嗓子。
提醒我把手機收起來,并且離話筒近點兒,“你的聲音有點兒小。”
他的面孔很嚴肅。
但片頭音樂起,他的表情瞬間生動,嘴角含笑,仿佛理想的聽眾就在他面前。
只有我在他面前。
“今天,我們來分享林特特的新書《僅記住所有快樂》。我們的話題也是這本書的主題:走過的歲月中,你堅持了什么,放棄了什么,為什么?”
我有種錯覺,他在問自己。
問十幾年前的夜里,躺在床上,收聽廣播,展開無垠想像的他;問一個個清晨在家鄉空地上朗讀、練聲的他;問洗凈滿手油污,趕場去電臺做一份無薪兼職的他;問早上四時起來讀英語,做數學題,只為得到正規的播音教育,哪怕三十歲才開始的他。
我們說了一些話。
他讀了一些聽眾留言。
節目尾聲,他總結——
“只要堅持,終究會有些不同。功名,或許從來都只是眷顧愿意付出的人。”
他也是在對自己說嗎?
對那些和自己一樣,普普通通,卻默默堅持,循著陌生的芬芳,捂著胸口一塊熱石頭,出演各自波瀾壯闊的人生大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