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湖北·苗連貴
戲,向來是百姓的精神食糧。枯寂的生活,經戲姹紫嫣紅地點染,便生色不少。
那年,一個劇團不知因何解散了,演員進廠當了工人。周末廠里演戲,自然是他們粉墨登場。禮堂里,大人們坐在長椅上看,孩子趴在舞臺邊看。因為離得近,演員甩水袖,會掃過我們的臉,揚起古代的風;走碎步時,她們穿繡花鞋的腳,尖尖翹翹的,踩出韻律,非常好看。戲要演到半夜,小伙伴熬不住瞌睡,一個個都走了,最后只剩下一個我,兀自趴在舞臺邊。
除看戲外,我也喜歡看書。我看過一本小人書《戲迷四太婆》,說這位四太婆一生都愛戲,逢廟會必看。年紀大了,兒子帶著條凳陪她看,人少,就坐在前面看,她滿臉欣喜地對兒子說:“遠聽哪及近看。”倘若人多,她只能擠在遠處,站上凳,扶著兒子的肩看,自我寬解:“沒啥,近看不如遠聽。”為看戲,她怎么著都行,概能將就。這位四太婆讓我感動。其實,我身上有她的影子。
成人后看戲,最使我難忘的是陳伯華的一次“演出”。
陳伯華,漢劇藝術大師,中南四大名旦(豫劇常香玉,粵劇紅線女,桂劇尹羲)之一。
大約是1972年,好像是個百花凋零的深秋。這天下午,不知是哪個的神通,把陳伯華接來了,接到我們這個地處偏遠的工廠,同來的還有漢劇院宣傳隊。
禮堂是簡陋的,舞臺也是簡陋的,沒有布景燈光,一切從簡。臺下人頭攢動,黑壓壓,鬧哄哄。驟然安靜了,臺上走出一位中年婦女,臉白白凈凈的,略有幾分滄桑,她兩手隨便地插在黑呢外套兜里,邊走邊微笑望著臺下。這就是陳伯華?家庭主婦的裝束,普通女人的形象,“文革”的風刀霜劍已將當年“紅牡丹”的綽約風姿剝蝕殆盡!
我曾見過早些年的陳伯華。那時,她風華正茂,尤其是那雙眸子,靈動有神,一入戲,眼珠從左至右或從右至左滴溜溜轉。劉鶚在《老殘游記》中寫:“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里養著兩丸黑水銀”。恰似寫她。
陳伯華在臺上,沒有向觀眾招手,也無須開口;臺下觀眾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也無須鼓掌、喝彩——彼此心照,盡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從后臺走到前臺,又從臺前走到臺側,緩緩下了臺階,算是一個“亮相”。這,也就夠了,觀眾是愛她的,但只能默默地用目光表示;她也是愛觀眾的,也只能在臺上作無聲地表演。
宣傳隊演出結束,我們一群小青年不肯散去。演員在食堂吃飯,我們近前圍觀。桌上大約是幾樣小菜和一盤粉條肉絲,陳伯華大口吃著,看來吃得香。吃完飯,她抬眼見這么多人圍著,便請求宣傳隊頭頭批準為大師傅清唱一曲。在人們的熱烈掌聲中,她那特有的顧盼自若的眼睛頓時滿含光彩。她大約久未練嗓,我聽著不如過去收音機放出來的清亮、悅耳,但更真切、動人,聞之有久違之感。我見一位大師傅瞇著眼,凝神細聽,眼里隱隱有淚光閃動。
宣傳隊要走了,我們遠遠地尾隨,權當相送,實際是為了多看一眼陳伯華。陳伯華從車尾往卡車上攀,很吃力,攀到一半,手扒著板壁,再無力上去,有人看見,過來一掌將她推上車廂。卡車滿載著演員和道具,絕塵而去。我心里有些悵惘。真的,我有點“一見鐘情”,我對見過并打動我的演員有一種莫名的眷戀。
成家后,我住在一條小巷。小巷沒什么文脈,卻有塊巴掌大的空地。老戲開禁后,常有一些草臺戲班子搭臺趁錢,一來二去空地作了戲場。雖是地方小戲,也一樣的有絲竹鑼鼓,也扮相勾臉、穿紅著綠。
其實小巷人你叫他正經在戲園子看戲,他不一定坐得住,家門口演出就不同了,隨意自在。他可以拖鞋靸襪,可以搖扇喝茶嗑瓜子,邊看邊聊天。看得過癮,往臺上丟幾個賞錢,膩了,一文不出,抬腳走人。而上了年歲人卻都是忠實的擁躉,從頭看到尾,我即其中之一。
小巷人看戲成癮,倘若一段日子沒戲班來,便會感到空落,少了鑼鼓點子聒耳,巷子里靜得叫人心煩。
戲,以其特有的韻味蘊藉人心。如今可供選擇的娛樂不少,但百姓仍要看戲,就因為它是戲。
戲,融入我的生活,豐滿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