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生萬旦 難求一凈
——談閩西漢劇特有行當“紅凈”的藝術特征

劉雪妍

閩西漢劇是閩西地區(qū)特有的戲曲劇種，被譽為“南國牡丹”，歷經(jīng)300年的發(fā)展傳承，經(jīng)過幾代前輩藝人的努力，角色行當不斷豐富創(chuàng)新，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特色。閩西漢劇目前的行當分為“四門”：生、旦、丑、凈，“六行”：生、旦、丑、公、婆、凈；“九當”：小生、老生（公）、青衣、烏衣、花旦、丑、老旦（婆）、紅凈、黑凈（烏凈，黑頭花臉），其中紅凈行當以其獨特的唱腔、舞臺表演、臉譜妝容而獨樹一幟，令人贊嘆，多少年來在閩西大地流傳著“千生萬旦，難求一凈”的諺語。“紅凈”也稱“紅生”“紅臉”，與“黑凈”同屬于“凈”行。據(jù)相關資料記載，“紅凈”形成晚于“黑凈”，形成于清朝光緒年（1878-1908）之后。在此之前，閩西漢劇并沒有紅凈這個行當，此類角色都用花臉或老生飾演。清光緒末年，約1908年，“榮天彩戲班”在滬演出時，著名紅凈藝人“黃春元”以行腔美、音色明亮，登臺演出獲得極大成功，而在同一時期又一著名紅凈藝人陳隆玉（約1881-1927）對紅凈這一行當又進行了改革與創(chuàng)新，采用真假混合嗓來演唱，這既不同于老生使用的真嗓（本嗓），也不同于小生所用的子喉（假嗓），這種唱法采用腦后音及鼻腔共鳴的發(fā)聲方法，發(fā)出的音色更加高亢明亮，取得了良好的演出效果。從一定意義上說，陳隆玉先生改變了過去“紅凈”的演唱方法，又進行了改革與創(chuàng)新，因此在粵東與閩西地區(qū)被認作漢劇“紅凈”行當?shù)膭?chuàng)始人?！霸诖酥蟮?0世紀三十年代有陳亮階，阿提師傅（擅長飾演關公），饒松舉；在四、五十年代又出現(xiàn)了范思湘，鄧景舟，吳傳進（兼唱花臉）等紅凈藝人?！t凈’這一行當經(jīng)過幾代前輩藝人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最終形成了自身獨特的演唱方法和舞臺表演藝術?！?/p>

一、獨特的唱腔

“紅凈”的唱法十分獨特，深受群眾的喜愛，經(jīng)過改革后的唱法被老藝人們稱作“雨夾雪”（傳統(tǒng)稱為“雙夾雪”），其發(fā)音極具特色：“用夾帶鼻音的子喉演唱，低音部分夾雜原喉，高音部分用假聲，構(gòu)成真假嗓的頻繁轉(zhuǎn)換?！逼湟粲驈V，音調(diào)高，運用前額及鼻腔共鳴，強調(diào)腦后音，發(fā)出的音色高亢明亮，但與“黑凈”的“炸音”相比，行腔又更為舒展柔和。其中著名的紅凈藝人鄧錦舟在《打洞結(jié)拜》中飾趙匡胤，《龍鳳閣》中飾徐延昭，《華容道》中飾關羽，在《二進宮》《斬包勉》《開封府》《殺四門》等幾十臺傳統(tǒng)劇目中飾演主要角色，能運用鼻腔及前額、后腦的共鳴獲得明亮的音色，其嗓音清脆悅耳，運用真假嗓結(jié)合的發(fā)聲方法，在閩西、粵東地區(qū)的觀眾中得到廣泛贊譽，是閩、粵漢劇界被公認的紅凈藝術名家。在紅凈行當發(fā)展的進程中，福建省級閩西漢劇傳承人，國家二級演員陳漢煌做出了創(chuàng)新與改革。他在得到鄧景舟的傳授后，吸收了范思湘的真假嗓運用，又在學習過程中結(jié)合自己的聲音條件，演技及唱腔上都有了創(chuàng)新和突破。以《探樓》徐延昭（紅凈）“聽譙樓轉(zhuǎn)更籌鼓聲平定”中的唱段為例，在原唱段中（參看譜例1）1至5行內(nèi)，音的跨度基本都在五度之內(nèi)，雖然有大跳，整體旋律仍然顯得比較平緩；而在陳漢煌的唱腔譜例中（參看譜例2）第3行已改為八度大跳，其旋律起伏非常大。并將原譜例中唱詞“鼓聲，鼓聲平定”加入襯詞，加強語氣，改為“鼓聲頻傳，鼓聲吶頻傳”，運用婉轉(zhuǎn)的唱腔，更好地將人物此刻內(nèi)心情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譜例1：原譜例（陳漢煌提供）

譜例2：陳漢煌演唱譜例（陳漢煌提供）

從以上譜例可以看出，陳漢煌在此唱段上運用八度大跳、起伏的旋律和唱詞使得聲音更加有張力，更好地表現(xiàn)出忠厚老臣徐延昭為江山社稷的擔憂，夜晚聽到鼓聲漸漸傳來，內(nèi)心起伏不平的心境。經(jīng)改革后的“紅凈”唱腔也多為老旦行當所運用，改變了以往音低、壓抑，難以表現(xiàn)情感的現(xiàn)象，使得老旦能更好地塑造人物形象，也算是一種創(chuàng)新。

“凈行的演唱粗獷豪放，低音用真聲，高音用假聲，造成音程大幅度跳躍頻繁交替的旋法為主要特征。而‘紅凈’唱腔的音調(diào)更高，行腔比黑凈更婉轉(zhuǎn)，其腔韻的變化基本在B和C的5和6兩個高音區(qū)之間變化”如《探樓》中唱段（參看譜例3）：

譜例3：《探樓》唱段

譜例4：《梅龍鎮(zhèn)》唱段

紅凈行當?shù)某灰话愣嘤肎調(diào)或F調(diào)，幾乎整句音階都在高音區(qū)，又用真假嗓演唱，行腔還要求舒展流暢，演唱的難度非常大，其特殊的發(fā)聲方法，使得“紅凈”這一行當對演員的自身條件要求就較高，不僅要身材高大，嗓音還要寬厚洪亮，即便如此，培養(yǎng)起來也很不容易。因此在閩西地區(qū)才流傳著“千生萬旦，難求一凈”的佳話，可見紅凈演員在閩西漢劇中是珍貴而難得的。

二、表演程式上的特點

閩西漢劇中，“紅凈”這一行當扮演的人物角色大都是忠臣義士英雄形象。文武兼有，有普通民眾，也有帝王權(quán)臣和俠客義士，多數(shù)表現(xiàn)的是重情義、性格豪爽、英勇無畏的男性正面人物。紅凈行當常演的人物近20個。如《斬包勉》中的包拯，《三打王瑛》中的王英，《探樓》《大保國》中的徐延昭，《崔杼弒齊君》中崔杼，《華容道》中關羽，《打洞結(jié)拜》中趙匡胤，《上天臺》中姚期，都是朝中的忠臣良將或是愛國愛民的義士。

人物的特性也使此行當在表演藝術上形成了一套特定的程式。由于紅凈這一行當?shù)角骞饩w之后才形成，在此之前都由老生來飾演。老生以八字步為主，非常講究須功。與老生相比，為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英雄氣勢，紅凈在步伐上，手勢上都更為夸張、生動。首先在步伐上要比老生邁步更為寬廣，胸膀更為寬闊，落步也較重，在舞臺上多用“八字步”和“丁字步”“蹉步”；手勢指法以龍虎爪為主，稱“龍爪虎掌”，如表現(xiàn)剛直豪爽的英雄形象時，常用“跺腳開山”，手出陰陽掌，其中“山膀”（“拉山”“開山”，特色為手心朝外，手指朝上，兩手與頭部為山字型）位置也較高，要求過頭，整體表演穩(wěn)健大方，能更好地表現(xiàn)出英雄人物的氣概。

此表演程式為閩西漢劇紅凈行當特有的表演方式，在閩西漢劇中，運用此表演方式的人物一般也多為英雄形象，如《打洞結(jié)拜》中的趙匡胤，當聽到趙京娘為強人所劫、逼迫成親的悲慘遭遇后異常氣憤，于是運用“跺腳開山”“龍爪虎掌”的表演方式來表現(xiàn)此時的悲憤情緒。該表演程式非常適合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激動悲憤的情感，如在新編閩西歷史漢劇《史碑鑒》中，劇中飾演拓跋燾的演員李長平在陳漢煌的建議下，也將紅凈行當特有表演方式“跺腳開山”“龍爪虎掌”運用到劇中，將拓跋燾在看到碑文時氣憤不已的心情生動呈現(xiàn)在舞臺上，取得了良好的演出效果。前輩藝人曾如此概括：“舉手投足千斤重，開膀過頭顯英雄，步履穩(wěn)健使暗勁，身賽金剛搬不動”。此諺訣充分地描繪出紅凈行當所表現(xiàn)的粗獷豪放，正義剛強的英雄人物形象，同時也反映出紅凈演員要經(jīng)過多年嚴格訓練和刻苦練習才會有扎實的功底，才能達到如此表演水準。

徐太師 《春草闖堂》紅凈行當人物 陳漢煌提供

紅凈行當?shù)娜宋镄蜗筘S富生動，最終在舞臺表演上要根據(jù)不同劇目的故事情節(jié)和各個角色的性格特征及內(nèi)心沖突來演繹。比如《鍘包勉》中的包拯與《華容道》中的關公因形象、性格、氣質(zhì)不同，其表演方式就有所不同，手勢的方位和步伐的緩急，抖動胡須等相關動作也都有所區(qū)別。在《鍘包勉》中，劇中人物包拯為文官，一般出場步伐按文官表演方式進行，為表現(xiàn)包拯一方面難忘嫂娘的養(yǎng)育之恩，一方面又面對的是公正無私的法律，內(nèi)心憂慮重重。就用捋須、抖須、抖手、抖袖等表演方式來表現(xiàn)此刻復雜的情感，步伐也顯得更為沉重。而與《華容道》中的關羽相比，雖然都是紅凈行當人物，但由于關羽是武官，所以表現(xiàn)人物形象時就要更有氣勢，劇中采用半文半武的表演，運用抖袖、抖須及一邊有水袖，另一邊沒有水袖的表演方式，來表現(xiàn)關羽此刻的內(nèi)心復雜。從劇中可以看出，演員只有認真研究劇情，深入分析人物特性，才能將具體人物形象鮮活地呈現(xiàn)在舞臺上。

三、特有的臉譜藝術

“通過臉譜塑造來體現(xiàn)人物是傳統(tǒng)地方戲曲的一大特色，也是地方戲曲適應民間觀眾的一大產(chǎn)物?！遍}西漢劇臉譜經(jīng)幾代前輩藝人的探索實踐，已具有閩西地區(qū)特色，其中臉譜種類最具特色、表現(xiàn)最為夸張豐滿的就屬凈行。據(jù)說紅凈、黑凈曾共有上百種臉譜，后因十年動亂已毀壞和丟失。目前常見的凈行臉譜30多個，紅凈臉譜有10多個，每張臉譜都有角色的寓意，都是特定臉譜對應特定的人物角色。紅凈行當通過在演員臉面上勾畫夸張性的多彩圖案來體現(xiàn)人物特征和形象，首先從視覺上就給觀眾以沖擊力，使得“紅凈”角色深入人心，贏得觀眾矚目。紅凈的化妝，基本以黑、白、紅三色為基礎，以紅色為主，在化妝的程序上，一般都是先勾黑線，再描白色，最后上紅色，紅色傳統(tǒng)意義上代表忠義正直的英雄形象，這是紅凈特有的妝容。與京劇中相似的臉譜“銅錘”相比，“銅錘”色彩也以黑白紅三色為基礎，但紅凈的臉譜由于以紅色為主整體視覺上就不同了。

“紅凈”臉譜在閩西漢劇臉譜中是最夸張，最具表現(xiàn)力的，人物一出場，紅臉，綠衣，彩褲，威風凜凜，一個亮相首先從造型上已給觀眾以強烈的震撼，再加上唱腔及表演上的藝術特點，更是令觀眾稱嘆而久久不能忘懷。

《打洞結(jié)拜》中的趙匡胤（紅凈），青年時期曾救出被強盜強占關鎖在雷鋒洞中的女子趙京娘，千里迢迢護送其回家，戎馬生涯十八年后，成為宋朝開國皇帝。與京劇中趙匡胤臉譜相比，其眉眼之間的白線紋較寬，形象為丹鳳眼、臥蠶眉，與關公相似，人物形象顯得更為大氣，而在左側(cè)眼白底上描繪的紅色蟠龍則預示著他今后將成為帝王的身份（圖1左）。又如關羽，三國時期名將，忠義之士，在閩西漢劇臉譜中關羽定用棗紅色來勾畫，丹鳳眼，臥蠶眉，表現(xiàn)出忠正仁義的性格，在眉下方有白色紋線，前額有三條黑紋來體現(xiàn)他與劉備、張飛的桃園三結(jié)義和兄弟之間的深厚情意（圖1中）。再如《探樓》中的徐延昭，明代開國元勛徐達之子，官封定國公，是忠義之臣，其臉譜用棕色描畫，眼睛下方用從紫色勾畫，上眼皮和額頭用白色，兩邊眉毛用棕紫色勾畫戟形眉，來表示他使用畫戟來殺敵保國，而棕紫色則表示忠臣本色（圖1右）。

《楊家將》中孟良的臉譜也極具特點，戲中楊宗保被俘，孟良放火救主，穆柯寨桂英反用火扇將火葫蘆扇回，孟良前額留下紅色葫蘆的烙印，此臉譜反映出劇中特有的情節(jié)，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圖2左）。又如《弒齊君》中的崔杼，為東周列國齊王的將領，齊王見其妻美貌，倆人眉目傳情，欲害崔杼奪其妻，被崔杼識破，將其妻與齊王殺死，又保二王登基，崔杼的臉譜用大紅和黑白三色描畫，紅面頰、白額中描有紅筋紋，來表現(xiàn)他的忠義，而兩條牛角型的眉則表現(xiàn)出憤怒及暴戾（圖2中）。再如包拯為宋代名相，鐵面無私，公正辦案，在其他劇種中，包拯的臉譜在前額為月牙形，閩西漢劇中則用太極圖來表現(xiàn)，用紅色、白色和云彩表現(xiàn)包公能日判陽間案，夜判陰間案，以黑棕色和白色來描繪其臉譜（圖2右）。

圖1：趙匡胤（左）、關羽（中）、徐延昭（右） 陳漢煌手繪

圖2：孟良（左）、崔杼（中）、包拯（右） 陳漢煌手繪

以上都是紅凈行當代表性人物臉譜，每一個都蘊含著人物角色的故事，都有其特殊的寓意?！凹t凈作為閩西漢劇的特有行當，臉譜整體以紅色為主調(diào)，但具體情況也要根據(jù)人物形象來定。如閩西漢劇中徐延昭臉譜就偏棕色，而在京劇中卻偏紅色?！?/p>

四、結(jié)語

傳統(tǒng)戲曲都是在口傳心授中得以保留和傳承，紅凈這一行當在發(fā)展過程中也離不開老藝人的傳承和創(chuàng)新。筆者有幸采訪到當代福建省級紅凈傳承人陳漢煌老師。在他57年的漢劇演藝生涯中，在幾十臺傳統(tǒng)劇目和現(xiàn)代戲中擔當主要角色，《蘭繼子》《打洞結(jié)拜》《探樓》《俏俏嫂》等劇目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陳漢煌老師對紅凈行當?shù)谋Ｗo與傳承問題深感擔憂，并多次提出“一是要加強年輕藝人與老藝人的溝通交流，學習他們的經(jīng)驗和技藝，提升基本功；二是要從根本上抓好藝術創(chuàng)作，打造精品?！?/p>

作為閩西漢劇特有行當，“紅凈”在唱腔、表演、臉譜化妝等多方面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一直被廣大閩西漢劇愛好者所喜愛。筆者認為，想保存此行當，首先要充分發(fā)揮紅凈傳承人的作用，讓劇團年輕一代演員認真學習，刻苦練功，真正將老藝術家的唱腔、念白及一招一式學到位，使得傳統(tǒng)的劇目及表演程式得以保存與傳承下來；其次要注重劇團編創(chuàng)人員的培養(yǎng)。相信在各級政府及有關部門的支持和關心下，在紅凈藝人的共同努力下，“紅凈”這一行當會在閩西漢劇中保存和持續(xù)發(fā)展，在閩西大地常放光彩。

注釋：

[1]王遠廷.閩西戲劇史綱[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76.

[2]筆者在龍巖地區(qū)采訪福建省級傳承人陳漢煌所記錄的資料，2007年2月16日。

[3]王卓模.閩西漢劇與客家音樂研究[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91.

[4][5]王卓模.閩西漢劇音樂集成[M].閩西戲劇研究所編印.1994:12,13.

[6]陳漢煌.閩西漢劇行當“紅凈”的藝術特征[J].福建藝術.1998(2).

[7][9]王遠廷.閩西漢劇史[M].福州:海潮攝影藝術出版社，1996:14.

[8]筆者在龍巖地區(qū)采訪陳漢煌，由陳老師口述各行當表演藝術特點資料，2007年2月16日。

[10]筆者在龍巖地區(qū)采訪陳漢煌，由陳老師口述與京劇中“銅錘”相比，紅凈行當?shù)哪樧V特征，2007年3月6日。

[11]筆者在龍巖地區(qū)采訪陳漢煌，陳漢煌指出紅凈臉譜中的特殊現(xiàn)象，2007年2月16日。

[12]戴敏.“南國牡丹”迎來第二春”[N]. 福建日報.2017-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