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功+朱俊麗
【摘要】 現代刻字藝術作品的審美風格傾向深受道家審美觀念影響,藝術表現上趨于追求自然、樸實、奇崛和放逸的審美風格。本文試圖從道家自然觀與刻字藝術的天然聯系,歷代刻字藝術作品對道家思想影響的印證以及當代藝術接受者的審美需求三個方面來探討這一藝術現象。
【關鍵詞】 刻字藝術;道家審美觀;風格傾向
[中圖分類號]J29 [文獻標識碼]A
作為書法藝術的延伸形式,現代刻字藝術在經歷了10多年的發展之后,呈現出多樣化的藝術風格。這些審美風格猶如書法作品的多樣化風格一樣,或秀雅婉約,或豪放大氣,在作品刻制上有精工細作的,也有粗拙樸實的,它們喚起欣賞者不同的審美體驗。從近幾年全國刻字藝術作品展的作品風格傾向來看,道家審美所追求的自然、率意、樸拙、縱逸成了當代刻字藝術審美風格的明顯傾向,而受儒家思想影響形成的穩定、端莊、平正審美風格的作品相對較少。現就此種風格傾向的成因作粗淺探討。
一、道家自然觀與刻字藝術之間的天然聯系
現代刻字藝術在材料上集古溶今,集書法、篆刻、繪畫、色彩、裝潢、雕塑、建筑于一身,猶如電影藝術,它是一種綜合性的藝術。作為中國傳統藝術形式的一種綜合表現方式,它在中國文化背景下必然同其他藝術形式一樣根植于傳統哲學文化土壤之中。其中,道家哲學思想與中國藝術之間的天然聯系必然體現在刻字藝術之中。
首先,以追求自然樸實為基調的刻字藝術,其審美追求上的自然觀,即來源于老子的“道法自然”的觀念。在刻字藝術的起始和發展階段,其每一件書刻資料,都不自覺地完成于中國哲學和美學思想的影響之下,這些刻字作品便是這種美學思想的外化。其間基于老莊思想的道家自然審美觀,更是重要的影響因素。蔡鐘翔在《中國美學范疇叢書·美在自然》中認為:道家所謂的“自然”觀涵蓋了自然界以及“自然而然”、不假人為的美學思想。而中國書法及其衍化的刻字藝術的形式符號,正是“肇于自然”而生。如蔡邕所說的:“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現代刻字藝術與傳統書刻在鐫刻上的最大區別就在于其更加豐富的肌理變化,那種刀痕的肌理之美,陰中有陽、陽中有陰,起、伏、粗、細、方、圓、深、淺等刀痕隨著筆畫互為平衡,達到“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的境界。毛筆的柔、刻刀的剛、豐富的點畫和刀痕的變化,造就了書刻藝術中的陰陽互補,這種對立統一也正體現了刻字藝術與大自然在血脈上的淵源關系。
《老子》第25章認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因此天地萬物皆來源于自然,當體現著自然之本色。作為刻字藝術亦當然地來源于自然,其氣息也必然是自然而然的。書圣王羲之也曾在《書訣》中指出:“書之氣,必達乎道,同混元之理。”這種書學思想與道家思想的自然觀一脈相承,它可以解釋為書法或刻字藝術應當追求和體現著宇宙的陰陽統一的原理。同時,藝術創作當師法自然,追求與天道的契合。作為物質形態的刻字藝術必定與宇宙萬物本源相通,與天地的形成、生存、發展基于同一個原理。就刻字藝術而言,其材料色質、刀斧之痕;書法表現上的筆法、章法各種因素的相反相成、對立統一都符合老莊哲學思想的基本范疇——“道”。
“道”在中國古典哲學中,是指宇宙萬物的本源、本體,為老莊哲學思想的基本范疇。宗白華《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中說:“中國哲學是就‘生命本身體悟‘道的節奏。‘道具象于生活、禮樂制度。‘道尤表象于‘藝,燦爛的‘藝賦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給予‘藝以深度和靈魂。”因為刻字藝術所使用的是較語言抽象得多的線條,而這些線條,又因為與自然的抽象親和而顯現出人最本質生命的特質,“書之為征,期合乎道”。書刻藝術,本來就與自然流行的大道有著內在的、深刻的淵源關系。中國文字和書刻藝術就是在“道”的精神感召下創造和發展的成果。
現代刻字藝術的創作過程是開放多元的。它以大自然為背景,通過富有節奏的刀木之撞擊,產生音樂舞蹈的美感,震動氣脈,釋放情感,是運動型的手工操作,有著原始刀石相擊的情懷,體現著純樸自然之美。從道家思想的自然觀到作為老莊思想的基本范疇的自然萬物的本源與規律,都影響刻字藝術的藝術表現、審美取向,這是中國哲學與中國藝術之間的天然聯系。作為元典文化的道家思想,必將影響到刻字藝術發展的過去和未來。
二、歷代刻字藝術的作品風格印證著道家思想的影響
中國文字起源于伏曦畫卦、倉頡造字,它們都是通過對日月星象、山川河流、鳥蟲走獸、人物事件的取象和觀象,而形成象形為主的中國特有的活潑生動的、象征宇宙生命的符號。取象、觀象奠定了古文字基石,也奠定了現代刻字藝術符號的基礎。
刻字藝術可以回溯到4000年前陶盤上的仰韶文字、殷墟的甲骨、兩周的金文、秦代的刻石、漢魏的碑碣以及唐宋以后的刻帖、楹聯牌匾,直到延續至今的碑林等等。這些都是我們祖先恒久以來與天地精神貫通的歷史痕跡。刻字藝術這種小小的縮影其實是凝聚著祖先的精神圖騰。自從蒙恬造筆以來,中華民族的陰柔之氣便漸漸上升,翰墨抒懷在崇尚老莊思想的魏晉時期達到了完美之境地,之后又深重地影響了歷代的騷人墨客。
中國歷代書論中常用“同自然之妙”“天然”“如出天然”之類的詞語來評判書法的優劣,以及書法應當毫不做作、當去雕琢之痕、求樸拙之美。張懷瓘在《書議》中評王羲之的書法時說:“惟逸少筆跡遒潤,獨擅一家之美,天質自然,風神蓋代。”宋代蘇軾也崇尚天然質樸,他的書論中有言:“巧而不拙,其巧必勞,物自然,雖巧而拙。”這里的“拙”即是指自然樸拙。從前賢那里,可以看到“回歸樸拙”、達到“渾然天成”才是書法藝術之道的上乘。而這些思想也正是老子“大巧若拙”“見素抱樸”和莊子“既雕既琢”“復歸于樸”的審美思想的體現。在老莊思想影響下,中國書法出現了不同于端莊、典雅書風的飄逸、稚拙、樸素、柔美等帶有強烈個性的書風,充滿了浪漫主義的精神。并且,歷代有書風突破的書家多以真性情的抒發為尚,盛唐的草書家,宋代的蘇、黃、米,中晚明的徐渭、傅山等,無一不在其作品中闡發著莊子的美學思想。
而從刻字藝術起源和發展過程中的書刻文獻資料來看,道家思想影響的樸素和稚拙之美一直貫穿于其中。刻字藝術中最基本的材料:刻刀、板材、陶片等都與質樸的特質有關。刻字最初是巖石上的刻寫,仰韶文字是刻在陶片上,甲骨文是刻于龜甲獸骨之上,鐘鼎文是刻于青銅器上,而現代刻字藝術多是刻于木板之上,這些物質的根本特質都是樸實自然的,猶如人之淳樸憨厚。這是刻字作品最終達到天然質樸的審美風格的基礎和前提。如今,那些呈現樸素之美的風格的現代刻字藝術,在內容方面一般不施雕琢,不加修飾,一任真情流露;在刀法上摒棄刻意、追隨自然、肌理無有規律;在形式方面,樸素風格的現代刻字作品具有質樸、高古、天然、敦厚、穩重、生澀、枯蒼等特征。
刻字作品帶給我們的首先是中國書法的線條之美,其線條爽勁、飄逸、厚重、古樸,通過真、草、隸、篆各種書體充分展示出舒宕飄逸的意境美和節奏感。其中的刀法都不是孤立的,對于刻字藝術而言它是這個整體藝術的一部分,不能就刀法而論刀法,譬如切刀的刀痕短直重疊組合,突破了筆墨線條的審美局限,顯示出北碑的風格,展現出奇逸、古茂、峻宏、瘦硬等種種神采和風貌,令人“若游群玉之山,若行山陰之道”。 今天,我們靜觀那一幅幅刻字作品,多數作品均表現為刀法上的隨肌處理,隨勢構形,形式上表現為質樸、敦厚、古拙,而這種擁有樸素之美的現代刻字藝術審美,肇始于這門藝術發展的童稚時期。我們在畫像石、畫像磚上都可以看到類似的風格。
現代刻字將遠古時期的刻字作品的滄桑之感、渾樸蒼厚之感運用到對作品的審美追求之中。在刻字藝術中,那質地厚重的材制、刀斧之痕的深刻隨意、 書法表現的奇崛樸茂、整體風格上的不施雕琢和修飾,是道家審美得以實現的基礎和前提。這種審美追求的結果,也是道家審美觀的生動體現和物質外化。
三、當代藝術接受者的審美需求影響著刻字藝術創作的風格傾向
現代社會發展之快,高新技術日新月異,以至令人感到心迷神搖、目不暇接。當人的智能技巧非人化之后,當個體的體力活動與智能勞作大量被科學技術復制之后,異化又構成了對人自身生存能力與自信心的威脅。在這種狀態下,一些傳統手工技藝受到廣泛關注決非僅僅是懷古情緒,對復雜手工技巧如書法、繪畫、刻字、雕塑等的崇敬是緣于對人的自身能力的肯定。其深層原因,即是對現代物質文明對人的擠壓逼迫所帶來的對自身生存能力方式的焦慮。作為人的生存本能與天然趨向,當心靈和肉體越是處于高速度快節奏的緊張壓抑狀態下,越是反彈向相反的方向以尋求閑適和寧靜。高度物質化的現代社會中,更多的人會在厭倦沸揚喧囂之后轉向精神上的重新覺醒,各種超然的追求在懷舊與戀古的潛意識中使人們最容易回到傳統文化中去尋找精神家園。而這一切與現代刻字藝術有著非常廣泛的親和性。刻字作品是一種在簡單工具、簡單形式、簡單條件下通過技巧錘煉而完成的藝術勞動的定格,它以徒手技巧來表現人的精妙智慧,表現人的豐富生活與深厚蘊涵。刻字創作過程順應天然,寄托精神尋覓;融會人生趣尚,達到審美的實現。
同時,現代人的精神需求又呼喚道家審美的回歸。藝術是時代文化的表征。當代高速多變的社會節奏、工業文明下現實功利的驅使以及物質化的傾向已悄然侵蝕著人們的精神和心靈。藝術要實現人文關懷的價值和意義就要向自然和純樸回歸。人們呼喚回歸一種自然真率的生活。藝術接受者試圖在現代刻字藝術作品中,找回這種心靈的自由和純樸,找回那種天真、率意而又和諧靜穆的心境。由此他們希冀當代刻字藝術能帶領人們回到遠古的時代,在那里尋覓到天真質樸、無拘無束的自己。觀者的心靈為之一震,仿佛精神在片刻間被淘濾潔凈,從而拋卻物欲、寵辱皆忘。這種精神狀態亦可概括之為“逸”的境界。
“逸”的境界與道家思想有關。道家作為儒家的對立面和補充,尤其強調自然放逸之美。儒家思想給中國藝術以束縛,而老莊思想則主張進行熱烈的情感抒發,追求個性的表達,它給予儒家思想以有力的沖擊,并從根本上對儒家進行否定。在《莊子·天道》中言:“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莊子強調的是精神性的、主體的、無功利的追求,并抓住了藝術的創造特征和審美規律。老子認為,萬象出于天意,人必須歸于無為自然的形態,這樣才能達于天道。他以“自然無為”為美,講究“天人合一”,反對人為的道德、法典,他認為這一切損害了人類的天性,是虛偽的東西。表現在藝術上,他主張人們回歸于真實的個人,進行無為的創作。莊子從道家“法自然”的理論出發,他反對以仁義禮樂束縛“人性”,要求“任其心性之情”的人性自然,這一思想在后世產生了積極而深遠的影響,一些反名教和追求個性解放的思想家,都曾以此為依據。作為向封建名教挑戰的武器,先有晉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張,后有晚明的李贄、公安三袁提出的“自然人性論”和“獨抒性靈”說。前者突破了荒誕經學的禁錮而走向率性自然,后者則興起了晚明思想解放的思潮。值得注意的是率性自然的魏晉人創造了韻高千古的魏晉書法,后者則以轟轟烈烈的晚明浪漫主義書風打破了明中前期書壇死氣沉沉的局面。
莊子的學說也可以說是“逸”的哲學。“逸”在中國美學史上是一個具有鮮明特色的美學范疇。“逸”本指人的一種生活態度和精神境界,是一種人格理想,是一種審美洞見,更是一種藝術境界。這種境界本身與道家審美有關。在藝術表現中,“逸”可以表現為狂逸、縱逸,也可以表現為超逸或清逸。狂逸即一種自由的藝術境界,它表現為人的充分的自由感,它縱橫恣肆、沉著痛快,悠然游于法度之外,縱心所欲而不逾矩,體現出強烈的野曠超邁的藝術精神。我們看那些具有狂逸風格的現代刻字藝術作品,它們在藝術表現方面一般呈激烈的矛盾沖突,通過激化矛盾,形成沖突和動蕩的強烈效果。它們在刀法上一般選用大刀平鏟等粗獷有力、起伏較大的肌理;在形式方面,具有奔放、粗獷、蕭散、冷逸等特征。這種風格的現代刻字藝術與中國青銅器圖像、西方原始洞窟壁畫風格相似。青銅器圖像以動物紋為主,用剛挺的直線和嚴肅的方形,體現著獰厲、威猛甚至有些恐怖的意蘊,具有一種野曠之美。這些作品有時雖不對稱,但在視覺分量和美感心理上仍不失平衡,具有不規則性和運動感;或者作品在形式上采用陰、陽兩種刻法,以作品中線為準分開,一半是陰刻為主,一半是陽刻為主,同時又陰陽交錯,體現“矛盾”這一主題。在色彩上,它們有時會大膽使用純色和灰色的對比、暖色和冷色的對比,產生出強烈的視覺沖擊力;或者在刀法上利用肌理產生對比,形成矛盾沖突。
在“逸”的種類中,“超逸”乃是一種超凡脫俗的藝術境界,它廻脫根塵,使心靈臻于真實無妄之佳境,從而把握住出人意表的大美。此外還有“清逸”,即一種追求真實的藝術境界,體現出藝術家深摯的宇宙情感,在其獨特的體驗中出現。它也是一種主客體合一的渾然化境界,既頓悟了宇宙的奧秘,也發現了自我生命的奧秘。這種風格的現代刻字藝術是“自然型”的和諧,人們欣賞作品時可獲得自然實在的感受,有一種返回原始的心境。作品猶如憨厚的農夫般可愛,給人以親切感。這類刻字藝術還可能通過文字的變形、夸張、概括、切割以符合現代人視覺的需求。同時在內涵上,刻字藝術以文字為載體,大量運用古文字,這種象形文字,儲存了千百年來社會的、自然的信息,在現代社會與自然割裂下,能溝通人與自然的交流,使人們能發幽古之情思、暢現代之情懷。觀者從刻字藝術家的創造中如果能感受到這種審美追求,就能在藝術鑒賞的過程中完成了自我的精神超越。現代刻字藝術創作,也正是由此實現它的人文關懷的。而這種或狂逸或超逸或清逸的風格亦正是道家思想影響刻字藝術審美風格的具體表現。
以“道法自然”為特征的道家思想不但影響著刻字藝術創作的風格傾向,同時從長遠的眼光看來,它也終將引導刻字藝術的實踐者和體悟者摒棄浮躁功利的思想,潛心修為,走出所謂刻字藝術“純藝術性”的追求誤區,將創作主體的心靈從當今社會“物化”的遮蔽中解救出來,從而逐漸實現當代刻字藝術文化品格的詩意性回歸。
隨著現代刻字藝術的進一步發展完善,它將會逐漸擔當起民族藝術應有的價值和品格,而這,也正是其文化價值構建的首要任務。我們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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