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霞
(重慶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重慶永川402160)
庫切小說《恥》中白人的生存困境與歷史宿命
陸海霞
(重慶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重慶永川402160)
為庫切贏得諾貝爾文學獎奠定基礎的《恥》是一部思想深刻的作品,小說以后種族隔離時代的南非為背景,講述了白人盧里和露茜父女深陷生存困境的故事。他們的遭遇如實地展現了生活在新南非的白人如何一步步喪失話語權,陷入生存“恥”境,最終難逃歷史性悲劇宿命的圖景。故事背后隱藏著作者對人性的思索和對個體生命歷史宿命的感悟。
庫切;《恥》;生存困境;歷史宿命
小說《恥》是南非當代著名白人作家J.M.庫切的代表作之一,出版于1999年,該作品使他成為首位兩度獲得英國最高文學獎——布克獎的作家,并為他在2003年贏得諾貝爾文學獎奠定了基礎?!稅u》以后殖民時代、后種族隔離時代的南非為背景,作者用近乎白描的手法,講述了52歲的白人教授戴維·盧里及其女兒露茜在南非遭遇的生存困境的故事。盧里因一樁性丑聞事件丟掉了在大學任教的工作之后,從城市來到女兒居住的鄉村,從大學里的教授淪為護狗所里的打雜工。而一直對人友善、陽光開朗的露茜在自己的家里遭受了三個黑人的輪奸,自此,她的生活也幾近陷入絕境,最后為了在南非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只能成為自己原來農場的黑人幫工佩特魯斯的佃戶和第三個老婆。
《恥》自發表以來,一直備受關注,同時也引起了國內外文學評論界的熱烈評論。許多學者用后殖民主義理論研究了小說中人物的文化身份問題,也有人從作品的創作藝術角度分析了其敘事風格等,更多的學者則是從政治、歷史、道德倫理及哲學等角度對小說中的主題進行了探討。本文通過對小說中白人盧里和露茜遭遇的分析,探討南非后種族隔離時期白人生存的困境及原因,進而引發對個體生命在歷史轉型過程中的宿命歸向的思索。在后種族隔離時代的新南非,白人和黑人的身份角色實行了大逆轉,隨著政治權力的變更,白人原有的主導話語權被顛覆,特權和優越感消退,從中心的主體淪為邊緣化的“他者”。盧里和露茜的遭遇真實地反映了種族隔離制度消亡后白人的生存處境,他們一步步喪失了話語主導權,陷入生存“恥”境,最終難逃歷史的悲劇宿命。他們的故事背后隱藏著庫切對人性的思索,對個體生命在歷史中的無奈、被動生存的感嘆與擔憂。
1994年,曼德拉就任南非總統后,正式宣布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的終結,維系了四十多年的種族隔離制度徹底廢除,新南非誕生。這就標志著白人享有的特權不復存在。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的權力與話語的關系理論在《恥》中體現得淋漓盡致,福柯認為:“影響和控制話語運動最根本的因素是權力,話語與權力是不可分的,權力是通過話語來實現的?!盵1]在政治權力更替的新南非,白人在殖民時期享有的特權不復存在,隨之而來的是白人對話語的操控力和影響的喪失?!稅u》中的白人典型代表盧里就是如此一步步從話語主導者淪為話語缺失者的。
52歲的盧里是南非老一代白人的代表,他集西方中心主義、殖民主義和男權主義于一身,對自己的白人身份也是倍感優越與榮耀。而且,他一直試圖用這種給他帶來榮耀與優越感的特權來操控自己以及身邊人的生活,尤其是他想掌控的女人。首先是妓女索拉婭,然后是學生梅拉妮。他和黑人女性索拉婭屬于錢色交易關系,他們每周進行一次90分鐘的會面,他在她身上宣泄情欲,獲得滿足。作為一個離過兩次婚的男人,他認為自己“性需求的問題可算是解決得相當不錯了”[2]1。索拉婭就是他解決性需求的對象,顯然在這層交易關系上他處于強勢的主導地位。正因為如此,當他們在交易關系之外無意間相遇時,他還試圖強行介入索拉婭的生活,不料卻被無情地拒絕。他對此十分懊惱,他曾以為:“他若想要一個女人,……得以這種或那種方式把她買下來?!盵2]8-9這次的受挫使他深感曾經的吸引力不復存在,自信心受打擊。他意識到了自己支配女性的霸權地位受到了威脅,卻并未清醒地意識到在當下的新南非,昔日白人的特權已不復在,他再也無法為所欲為地以他特有的主導的思想和話語左右黑人女性的行為和生活。
如果說對索拉婭掌控的失利挫敗了盧里作為男人的優越感和主導權力地位的話,那么與黑人女學生梅拉妮的性丑聞事件則宣告了他作為白人的特權及話語主導者的終結。盧里引誘比自己小30歲的女學生梅拉妮,并在對方不情愿卻難以抗拒的情況下與之發生了性關系。在這場關系中,顯然,作為白人、教授,盧里處于強勢話語者地位,他利用這一身份優勢,性侵了處于無話語權的黑人女學生梅拉妮。在事情敗露之后,他仍然沉溺在殖民時期的優越感中,不愿接受歷史變革的現實。因此,在聽證會上,他采取了強硬的不合作的態度。“盧里對性騷擾案聽證委員會的態度基于一種矛盾的立場,他從法律意義上接受他們的審判,可在哲學意識上保留自己的意見?!盵3]他一方面愿意認罪,另一方面又拒絕懺悔。承認自己有罪,而又拒絕反思、懺悔與和解,寧愿丟掉體面的工作。這正是他體內根深蒂固的殖民意識在作祟,他在后來與女兒的交談中說出了心聲:“當眾認罪,自我批評,公開道歉,……我寧愿別人把我往大墻前這么一推,一扣扳機,一了百了。”[2]77在他看來,向黑人低頭道歉有失身份、有損尊嚴,他寧死不屈。然而,他并未意識到此時的南非今非昔比,話語的主導權已悄然隨著政權的變更而轉入到黑人手中。若是在昔日的殖民時代,在各種偏袒白人政策的庇護之下,或許他所謂的尊嚴能夠得以維護。相反,事情引起媒體高度關注和廣泛報道,盧里的行為引起校園內及社會上的一片討伐之聲?!皼]人同情你,沒人可憐你,這年頭,這時代……”[2]52,在殖民主義消亡的年頭,在后種族隔離的時代,他的聲音只能被淹沒在黑人掌控的主流話語中。
在與兩位黑人女性的關系中已然凸顯出盧里作為白人的優勢話語權的喪失,那么,到了黑人聚集的鄉下,白人更是毫無話語優勢可言,盧里逐漸淪為話語缺失者,甚至是失語者。首先,作為白人殖民者主導話語載體的“英語語言顯然是一種權利工具和壓制手段”[4],而如今已猶如“垂死的恐龍”,變得“僵硬起來”,盧里感到英語已“極不適合用作媒介來表達南非的事”[2]136。在露茜受難時,盧里會說的英語、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都救不了她。其次,露茜的農場遇襲,財產被搶劫一空,露茜被人輪奸,他們卻無法通過申訴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另外,白人話語權的喪失在盧里和佩特魯斯之間表現得尤為突出,盧里在農場遇襲后想去質問可疑的佩當天他不在場的原因,可佩對此不作任何解釋;當發現了強奸者之一竟然是佩的妻弟的時候,盧里極力想找佩去討回公道,懲治施暴者,但卻遭到了佩的拒絕,最終只能不了了之??梢?,白人與黑人政治權力的更替必然帶來白人與黑人話語權的位移,白人原有的主導話語權必然被顛覆,失去了話語權的白人和昔日的黑人一樣無法維護自身的合法權利,陷入了生存的困境。
庫切用“恥”(disgrace)為小說命名,“恥”承載了多層含義,在小說中的寓意深刻。盧里和露茜遭遇的“恥”境背后隱含的是深刻的歷史訓誡,傳達的是殖民者必須為自己所造的孽付出代價的信息。讀者對“恥”有著多種不同的解讀。而從盧里的視角看,他和女兒的遭遇及處境充斥著“恥”,梅拉妮事件讓他蒙受羞恥,淪落鄉村令他深感可恥,女兒被輪奸更使他們無奈地深陷“恥”境,難以自拔。
盧里與兩位年輕黑人女子發生的關系,無論是他們的年齡差距,還是他們的師生倫理關系,都有悖倫理道德準則,令他身負道德之恥。失去教授身份來到了鄉下之后的一系列遭遇,更是讓他跌入了“恥辱的最底端”。初到鄉下的他內心依然殘存著白人身份的優越感,“說到底,白人、白人的教育和白人身份感這些‘歷史性’的‘榮耀’已深深潛入盧里的靈魂與血液”[5]。他對黑人佩特魯斯的不屑,對長相難看的貝芙·肖的鄙夷,都表明他無法消除心中的成見,無法平視當下的生活。更不愿為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而悔改,認為按照自己的本能行事是沒有錯的。當女兒讓他到肖的診所幫忙時,他對女兒說:“別指望我會改過自新……我就是我,永遠也不想改。”[2]91也正是由于這種身份優越意識,盧里對“恥”的感受更加刻骨銘心。他深感自己從城市到鄉下,淪落到給狗做護理,給黑人打下手的處境是一種恥辱,并哀傷地感嘆到自己跟可憐的母狗凱蒂一樣“讓人拋棄了”。這同時也道出了失去特權的白人在新南非無奈的生存困境:不愿意接受這種“恥辱”,卻又無法逃避。
如果說性丑聞事件是盧里身份轉變的一個轉折點,那么遭襲事件是小說整個故事的重大轉折點。露茜遭受輪奸對盧里和露茜的身心都造成了重大的打擊,生命安全受到了空前的威脅,生存陷入絕境,盧里身上殘存的白人優越意識也被徹底粉碎。事后他一次次想要討回公道的嘗試都以失敗告終,他感到“他的自我在一天天地消失”[2]141。自我的消失實指自我身份認同的危機。哲學家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指出:“自我意識只有在一個別的自我意識里才能獲得它的滿足?!盵6]即自我意識需要他人證明它的存在,自我身份的認同需要一個他者的反映來實現。庫切在小說中也透示出了這一哲學思想,自小受西方哲學和殖民文化熏陶、自我主體意識濃厚的盧里在事發后的力不從心,曾經作為“他者”的黑人對他訴求的無視,使得他的自我意識無法得到滿足。他深感自己的處境就跟待宰的羊和狗一樣,不能主宰自己,命運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已然淪為了“他者”。盧里和露茜一步步陷入“恥”境的過程實質上也是白人在黑人掌權的南非一步步從主體淪為他者的過程??梢园堰@種角色的轉換視為庫切有意的倒置安排,讓盧里經歷昔日黑人的遭遇和處境,體驗“恥”背后深刻的歷史性含義,反省自己及白人對黑人所犯下的罪行。雖然對自己及白人的處境表現出無奈,甚至抗拒,但也只能“無條件地生活在恥辱中”[2]200。相對于父親盧里而言,露茜從一開始對整個事件的態度表現得更加清醒和理性。長期生活在黑人圈的露茜深知,他們既不能實施自我聲討,也不能指望借助法律維護自己的權益,而唯有忍受“恥辱”。無論抗拒還是面對,淪為“他者”的白人只能接受現實,“像狗一樣”“沒有權利,沒有尊嚴”[2]237,以隱忍的方式繼續在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這或許是減去生命之恥的一種選擇和方式。
“宿命”即命運的歸宿,個體在歷史中的命運歸宿是庫切小說關注的重點之一。歷史這個嚴肅而又敏感的話題也是《恥》所探討的問題,這一話題展現了作者對歷史沉重的思考與感悟。小說中的白人父女盧里和露茜在后種族隔離時代的南非一步步陷入恥辱的生存困境,難逃悲劇的宿命。他們的悲劇實質上是歷史性的悲劇,這包涵著兩層含義:一是他們的悲劇并非私人因素導致,而是歷史造成的;二是他們的悲劇并非個人的,而是整個歷史的悲劇。
盡管盧里殖民意識濃厚,高傲自大,他深陷生存困境有些咎由自取的意味,但他悲劇宿命背后更多的是歷史的烙印。梅拉妮事件是因他個人的錯誤而引起,但最終的審判結果卻摻雜著種族的、歷史的考量?!坝质菓曰?,又是道歉,為什么個個都急不可待地要人出丑?”[2]65庫切這一問無疑是向讀者透示:盧里與梅拉妮的事情并非只是他們個人間的年齡差距、師生倫理關系問題,而是黑人與白人的整體關系問題。私怨升華成公憤,這就是關乎歷史的問題。他所犯的錯和昔日黑人男性對白人女性一樣不可容忍。深陷困境又倍感無奈的盧里不止一次地把自己與動物聯系在一起,在聽證會后被媒體追問時,他覺得自己像一頭被獵人圍堵的怪獸。到了鄉下后他覺得自己跟被拋棄的狗、待宰的羊和即將屈辱而死的狗一樣。“并不是我們必須承受苦難,面臨死亡,而我們也如動物一樣,……我們無能為力?!盵7]身處歷史中的人,如動物一樣無奈、被動,對自己的生命無法掌控。露茜的宿命則完全是歷史的迫害。露茜性格開朗,與人和善,樂于生活在黑人之中并積極地與黑人和睦相處??蛇@并未使她逃脫歷史的悲劇,她個人完全成了自己的族人在南非所犯下的歷史罪過的無辜犧牲者。三個黑人青年對她的強暴是在“泄私憤”,他們的行為、他們的仇恨都源于昔日所體驗和擁有的歷史。從這一切的安排中,我們可以看出庫切的歷史觀:歷史中的人是被動的,無法逃脫歷史的宿命。
人無法脫離歷史而孤立存在,而歷史與現實又是永遠相關聯的,因此人既是歷史中的人,也是現實中的人,個體同樣也無法逃避歷史帶來的現實的悲劇后果。白人在殖民主義解體的現實中必然要面對昨日的歷史所釀成的苦果。盧里最終意識到黑人的行為并非私怨,而是“有歷史原因,……一段充滿錯誤的歷史”[2]181。他開始審視歷史、自我反省,并主動到梅拉妮家懺悔,尋求原諒與和解。露茜則選擇勇敢地面對現實,她斷然拒絕了父親提出的逃離南非的建議,把接受恥辱地生存作為在新南非待下去而不得不付出的代價,最終走上了一條為父輩所造的孽而贖罪的路。對于現實的恥辱困境,無論是拒絕還是接受,身處在“他們的領地”的白人都終究難以逃避。正如梅拉妮的父親所說:“你現在走的路是上帝規定的,我們不好插手?!盵2]201這也正好彰顯了庫切的歷史宿命觀:個體永遠無法逃避歷史與現實。無論是盧里的轉變還是露茜的坦然面對都是個體在滾滾歷史洪流中不得不做出的一種選擇。
《恥》的成功和偉大之處不僅在于它的藝術價值,而更是因為它所蘊含的歷史價值,所提出的發人深思的人類歷史、社會發展的重大問題。有人認為:“庫切的偉大,在于他對歷史、對未來的洞察力?!盵8]在小說中,庫切并未大量描寫任何歷史事實,也未曾介入任何評論性的敘述,卻用不動聲色的筆調講述著蘊含深刻歷史思考和感悟的故事。白人父女盧里和露茜今日所遭遇的生存困境實際是昨日黑人所遭受的種種的重復,而如今黑人青年的行為則是對昔日白人所作所為的一種復制,這不禁引發人們對過去歷史的反省,對人性的反思,同時,也引發人們對新南非乃至整個人類歷史未來走向的憂慮。對《恥》中白人生存困境及歷史性宿命問題的研究,有助于讀者對庫切作品及思想的深入了解,進而喚起人們對個體的命運歸宿、各種族之間真正的和解、人類的和平相處等問題的關注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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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清戀
The Whites’Survival Predicament and Historical Destiny in Coetzee’s Disgrac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Chongqing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s,Yongchuan Chonging 402160,China)
LU Haixia
Disgrace,laying a foundation for Coetzee to win the Nobel’s Prize for literature,is a meaningful work.Set in the postsegregated South Africa,the novel tells a story of the white father and daughter,Lurie and Lucy,whose experiences demonstrate a picture of how the whites lost the dominant right of discourse,got stuck in a disgraceful existence situation and couldn’t escape from the historical tragic destiny in the end in new South Africa.The writer’s reflection on humanity and interpretation to individual’s historical destiny are held deeply in this story.
Coetzee;Disgrace;survival predicament;historical destiny
I106
A
1673-8004(2017)03-0055-05
10.19493/j.cnki.issn1673-8004.2017.03.007
2016-11-30
陸海霞(1978—),女,苗族,湖北咸豐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