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愷蒂,本名鄭海瑤,記者、作家。1991年獲上海復旦大學比較文學碩士學位,同年赴英留學。曾任職于倫敦圣馬丁藝術學院圖書館、倫敦維多利亞博物館國立藝術博物館等機構。在《讀書》《萬象》等雜志發表大量專欄文字,代表作有《書緣·情緣》《南非之南》等。
提及愷蒂,不熟悉的人大都會疑惑地問一句:“是老外?”從英倫三島到非洲大陸,盡管愷蒂寫下了許多異域故事,但卻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她說這個名字是以前的英文老師取的,寫文章時要有個筆名,就拿來用了。從在《讀書》開設“英倫文事”專欄,到成為《萬象》的“王牌作者”,再到寫作有關南非的“異鄉異聞”,一用就是近30年。
這期間,愷蒂做過很多不同的事。從圖書館到律師行,從參與紀錄片拍攝到為礦業公司進行融資談判。而在這些“雜事”中,記者是她最喜歡的工作。讀研究生期間,她就曾在上海新錦江大飯店蹲守,當過夜訪馬爾克斯的“狗仔隊”;拍紀錄片時,也是跑遍大半個中國采訪調研;更不用說在英國、南非時和許多政治領袖、學者作家的近距離接觸。
大概是因為她身上有著記者的氣質,同行惜同行,《環球人物》記者與愷蒂的交流愉快而順暢。你拋出一個問題,她能敏銳地抓住核心,不繞圈子,不耍花腔,也不會答非所問或故弄玄虛——無論站在哪個角度,這都是一個理想中的采訪對象。
小籠包和鰣魚
文如其人,或者說人如其文。南北半球走遍,各色人等見過,愷蒂擁有豐厚的炫耀資本,卻從不用來裝飾自己的個性。文化評論家毛尖說她,是“最天然無雕飾最滿腔熱情的人”。從英國回上海,朋友們一起吃飯,她做主點菜,就要了小籠包和鰣魚,才不管兩樣菜能不能湊成一桌席。
就像她的新書《小英國,大倫敦》,沒有虛無的拼盤,就是小籠包和鰣魚;沒有矯揉造作的文藝腔,都是管飽下飯、地道醇厚的“實貨”。
比如開篇《一場公投,兩個英國》,寫于英國“脫歐”兩天后。愷蒂寫出了“退歐派”與“留歐派”的角力和博弈,寫出了身邊朋友們的驚詫、憤怒與失望,也寫出了自己對“另一個英國”,對那些沒受過太多教育的低收入人士的無知與隔膜。
這是一個全新的愷蒂,褪去了文藝青年時期的最后一點多愁善感。在《小英國,大倫敦》里,她下筆更加從容,開始“論政”,開始“說事”,開始關注更大的文化與歷史。對現在的她而言,“政治上的東西比文學上的東西更有意思”。
她從《唐頓莊園》看貴族繼承制;用花邊小報檢討公眾的“窺秘欲”;在烹飪節目中梳理美食的意識形態。她說丘吉爾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遺老”,充滿了大英帝國情結,他的頑固不化和種族歧視,當年就與20世紀格格不入,現在就更顯落寞,只有保守黨議員們會時常摸摸老爺子銅像的左腳,以求好運。
還有熱心公共事務的查爾斯王子,不甘于深宮寂寞,不愿意袖手旁觀,總是不屈不撓地用他那難看的“黑蜘蛛字體”,向政府部門發送“書信炸彈”。可惜作為未來的君主,最重要的是政治上的中立,所以他最大的行動是不采取任何行動,最大的貢獻只能是不發表任何意見。
她早年的文風曾經被形容為“一派英倫古典的低回淺唱”,一如她鐘情的拉斐爾前派與世紀末繪畫。而如今,曾經熱衷的對象已被“打入冷宮”。當記者談及她的改變,愷蒂坦言自己的心思已在文學之外:“維多利亞時代后期的那些藝術家,世紀末那些唯美頹廢的東西,現在我真是不感興趣了。年輕時因為經歷欠缺,更多地是從文學作品或別人的生活里尋找自己認同或希望經歷的東西,但隨著年齡閱歷的增加,心胸和視野也在開闊,也就更有自信用自己的眼睛和頭腦去看世界。”
放眼亂觀西洋景
當然,還是有很多人懷念以前的愷蒂,懷念那些精致而細膩的“英倫文事”。
上世紀90年代初,愷蒂應邀,在《讀書》開設“英倫文事”專欄。后來《萬象》創刊,由好友陸灝掌舵,她又成了主筆。當時的很多讀書人,都是透過愷蒂的文字一窺外面的世界,為她筆下的“英倫范兒”而心醉神迷。
評論家們說她的文章“滿紙唯美又滿腹幽衷,寂寞傷懷又端莊內斂”,其實背后卻有一段頗為艱辛的留學生涯。1991年4月,愷蒂赴倫敦“洋插隊”。身處異域他鄉,一切都要慢慢適應。“和許多那個年代出國的人一樣,勤工儉學的第一站肯定是打餐館工。”每天早上6點工作到9點半,下午4點半工作到晚上8點。餐館工做了大半年,又在一所小學校里做教師助理,管5歲小朋友的吃喝拉撒。而相對于打工的辛苦,寫文章“就像在耕耘著一片小綠洲”,以此證明“自己的腦子并沒有因為繁重的體力活而麻木。”
干了一年多的體力活,愷蒂在圣馬丁藝術學院的圖書館里找到了工作,終于“不用再腦袋朝下洗盤子,可以放眼亂觀西洋景了”。于是,熱門影片、本埠新聞,乃至社會運動、政壇消息,紛紛奔來筆底。
愷蒂說:“文章就是讀書、藝術和生活的結合。”她的寫作總是從身邊人、身邊事談起,從中透視紛繁復雜的社會與人生。愷蒂特別提到一位叫呂貝卡的法國女孩,“她讓我開闊了眼界,對我的世界觀影響很大”。呂貝卡是個富家女,生活充滿小資情調,回到倫敦卻過著節衣縮食的清苦日子,為推廣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公平交易四處奔走,被在巴黎的富人朋友們譏諷為“左派傻子”。
通過呂貝卡和她的朋友們,愷蒂第一次有了全球化的視角。環保主義、多元文化、同性戀平權運動,反資本主義游行……她的寫作漸漸地溢出“英倫”與“文事”之外,通過一篇篇長文,向國內讀者傳遞著世界的風云變幻與思潮迭起。
與文藝無關,與浪漫無緣
好友毛尖對愷蒂有過精準的評價:“愷蒂的愷,是愷撒的愷;愷蒂的蒂,不是HELLO凱蒂的蒂。”她身上沒有文人氣和學究氣,卻有一副女作家罕有的胸襟和氣魄。
愷蒂生在安徽宿縣農村,八九歲時才回到上海與父母團聚。她的父親鄭重是《文匯報》的知名記者,在對各種新鮮事的感知和探索上,愷蒂也頗有乃父風采。
她從小就喜歡生物,初中時開始觀察植物,看它們抽芽開花結果的情況,詳細地記錄在筆記本里,還進行年度對比;她也喜歡做各種動物標本,熱衷于解剖工作,甚至還給著名生物學家張香桐先生寫過信。大學二年級時,她帶著一名留學生室友去烏鎮,在一條運河船上待了16個小時,“滿船都是橫七豎八躺著的人”。總之,她就是喜歡這種四處探險、步履不停的生活。
2001年,看遍了“西洋景”的愷蒂,決定向另一個大陸進發。她跟隨丈夫到約翰內斯堡籌建一個關于巖畫藝術的博物館,自此在南非扎根,一住就是10年。
“這是一個充滿著許多激烈矛盾的地方”。南非10年,這是愷蒂最深刻的感受。這里擁有世界上最美麗的土地和最宜人的氣候,卻也有著最危險的城市;這里是出大英雄大豪杰的地方,但也有無數最消極不抗爭的民眾;它是彩虹民族,有11種官方語言,有最完美的憲法,但是因膚色而存在的歧視仍根深蒂固。
“在南非的字典中,是沒有中庸、單調、厭倦、無聊這樣的字眼的。”如果說在英國,還可以隔岸觀火地細數別人家珍,或隔靴搔癢地幽他人一默。南非卻不允許她再這樣做。愷蒂收斂起輕靈的筆觸,變得現實,變得入世。她的南非故事與文藝無關,和浪漫無緣,搶劫、艾滋病、種族歧視和貧富分化才是最現實的日常生活。
2012年倫敦奧運會時,愷蒂結束了非洲的探險,舉家搬回英國。人到中年,她早已不再是“無產階級”,為天下抱不平的理想主義也漸漸黯淡。愷蒂半開玩笑半自嘲地稱自己是“香檳社會主義”(指在思想上為貧窮民眾謀利益,但沒有實際行動):“一邊抱怨教育制度不公平,一邊把自己的孩子送入私立學校;一方面要追求更為公平的世界,一方面又不愿意失去自己生活上的舒適。”
重返倫敦后,愷蒂一如從前,做很多不同的雜事:負責一個公益機構,推廣中國的木刻版畫;做一些商業咨詢,特別是與非洲有關的合資項目;有時還參與一些小型紀錄片的制作;當然,也繼續寫一些文章,采訪一些學者,寫一些游記,“雖然雜亂,但還是忙忙碌碌蠻充實的。”
臨近采訪結束,記者問她:“未來最想寫的是什么?”
她回答道:“我的生活一直不是太有計劃性,很多事都是任其自然發生。寫作也是這樣。”
沒錯,就這么自自然然地,30年里,讀者隨著愷蒂的腳步走遍了萬水千山,跨越了南北半球。從文學到政治,從書本到現實,從第一世界的歐風美雨到第三世界的滄桑厚重,從文藝青年的小情小調到縱觀寰球涼熱的胸懷見識。就這么自自然然地,愷蒂的寫作軌跡中,也疊印上了一代讀書人眼界的成長和心境的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