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郇慶治

“環境公民”或“環境公民權”,是進入21世紀以來在歐美國家中迅速擴展開來的一種環境政治社會概念或理論。它的基本設定是,生態環境保護中“公民(身份、資格)”這一政治法律維度的引入,或者說“公民”概念與“環境”(生態)概念之間的結合,可以帶來現時代所迫切需要的綠色變革的內源性動力。
盡管環境公民概念的提出可以追溯到更早的著述,但最為系統性的理論研究應是始于世紀之交的英國學者安德魯·多布森。多布森在1990年首版了他的環境政治理論專著《綠色政治思想》(2005)。該書在1991年、1992年和1994年三次重印發行,并分別于1998年、2000年和2007年出版了它的新版本,成為環境政治學研究領域難得的學術暢銷書。多布森研究的主要旨趣,就是致力于從政治學理論或政治哲學視角,系統闡發一種獨立形態的生態(環境)政治哲學或理論。如果說《綠色政治思想》的主題是力圖闡明,生態主義是一種不同于傳統政治意識形態流派比如保守主義、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獨立性政治意識形態,那么,他隨后的著作就十分自然地轉向了環境與“正義”、“公正”、“可持續性”、“公民”等范疇的理論闡釋。因此可以說,對于環境公民議題的關注與介入,是他生態政治理論系統性研究的自然延續與拓展。多布森于2003年出版了專著《公民與環境》,并在此后編輯出版了多個專題文集和主持了一系列學術研討會,使環境公民(權)成為歐美學界一個廣泛討論的話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之后的近十年間,多布森曾離開英國的基爾大學而執教于開放大學,并使后者成為生態公民(權)研究的另一個重鎮。該校的馬克·史密斯博士先后出版了《生態主義:走向生態公民》和《環境與公民:整合正義、責任和公民參與》(2012)等著作。
概括地說,環境公民、公民權或公民資格所表達或體現的,是當代人類社會成員個體、群體和相互之間,圍繞著生態環境品質及其可持續性而產生的一種廣義性公民權益和義責。這種權益和義責,既可以理解為基于特定政治共同體尤其是民族國家等政治地理空間的,也可以理解為是超越特定政治共同體尤其是民族國家的全球范圍內(甚至可以是超出地球空間的,比如與人類社會的航空航天探索相關的活動)考量的;既可以更多地強調對于個體、群體、族群的生態環境權利與義務的法律性規定和保障(同時包括國家法律、國際法和地方性法規等),也可以更多地強調個體、群體、族群在生態環境品質以及維持與保護中的主動參與和義責。總之,環境公民是現代社會中作為個體、群體、族群性公民的,關涉生態環境品質及其可持續性的法律權利義務、主動參與德行和正確行為要求。
很顯然,環境公民概念考量與通常意義上的“公民”概念的最大不同,就是在觀察與思考視角上,更多著眼于公民個體(或集體)在實現可持續發展或社會轉型中的主動性或自覺貢獻,而不簡單是公民個體(或集體)所依托的政治共同體、包括民族國家能夠給予的權利性保障與庇護。甚至是,對公民個體(或集體)的環境權益的強調、認可與保護,也在某種程度上是為了喚起或培育這些公民個體(或集體)的環境權益正義與公平自覺,尤其是對自身行動可能導致的對其他個體(或集體)的環境權益影響與傷害,并能夠盡可能地采取預防和補償舉措。
與此同時,作為公民前綴的“環境”,既可以在生態環境議題不同關注側面的意義上,區分為環境公民、環境可持續性公民或可持續性公民,比如約翰·巴里(2007),也可以在環境主義的激進與溫和意義上,區分為環境公民、生態公民,比如安德魯·多布森。巴里認為,過分狹隘地界定“環境公民”的意涵——比如以民族國家為基礎或民族國家支持的、鼓勵個人或單位為了環境而“盡其所能”的實踐活動——會帶來一些風險,尤其是對綠色政治而言,因為那可能會導致忽視可持續性和可持續發展的經濟、政治和文化方面,而且會大大淡化“抗拒性/批判性公民”對于創建一個可持續社會所具有的關鍵性意義。而在多布森看來,盡管在許多場合或情形下“環境公民”和“生態公民”是可以互換使用的概念,但嚴格來說,“環境公民”是指自由主義視角下所理解的環境公民關系,而“生態公民”是指一種頗為不同的后世界主義的生態公民關系形式。他進一步提出,雖然這并不意味著生態公民就一定比環境公民在政治上更重要或更有價值——相反,它們在追求一個可持續社會的現實進程中應該是相互補充的,但是,它們不僅似乎更適合或發揮作用于不同的公民領域,而且單純就公民理論本身而言,“生態公民”似乎也比“環境公民”有著更大的理論探討空間。
具體來說,作為一種環境政治社會理論的環境公民理論,主要包括如下三個派別:自由主義的環境公民、共和主義的環境公民、生態主義的環境公民。自由主義環境公民理論的公民范式基礎,是自由主義的公民概念,即一種建立在公民相互間及其與政治共同體(即現代國家)整體間的自由公正的權利與義務契約基礎上的公民身份或關系。依此,自由主義環境公民理論,可大致理解為自由主義的公民權利/義務關系在生態環境領域中的延伸與擴展。共和主義的環境公民理論,植根于歐美歷史上的共和主義傳統,尤其是古希臘的城邦國家傳統。總體而言,當代共和主義的環境公民理論,承繼了共和主義公民概念的上述兩個核心性要素:一是公民個體或群體對于所屬政治共同體(國家)的政治法律義責和德行忠誠,二是政治共同體(國家)對于所轄公民個體或群體的強制性照料、監管和培育職責。相比之下,安德魯·多布森所指稱的生態(主義)公民理論,是一種狹義上的或嚴格意義上的環境公民理論。該理論一方面要像共和主義環境公民理論那樣,超越自由主義環境公民理論很難擺脫的權利義務之間的契約性框架,更多強調公民個體或集體的環境公益或可持續性義務與責任,另一方面又希望超越共和主義環境公民理論難以割舍的地域性依附或限制,更多強調公民個體或集體的世界主義或后世界主義的環境正義或可持續性義務與責任。依此,在多布森等看來,生態(主義)公民理論可以更好地滿足當今世界生態環境保護或綠色變革的現實需要,尤其是解決實現生態環境保護/可持續社會目標上個體態度改變與行為改變之間的不一致性。

因此,環境公民理論無疑是對傳統公民理論的一種歷史性傳承與延續。因為,它的觀察與思考視閾仍是社會(政治共同體)的個體與公益之間的廣義性權益與義責關系的考量。但是,環境公民理論又明顯是對傳統公民理論的一種歷史性挑戰與決裂。因為,環境議題本身的跨地域性、領域綜合性和代際、族群與物種間不均衡性,要求當今時代的人們站在一種前所未有的廣闊視野和深刻程度上來理解自身環境相關行為的合理性與正當性,也就是成為一名合格的“環境公民”或“地球公民”。按照這一理論,我們環境行為改變的更深層動因,不是來自關于生態環境改變或破壞的客觀知識,也不是來自政府行政當局的“威逼利誘”,而是基于我們對自己在一個龐雜的全球性環境資源/空間分配架構中,從總體地位到具體行為的正當性考量與反思。相應地,我們希望成為自身的生存生活行為并不構成對其他地球居民的非正義傷害的環境公民。也正是在上述意義上,環境公民理論不僅構成了一種頗為有力的政治生態學理論“動員話語”——我們的大多數環境相關行為改變其實不過是在履行自己作為全球化時代地球公民的應盡職責,而且對現代文明生態化轉型中的綠色變革及其主體、綠色主體及其變革之間的理論/實踐悖論,提出了一條獨特的消解路徑。不斷綠化或不斷自覺的環境公民,將會源源不斷地提供著“工業文明解構”和“生態文明建構”的主體性需求與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