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琴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詩歌是遣興的藝術。就拿當下詩壇來說,幾乎一夜之間,大大小小的博客、微信群以及微信公眾號在以瞠目的速度催生大量分行文字,但這些分行文字又在以驚人的速度枯朽、失效,一不小心就陷入了精神指向、藝術手法庸常的樊籠。
詩歌的穿透力往往隨著時空的推移,呈搖擺的勢態,“生存還是滅亡,這是一個問題”。總有一些詩歌在歷史節點的沖突、斷裂與崩解中生存下來了,它們像大浪淘沙淘出的金子,在詩歌史冊上發出獨特的光芒。戴望舒的《雨巷》就是這樣一首詩歌,他也贏得了“雨巷詩人”的雅號。葉圣陶對這首詩給予高度評價,說它為中國新詩的音節開了一個“新紀元”。對這首詩的評估,我們已不能停留在“好詩”的言說層面,它應是一首很“重要的詩”,以一個詩意空間的精神言說而成詩歌譜系的經典文本。
在一個詩意空間“雨巷”里,詩人述說了一個凄美迷茫的夢。他在說什么,我們似乎不怎么懂,因為他說的是一種特殊的語言——詩家語。“詩家語是詩人‘借用一般語言組成的詩的言說方式。一般語言一經進入這個方式就發生質變,意義后退,意味走出;交際功能下降,抒情功能上升;成了具有音樂性、彈性、隨意性的靈感語言”(周振甫《詩詞例話》)。這種語言不僅是詩人的“我說”,同時“語言進一步言說”。有能力讓“語言言說”的詩家語,才是新詩生存下來的本體依據。
一、元詩意圖的語言言說
對于許多詩人來說,寫詩是對客觀生活材料提煉、加工。戴望舒則挖掘出一個奇妙的核心意象“雨巷”,雨巷不是直接通向客觀,而是通向語言和靈魂的“奇境”,這就是所謂的“元詩”,即關于詩本身的詩。詩中的詩人言說,是為了進一步激發出“語言言說”,“我說”和“語言言說”之間有一種美妙的張力。“獨自彷徨在這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在詩人的主觀視距中,世界縮小了,物質空間轉化為“語言言說”的無限的精神空間。悠長既指向時空,更指向一種慢節奏的、舒緩的情感基調,在審美意念——彷徨上集中,曲線性的無望的延展里,產生了一種突圍的意想。傳統的寫作一般是詩思萌生于落筆前,而元詩意圖的寫作,詩思是在寫作中與語言一點一點同步發生的,它的“奇境”效應在一定程度上有賴于美妙的“偶然性”,即“逢著”丁香一樣的姑娘。詩人循著一種神奇的詩思動力前行,由彷徨到“逢著”丁香姑娘,再由丁香姑娘“彷徨”于詩人的雨巷,這里彷徨→逢著→彷徨,構成了一個回旋變化,逢著→飄過→逢著有似于重章復沓,伴著悠長悠長→走近走近→遠了遠了→悠長悠長錯落有致的韻律,詩人并不完全有語言深處具體會發生什么的自覺,循著“語言言說”的蹤跡,詩歌好像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敘事,又好像處于未完成的敘述過程中。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君掌盛無邊,剎那含永劫”,英國詩人勃萊克的詩道出了元詩的審美意味達到的高度。所言客體的形狀、顏色、空間或運動,只是作為媒介,意在達成與人類情感的異質同構。理解了元詩“語言言說”的這些特點,我們就會明白,詩人在“雨巷”這個詩意空間言說了一個精神事件,讓我們觸摸到他無以排解的哀怨,在無望中的執著幻想,幻想有一種奇遇,徹底讓他解脫。他因何哀怨,因何惆悵,他要追求什么,我們都不能確切得知,但每個人又可根據不同的閱歷、修養、情感有不同的猜想。正如蘇珊·朗格在《藝術問題》中說:“藝術符號是一種終極意象—一種非理性的和不可用言語表達的意象,一種訴諸于直接的知覺的意象,一種充滿了情感、生命和富有個性的意象,一種訴諸于感覺的活的東西。終極意象之“終極”,指其不可再分析、推理,難以轉述,但可以感動你心靈最幽暗的角隅,透入你的直覺、潛意識,被你知覺、體驗。無“理”而更有豐盈的意味。”
在“我說”與“語言言說”之間接合,詩人靠對言語紋理的敏悟力,化若無痕。純粹自足的詩語脫穎而出,“我”由存在而無痕地消失,所謂“我喪我,確是擴大的我”。
“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之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這正是《雨巷》歷經近90年而魅力依舊的原因吧。
二、言說意蘊的精神內核
詩的思想,絕不止是膚淺的、普泛化的道理,而應是深入生命體驗的個性化的發掘和體悟。一首有真義的詩,會超越本身,“吸附”未知深層生命體驗,它一般會有兩個以上主旨,除去詩歌情境固有的,另外的則是自我持存、“無中生有”的語言奇境。也可以說,“言說意蘊”的可能邊界是詩歌“主旨”的可能邊界,可能深度是詩歌“主旨”的可能深度。詩的語境產生后,脫離詩人的另一個生命形式出現了,言說意蘊成為不確定的、具有更多的秘甬暗道的審美空間,生命元素構成了言說意蘊的“精神內核”。“永遠不可能奢望‘語言自身”(保羅·策蘭語),詩歌成為語言與精神之間的一種特殊周旋、磋商,不只是語言的凸現,更是精神的凸現。
自古寫“愁”的高手很多,《雨巷》寫“愁”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當令人窒息的“雨巷”讓人難以“活命”的時候,在詩人的突圍意念里萌生出一個“丁香”姑娘,他似乎從窒息中“活”了過來,可這點亮色,這點希望還沒能完全看明白,“丁香情結”便給詩人帶來亮點幻滅后的更深重的愁。在雨巷的背景中,實中有虛,虛實相生,丁香——姑娘——“我”物我合一,人我合一。我有無告的愁苦,何以解愁?卻唯有結著愁怨的“丁香姑娘”,丁香有愁心,姑娘結愁怨,愁上加愁,豈不是愁更愁?以愁覓愁,以愁訴愁,正如以毒攻毒,以毒療毒,詩人愁緒之深,愁毒攻心,無由排遣,只能借助“自虐式”的幻想。一個“愁”字構成了“言說意韻”的精神內核,這是對愁緒雜質的“清洗”,堪稱幽微絕妙之筆!“不是綠色語言,就不會繼續生長”,詩人潛意識深層水域自然涌上的“語言言說”,是源于有機的、綠色的生命體驗,它們才通往我們生命最隱晦、最疼痛、最脆弱、最遙遠卻最迫近的角隅,我們的靈魂受到一次夢游般的復雜的閱讀快感。詩的語言由詩人創造,但當言說意蘊進入“精神的瞬間”,你會發現,言說更像是一種“傾聽”,傾聽精神內核的引導和召喚。
詩家語的言說結構,一定要以堅實的“精神內核”做支撐。單純的“我”的言說,只是濾色鏡后面的言說。許多詩人靠仿寫創作,喪失了對生存個體質詢的“精神內核”,不乏“美感”而缺少活力,這必定是詩歌速朽、失效的本體因素。
三、言說本真的有效性
詩家語是有生命的,生命要向下扎根,扎進心靈的根有多長,詩歌的生命就有多長。當“優美、生動”不再是新詩的圭臬后,對詩家語言說本真的挖掘,成為詩人追尋的基本意向。
意象是言說本真的基本單位,《雨巷》以意象的組合達成言說本真的承載。①雨與巷的組合:南方小巷悠長、寂寥,雨中小巷更易傷情。雨與巷的組合,較之單獨的“雨”或“巷”,更有情致,更見寂寥;②油紙傘與詩人的組合:油紙傘在傳統詩詞是常見意象,將其放置于雨巷的詩人頭頂,油紙傘就浸染了詩人的哀怨,詩人也因頭頂的油紙傘遮了一方天地,更加孤獨,情緒化的雨巷更加悠長、寂寥;③丁香與姑娘的組合:自古以丁香入詩的詩人很多,丁香成為美麗、高潔、愁怨的象征。詩人承續了丁香的傳統文化內涵,又以“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將丁香人化,將姑娘物化,“丁香姑娘”成了一個有別于傳統意義的意象,這個新意象,是一個實在的人,但又是一個抽象的意象。人與物天然相和,物我合一,是詩人心中理想的化身,也是詩人突圍“雨巷”的一根稻草。
雨巷、油紙傘、丁香姑娘,這些意象是詩人偏愛的,恰是詩人內心世界的影象,是主觀情志的物化。這種組合已將形式與內容消泯了界限。
詩人身處亂世,時世的走向“剪不斷,理還亂”,雨巷、油紙傘下更顯孤獨的詩人、丁香姑娘這三個意象,構成了一幅流動的、朦朧的寫意畫面,將“苦悶、彷徨”這種人在遭遇與環境的沖突時所特有的精神處境提純再提純,簡化再簡化,最大限度地接近了言說本真。“詩不是某一個官感的享樂,而是全官感或超官感的東西。”它直接通向讀者那“微細到纖毫的感覺的”神經。
詩人的求真意志,容留詩人生命體驗中的矛盾因素、逆反因素,擴大了語境的承載力,使詩歌成為時代血肉之軀上的活性細胞。它從個體主體性出發,以獨立的精神姿態和言語方式,處理個體生命、生存與時代的關系。當言說本真成為超越個體性的“泛本真”,它就具有了“生命力”維度的有效性。
求真是要達成有效,如果說《雨巷》意象的組合是基于求真,那么組合意象的再組合則是基于有效。在審美求真的建構中,詩人在一個完美期待的視野里,為我們呈現了一個圓點式的“泛本真”,藝術穿透力也正是在于意象之點與意境之圓達成了圓融的合奏。如夢一般飄過的丁香姑娘,在詩人留有一線希望的視野里消逝在雨巷的盡頭,此時詩人的理想好像已經破滅,又好像還沒有真正到來,依舊留在心底。它留給我們的是下一次相逢的醞釀,于是“撐著油紙傘”又“獨自徘徊在悠長而又寂寥的雨巷”,走的是同一條雨巷,又像是全新的一條雨巷,全詩就這樣周期性無限性地運動著、循環往復著,畫著耐人尋味的意境之圓。這種凄美在無限重復中漸漸磨礪了絕望,構成一種安靜的流動感。每個意境之圓的完美處處以意象之點為要素。意象之點油紙傘、“我”、丁香姑娘,沒有像一般詩歌的意象單獨地存在下去,它在完美的意境之圓中消弭了界限,彼此勾連。意境之圓與意象之點天衣無縫的組合,使得這首詩達到了本真的極致。如果只局限于詩中意象之點的解讀,而忽略了意象之圓的無形存在,那我們就有可能讀到了無邊的絕望。
正如孫飛龍在《印象》與《秋蠅》的精神解讀中指出:“戴望舒詩歌創作時常把個人放在兩難人生境界的交接點上,即讓自己始終處于精神困惑的邊緣狀態,呈現一種邊緣狀態的美學特征,他讓我們看到美的東西總是讓人憂傷的,雨巷擁有不衰的審美生命力,也正在于它在更深的意義上徹底揭示了美好事物的存在方式。”
這種圓點式的“泛本真”在我們今天讀來也是有效的:當遇到生活中的不如意,捧起《雨巷》,雨巷中那個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的人仿佛就是我們自己,“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便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覺。文學作品固然會打上時代的烙印,而“言說本真”有效的詩一定是跨時代的,穿透歷史煙云,“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拋開戴望舒的“雨巷”,我們仿佛走進了自己的“雨巷”。
把一首詩寫得象“好詩”并不難,把一首詩寫得有生存的“有效性”,才具有真正的難度。如果詩歌只是一種惟美的遣興,一種不痛不癢的言語迷醉,那么已有足夠多的作品可以載入詩歌史。而唯獨像《雨巷》這樣的詩歌成為了經典,就是因為“惟美”和“迷醉”是無法衡量詩歌成色的。
參考文獻
①周振甫,《詩家語·詩詞例話》,1982年第8-11頁。
②王 雯:《論戴望舒〈雨巷〉的藝術特征》,《長城》,2013年第2X期第92-93頁。
[作者通聯:河北張家口市懷安縣職教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