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政


生育意愿比日韓還低
過去30多年來,中國年出生人口整體大幅萎縮。根據2010年人口普查數據,“80后”“90后”“00后”的人口分別是2.19億、1.88億、1.47億。從“80后”到“00后”不到一代人時間,出生人口就萎縮了32%。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中國2010到2015年的平均生育率不到1.2。即便這一數據對這幾年的生育率低估了15%,實際生育率也不到1.4,這也是極低的水平。
如果生育率一直穩定在1.4的水平,那么總人口將以每50年減少一半的速度萎縮。退一萬步說,即使1.6的生育率也是極低的水平。如果生育率一直維持在1.6,那么未來經過兩代人(大約55年),總人口就將減少48%。現在人口還沒有萎縮,只是因為過去的生育率高于更替水平。但長期的低生育率,已經決定了未來幾十乃至上百年人口會急劇衰減。這種人口趨勢對中國的發展將是雪上加霜。
全面二孩政策自2016年元旦開始實施,由于長期被抑制的生育意愿得到釋放,2016年的新生兒應顯著多于2015年。而生育高峰可能出現在2017年,當年新生兒數量可能在1800萬到2000萬之間。這可能是本世紀以來乃至未來百年之內中國新生兒最多的一年。但縱向看,2017年的生育高峰,遠低于1960年代中期、1970年代初期和1980年代末期的三次高峰,甚至低于1962到1991年平均出生人口數。
盡管全面二孩政策會帶來出生人口短暫而有限的堆積反彈,但在此之后,由于處于22至30歲生育高峰年齡的女性在未來10年將萎縮40%以上,即便全面放開甚至大力鼓勵生育,也難以避免出生人口的斷崖式墜落。
長期看,就算自然生育率能長期維持在比2000~2015年生育率平均值高出25%的水平,出生人口也將在2050年前后萎縮到約800萬,而屆時年死亡人數將達約2300萬。兩相比較,中國每年將減少約1500萬人。除非將生育率提升到2.2的更替水平附近,人口的快速萎縮將一直持續下去。中國面臨空前的人口坍塌。
這種變化從世界視角來看,更是觸目驚心。我國人口占世界比例在1820年、1900年、1950年、1980年分別為36.6%、25.6%、21.8%、22.1%,總體上在大幅下降,雖然目前還有18.7%,但每年新生兒卻不到世界的12%。如果中國在2050年前后每年僅出生約800萬人,就只相當于屆時世界的5%。我國要將生育率提升到世界平均水平,可能再需要兩三代人的時間,等到最終穩定下來,我國每年新生兒占世界比例可能跌破3%。
生育率低迷的根本原因是人們的生育意愿普遍較低。比如,基于1980~2011年間開展的227項生育意愿的調查研究發現,1980年以來中國家庭生育意愿在減少,心目中的理想子女數平均在1.6至1.8之間,遠低于2.2的更替水平,而且實際生育率通常低于生育意愿。即便是在生育意愿較高的農村,生育意愿也不到1.9,比陷于低生育率陷阱的日本、韓國還低。
經濟也會患上“老年病”
長期低生育率會帶來一系列的社會和經濟問題。工作年齡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自2013年前后開始萎縮,并持續到本世紀中后葉。在這個階段,孩子比例下降,老年人比例上升,總人口先緩慢增減再急劇萎縮。日本在1990年代初進入這一過程,當時如日中天的日本經濟也開始陷入長期萎靡。日本人均GDP在1991年比美國高20%,到2015年已經比美國低42%,盡管這一期間日本人口相對美國在不斷萎縮。中國的生育率下降比日本要晚近30年,但遠比日本迅猛。由于勞動力供給受人口結構變化直接影響,短期內勞動力可能趨于短缺,工作收入提高較快。尤其是需要年輕人的行業可能出現招工難,但中年人可能面臨更嚴重的就業難。
長期低生育率會使人口迅速老齡化,勞動力數量相對于需要撫養的老人數量迅速減少,將導致整個社會的養老成本上升和稅收增加。可以預見的是,中國在未來20年內將成為老齡化程度和養老負擔最高的國家之一,而且情況會不斷惡化,這將嚴重拖累國家財政和經濟活力。低生育率帶來的老齡化危機最直接的體現是養老金體系入不敷出。養老金體系的本質,是以工作者交納的養老保費來支付老年人福利。隨著老齡化加深,一方面,老年人增多,推高養老金支出;另一方面,工作者減少,降低養老金收入。出路只有延遲退休年齡、減少老人福利,或者提高工作者的保費。延遲退休年齡的提議在中國遭遇普遍反對,但很多人并沒有認識到,需要延遲退休的根本原因是長期低生育率。更嚴重的是,中國目前60歲以上老人比例只有15%,未來幾十年會一路上升到40%左右。如果現在就感受到老齡化的不可承受之重,未來怎么辦?
低生育率會削弱中國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改革開放后,中國依靠全球第一的人力資源和龐大人口的市場規模,在幾十年內迅速崛起,成為新興制造業大國,將來可能取代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的經濟體。但按現在的趨勢,兩代人之后,中國每年出生的人口將少于美國,而這些未來比美國更少的年輕人將負擔著遠比美國更多的老年人口,中國將徹底失去人口優勢。如果人口頹勢無法挽回,在扣除技術進步的因素后,中國的經濟規模將不斷萎縮,規模效應持續弱化;到本世紀末,中國的經濟規模可能被印度超過并又被美國反超,最終喪失綜合性的產業優勢,國力全面衰退,而人均GDP也會受到負面影響。
隨著人口老化和萎縮,在扣除城市化和技術進步的影響后,消費和生產將同步縮減。經濟產出中可用于撫養之外的支出將減少,除了醫療、養老、殯葬等,其它行業都將步入相對衰微,國內投資動力將嚴重不足。因為老年人的消費意愿低于中年人和年輕人,消費萎縮可能快于收入萎縮,引發通貨緊縮。由于整體經濟規模相對萎縮,家庭累積的名義財富將泡沫化,可能表現為投資收益低下和房地產市場長期低迷。而隨著社會規模減小,基礎設施更新步伐放緩甚至停滯,已有的基礎設施將面臨老化,規模效應下降。
科技創新和創業是中國經濟提升的希望,但低生育率會削弱未來創新和創業的活力。由于人的創新和創業活力在30歲左右達到高峰后快速下降,人口越年輕的國家創新和創業的活力就越旺盛。根據我們的分析,長期低生育率不僅減少年輕人的比例,也減少他們的創新動力,讓整個經濟患上“老年病”,特征是知識更新緩慢、創新精神缺乏、創業活動減少、技術進步相對遲緩。然而另一方面,由于工資上漲壓力增加,勞動密集型向資本密集型變化的動力加強,自動化與信息化技術會得到更廣泛的應用。
近年來,我國經濟增長最為低迷的是東北地區。遼寧、黑龍江、吉林的GDP增速在2015年分別為全國倒數第1、第3、第4位,而2016年上半年,遼寧GDP出現負增長。雖然造成這一現象有很多原因,但最為根本的應該是東北嚴峻的人口形勢。東北的生育率在全國墊底,長期處于1.0左右的水平。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一個如此大的區域,在如此長的時間里,處于如此低的生育水平。而且,伴隨著空前嚴重少子化的是雪上加霜的人口外流。
實際上,東北的人口危機只是剛剛開始,未來會越來越嚴重。在如此嚴峻的人口趨勢下,對東北的進一步投資很多將效益成疑。早年振興東北的投資只是延緩了東北衰敗的過程。雖然東北的經濟還會起伏,但經濟長期萎靡乃至萎縮可能性較大。全國的低生育狀態大概比東北要滯后若干年,除非生育水平能大幅提升,否則東北的今天可能是全國的明天。
中國未來的養老困境
養老方式主要有家庭養老、居家養老、機構養老三種。家庭養老是指由子女來承擔養老責任,是我國傳統的養老方式,現時仍是我國主要的養老方式。雖然如此,然而我國自1970年代后施行計劃生育,家庭的平均規模逐漸下降,傳統的家庭養老功能逐漸變弱。到2020年,我國的失能老年人將達到4200萬,80歲以上高齡老年人將達到2900萬。失能老人的照料護理已成為非常急迫的問題,現在失能老人護理大部分還是靠家庭解決,而隨著獨生子女的父母進入老年“空巢”,靠獨生子女解決失能老人護理問題越來越難。
實際上,無論哪種養老方式,本質上都是工作人口養活老年人口。也許有人會說,很多老人可以靠自己的積蓄,如房屋和投資,而不是政府來養老,所以不會造成社會負擔。這種觀點在宏觀上是完全錯誤的。這是因為老年人的積蓄,來自他們在工作年齡時創造的價值,這些價值所對應的商品和服務,在創造之后不久一般都已經消耗掉了。所以,養老積蓄并不是老年人把當年創造的商品或服務儲存下來供以后使用,而是變換成為存款、證券或房產等投資憑證,等到養老需要時,才用這些憑證來兌現后面工作人口所提供的商品和服務。因此,養老積蓄作為名義財富,在兌現時的價值取決于這些積蓄所對應的的未來財富的價值。
在勞動生產率不變的情況下,隨著工作人口減少,未來的經濟規模也跟著縮減,也就是屆時所有的商品和服務的整體價值相對縮減。這些商品和服務,是供老年人的積蓄來兌現,和工作人口實際花費的。這些商品和服務減少越多,那么養老積蓄所代表的名義財富的虛幻性就越強,具體可能表現為養老投資的普遍虧損和房地產市場崩盤。由于老年人的養老積蓄和工作人口的收入,都是在追逐工作人口創造的商品和服務,所以,與很多人的理解相反,老年人手中占有的名義財富越多,年輕人整體壓力反而越大。這是因為養老積蓄在支付時,老年人兌現能力越大,工作人口在自己創造的價值中能留給自己享用的份額就越少,只是養老積蓄和支付方式的社會化在微觀上模糊了這種關系。假設在未來的某年里,工作人口創造的商品和服務按屆時的價格總值100萬億元,再假設老年人的養老積蓄在這一年的兌現價值是45萬億,那就這意味著屆時的工作人口創造的財富中有45%將被老年人分去,而工作人口整體只能享用其中的55%。
低生育率帶來的養老困境除了表現在財富代際轉移帶給年輕輩的經濟壓力外,更表現為實際養老需求對家庭的現實壓力。現在中國城市一對夫妻贍養四個老人和一個孩子的家庭格局已很普遍,在這種家庭模式下完全依靠家庭養老,獨生子女的養老負擔勢必非常沉重。因此,尋求社會資源的支持已成為趨勢。然而,一方面是傳統養老模式的不斷弱化,另一方面是現代化養老服務業發展的相對滯后,讓中國養老體系發展整體滯后于老齡化的速度。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農村面臨著比城市嚴重得多的養老困境。農村老人一生辛勞,面朝黃土背朝天,勞動能力是經濟來源的根本支柱,大多數都要“干到干不動”為止。而一旦老人喪失了勞動能力,就沒有了收入來源,只能靠子女撫養。2009年,新型農村養老保險開始在全國試點,基礎養老金定為每人每月55元。幾年過去了,盡管新農保的覆蓋面不斷擴大,但養老金的標準卻沒有大幅度地提高,對很多失去勞動能力的農村老人而言,每月幾十元養老金是他們僅有的收入。
如東縣是未來的縮影
早年的“計劃生育紅旗縣”江蘇省如東縣,在1960年代初就開始控制生育,比全國提前10年實行計劃生育,也提前20年進入老齡化社會。無論是從出生率、少兒比例還是老年人口比例看,如東縣的低生育率程度都比全世界低生育率危機最嚴重的國家和地區還要嚴重得多。在1956年,該縣出生了43259人,到2010年僅為5755人,不到兩代人的時間里減少了86.6%。2015年,如東縣的少兒(0~17歲)、年輕人(18~35歲)、中年人(36~59歲)和老年人(60歲及以上)占人口的比例分別為9.3%、18.6%、43.2%、28.9%。到2030年,如東60歲及以上人口比例將達到57%。但在這種情況下,如東縣人口和計生委主任依然在2010年10月25日的《如東日報》上發表文章,強調要鞏固如東縣的穩定低生育水平;如東縣人口和計生委2013年還列出了對縣級機關計生工作的考核細則,這顯示了當地計生部門是如何“盡職盡責”地來惡化低生育率形勢的。
與當年愿望相反的是,長期低生育率導致的嚴重的少子化和老齡化,給如東的經濟和社會發展帶來了嚴重的負面影響。在地級市南通下屬的市區以外的5個縣市中,如東的人均GDP在1990年位居第一,但現在已經降為倒數第二。如今,生源銳減、年輕人出走、城鎮蕭條等問題日趨嚴重。
如東目前有超過20家養老院,大部分為公辦。在掘港鎮賓山老年公寓,有的護工也是60歲左右的老人,鎮上戲謔他們是“老頭老太照顧老頭老太”。
老齡化使得當地勞動人口比重下降、贍養比上升。隨著老齡化程度進一步加大,支付范圍和標準不斷提高,企業和參保人員的負擔也將進一步加重。更嚴重的是,年輕一代的生育意愿極低。2014年,如東計生委對全縣符合二孩生育政策的2.8萬多對夫婦進行調查,有生育意愿的11.6%,但現實則比調查更嚴峻——從2014年3月單獨二孩實施到2015年10月,全縣共審批單獨二孩193件,就是說,只有不到0.69%的夫婦選擇生二孩。
如果不盡快實施鼓勵生育的政策,如東縣的現狀可能是中國未來的縮影。生育狀態對經濟社會的影響有極長的滯后性,今天出生的孩子已經直接影響到70年后的人口數量。只是人們常高估短期效應,低估長期效應。人口危機是典型的慢性問題,一兩年內根本感受不到變化。但是如果從幾十年的跨度看,變化將是翻天覆地、觸目驚心的。等到真正體會到切膚之痛時,一切都太晚了。低生育率的危害在未來百年都可能緩不過來,等到最終緩過氣來,也許我們早已日薄西山、回天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