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畫作

劉劍梅

Alan從小就喜歡畫畫，但是從來沒有受過嚴格的美術(shù)科班訓練，只是自己隨意地畫，自由地畫。每個孩子都是一個藝術(shù)家，這話一點都沒錯，因為孩子眼里的世界充滿了童心，從純凈的心靈里折射出來的世界當然都是“杰作”。

這本書里收錄的幾幅畫都是Alan十六七歲時的作品，基本上都是他利用課外時間畫的。畫畫對于他來說，是一件非常享受的事情。每天只要一完成學校的功課，他就會馬上讀自己喜歡的文史哲的書，如果還有時間，他就埋頭畫畫。別的孩子也許喜歡電子游戲，對于Alan來說，畫畫是他緊張的學習生活的“調(diào)劑品”，是他創(chuàng)造力的體現(xiàn)。

Alan的畫已經(jīng)懂得如何表達他自己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了。雖然素描和透視法還有待提高，可是他在構(gòu)圖、色彩和思想表現(xiàn)上已頗有自己的特點了。他的《理性與感性之間的沖突》（Reason vs Emotion）， 表現(xiàn)他自己常常在所愛的感性的創(chuàng)作世界和世俗社會要求的理性世界中糾結(jié)和徘徊。許多朋友看了這幅畫，都有深深的共鳴，因為每個人面對紛爭的世界時，都有徘徊、猶豫和掙扎的瞬間。Alan雖然只是表現(xiàn)他自己的“內(nèi)宇宙”，表現(xiàn)一個個體內(nèi)心的彷徨和掙扎，但是他的畫傳遞出一種奇妙和莊嚴的宗教儀式感，卻與最普遍的人性困境相通。香港理工大學的文科研究生徐雨霽半夜看了Alan的這幅畫，居然睡不著，不僅寫了詩，還寫信告訴我：“劉老師，我看了Alan弟弟這張畫之后，真的非常感動。理性和感性的掙扎，一旦得到具體的呈現(xiàn)，我真的感受到一種釋然的快感。弟弟這幅畫讓我想到了自己的生活，我的內(nèi)心極度感性，但我知道，世俗生活的理性規(guī)范又不得不讓我去做一些必須的事情。Alan的畫中那兩只齒輪之眼，或許就是所謂的‘不在場的監(jiān)視——它看著我在感性和理性的斗爭之中體驗一種生活下沉的質(zhì)感，我們都生活在一種前設(shè)而又已知的掙扎之中，但那一半感性的層面依舊給了我一種徹底的喜悅。齒輪是艱難的博弈，也是必然的循環(huán)。我真的太愛這幅畫了，它給了我現(xiàn)在去思考自己生活方式的一個出口。”

Alan的另一幅畫《逆著時間的意志，通向天堂》（Reaching Paradise Against the Will of Time） 表現(xiàn)他理想中的天堂是一個允許他自由創(chuàng)作的地方，在那里，他不用被老師改造，被父母改造，被社會改造，而是可以像天使一樣，拍打著雙翼，自由地飛翔，自由地寫作和畫畫。當然通往天堂的階梯，是由書鋪墊的——也就是說，他理想中的天堂是要通過勤奮讀書才能達到。書的路徑下面，堆滿了標志著時間的鐘，一是說明他要抓緊時間，二是他苦于沒有時間，不能全心全意地讀他喜歡的書籍。他現(xiàn)在要準備很多考試，這些都不是他真正喜愛的，他真正喜愛的是讀世界人文經(jīng)典，他最愛讀的書是卡夫卡、加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等世界大師的書，所以他總是感慨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如何逆著時間前行，是他現(xiàn)在思索的問題。他畫的那些扁平的鐘，受了達利（Salvador Dali）的影響。可是說，Alan對空間的把握很自由，有超現(xiàn)實主義的夢境感，但是又極其真實地再現(xiàn)了他現(xiàn)在的內(nèi)心想法。

《一個小男孩眼里的人性惡》（Little Boys perceptions of Human Evils）在構(gòu)圖和隱喻筆法上與畢加索的《格爾尼卡》（Guernica）有相似之處。Alan小時候讀過一套講述人類歷史暴君的故事書系，叫《邪惡歷史》（Wicked History）。他跟我說，人類有“幽暗意識”和“黑暗的心”，所以面對歷史的時候，我們也一定要面對人性的幽暗意識，才懂得從歷史中學到教訓。在我看來，Alan對人性的復雜性很早就有思考。畫中所有邪惡的人都是盲目的，都被自己貪婪的欲望所支配，所以整幅畫寓意很深刻，是人類的“變形記”。那個被紅布蒙住眼睛的形象，讓人不由得聯(lián)想起崔健八十年代在唱《一塊紅布》時的情景，當然，Alan一點都不知道這段故事，也不知崔健是誰，這只是一個巧合而已。

《失敗》是Alan受到挫折后的心境的呈現(xiàn)。一個男孩的墜落和失控的姿勢，周圍似乎響起來一陣心碎的如同玻璃破碎的聲音——依舊是內(nèi)心瞬間的定格，動作和聲音依稀可見。Alan所有的構(gòu)圖都是他的原創(chuàng)，但是因為他非常熟悉西方藝術(shù)史和一些名家的畫作，他也會從藝術(shù)史中去尋找他的靈感， 比如他曾經(jīng)告訴我，他受到Salvador Dali、 Freda Kahlo、 Francis Bacon等西方畫家的影響。Alan其他的畫基本上取自于他讀完一些世界名著后的思考，比如《大法官》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大法官與耶穌的對話，也是世俗理性和上帝神性之間的著名對話；比如《西西弗斯的困境》出自加繆的《西西弗斯的神話》，表現(xiàn)人生的荒謬感，旁邊那只鳥象征著自由，與被無意義的周而復始的勞作所束縛的西西弗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可以說，Alan的繪畫習作有深刻的內(nèi)涵，這些都得益于他平時大量的對中西人文書籍的閱讀。

一位美國加州的畫家老師看了Alan的畫，寫信評價道：“可造之才！沒學過繪畫技巧，所以不受拘束，放得開。難得的是他的概念構(gòu)圖，有思想，有創(chuàng)意。學生補繪畫技巧容易，補思想與其他部分難。藝術(shù)家靠綜合素質(zhì)，決定創(chuàng)意的是思想，不是繪畫的技巧。”還有一位紐約的畫家朋友說：“劉老師，您公子的畫作非常精彩！藝術(shù)性和思想性并重，表達能力與作品深度兼?zhèn)洹?yīng)該鼓勵他繼續(xù)創(chuàng)作。”中國當代作家蘇童也評價道：“真的可以考慮讓他以后在繪畫上發(fā)展，現(xiàn)在已經(jīng)天才畢現(xiàn)了，我也很興奮。”

我知道Alan將來在繪畫的道路上還需要好好努力，他在技巧上還需要多多提高，但是他最大的長處是有創(chuàng)意，有屬于他自己的思想，懂得展現(xiàn)出豐富和復雜的“心像”和心理場，以及他對世界的主觀投射。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需要綜合的素質(zhì)，包括思想、文化情感的積累與沉淀。我相信，熱愛讀書和繪畫的他，將來一定會邁向他心目中那個擁有大自由和大自在的創(chuàng)作天堂。

（〔美〕黃宗源（Alan Z.Huang）：《犀牛的故事》，鷺江出版社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