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華

席某工作時頭暈
2014年2月22日晚,席某在200#空壓崗位上大夜班,23時左右,席某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隨即打電話給調度員,調度員到來后,聯系車輛將席某送往某廠區醫院進行治療,23日轉院住院治療。之后,席某又分別在多家醫院住院治療。
2014年5月23日,席某的親屬向工傷認定部門提交工傷認定申請,工傷認定部門于2014年6月23日受理申請后,進行了相關的調查核實工作,于2014年7月16日作出《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認定席某在2014年2月22日上大夜班時發生的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不符合《工傷保險條例》(以下簡稱《條例》)第十四條、第十五條的規定,對席某不予認定工傷。席某不服該決定,于2014年7月23日向所在省人社廳申請行政復議。2014年9月3日,省人社廳維持了《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席某不服該復議決定,于2014年9月23日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
法院 應認定為工傷
一審法院認為,根據《條例》第十四條第(一)項的規定,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內,因工作原因受到事故傷害的,應當認定為工傷。本案各方當事人對席某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內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不持異議,但對其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是否因工作原因導致,存在爭議。因此,本案的爭議焦點是席某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是否由于工作原因所致。
工傷認定部門作出的《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認為,事發時席某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與工作無關。根據《行政訴訟法》第三十二條規定,被告對作出的行政行為負有舉證責任,應當提供作出該行政行為的證據和所依據的規范性文件。因此,工傷認定部門應當就事發時席某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與工作無關,承擔舉證責任。本案工傷認定部門提交的席某就診醫院的病歷資料,沒有確診席某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的具體病因,在庭審中亦表示其沒有能力查明席某身體出現該癥狀的原因。因此,工傷認定部門辯稱,席某事發時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是其自身疾病所致,無相關證據支持。
席某認為,其事發時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是由于硫化物中毒所致,在就診醫院不能排除存在有機溶劑、硫化物等中毒可能性的情況下,工傷認定部門提交了用人單位提供的相關材料,包括2014年2月22日21時至23日9時200#關鍵崗位無泄漏和無異常情況證明,以及相關工序原始記錄復印件、調度中心原始記錄復印件、2014年2月22日21時至23日凌晨1時40分期間生產線工序未進行酸解反應證明、裝置技改項目職業危害預評價報告書等相關資料、調查筆錄,用以證明事發時用人單位未發生有毒有害氣體泄漏的情況。裝置技改項目職業危害預評價報告書以及原告提交的有關職業危害告知的照片表明,用人單位在正常生產過程中會產生一氧化碳、二氧化硫、氟化氫、硫化氫等有毒有害氣體,而是否存在有毒有害氣體泄漏,應當以科學的監測數據為準。
但是,用人單位并未提交日常生產過程中,對有毒有害氣體的監測記錄,特別是未提交事發現場是否有有毒有害氣體泄漏的監測數據。用人單位以事發當晚相關生產工序的原始記錄數據為依據,作出200#關鍵崗位無泄漏和無異常情況證明,但是這些原始記錄中仍然沒有關于有毒有害氣體的監測數據。《職業病危害預評價報告書》僅是對技改項目實施之前所作的分析報告,而技改項目是否按照《職業病危害預評價報告書》的要求,落實了職業病危害的防護措施,以及這些防護措施的實際運行情況如何,并未提交相關的證據材料予以證實;調查筆錄顯示,被調查者對現場是否有氣味在感知上并不一致,同時,以員工“是否聞到氣味”的方式,來判定是否發生有毒有害氣體泄漏,并不具有科學性和客觀性。因此,工傷認定部門作出《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以及在庭審中辯稱沒有發生事故傷害,缺乏充足的證據支持。
另外,工傷認定部門亦未提交其他證據材料,證實事發當晚席某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是否為非工作原因所致。根據工傷認定部門在作出《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的行政程序中,沒有查明事發當晚席某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的原因,用人單位和工傷認定部門也沒有證據證明,事發當晚席某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是否是非工作原因導致。因此,工傷認定部門對席某不予認定工傷,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法律適用錯誤。判決撤銷《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被告對原告席某的工傷認定申請進行審查并重新作出行政行為。
工傷認定部門不服一審判決,提起上訴稱,2014年2月22日晚,席某在工作崗位上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到多家醫院治療,未診出硫化氫中毒。上訴人作出的行政行為事實清楚,證據充分,依法應予維持。一審法院以是否存在有毒有害氣體泄漏應當以科學的監測數據為準,不符合工傷認定的條件,認定事實錯誤,適用法律錯誤。請求撤銷一審判決,維持工傷認定部門的《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
用人單位上訴稱,一審判決認定事實不清,證據不足,適用法律錯誤。工傷認定部門作出的行政行為有權且程序合法。被上訴人席某申請認定工傷時所提供的證據,僅證明其頭暈、呼吸困難,并不能證明有明確的傷害,與工作確實無關。被上訴人席某負有舉證證明其有職業病鑒定機構關于硫化物中毒的診斷證明的責任,卻沒有舉證證明,應當承擔敗訴的法律后果。請求撤銷一審判決,維持工傷認定部門的《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
被上訴人席某答辯稱,上訴人工傷認定部門作出的行政決定事實不清,證據不充分,上訴理由不能成立。有毒有害氣體的監測數據是答辯人是否受到傷害的依據,上訴人無證據證明答辯人工作時無有害氣體泄漏。一審法院判決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合理合法。二審請求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二審法院認為,《條例》第十九條二款規定,職工或者其近親屬認為是工傷,用人單位不認為是工傷的,由用人單位承擔舉證責任。本案中,用人單位提供的相關資料,以及調查筆錄,用以證明事發時用人單位未發生有毒有害氣體泄漏的情況,但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內,席某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導致住院治療的情況下,未能提供證據證明系非工作原因所致。因此,工傷認定部門在沒有證據證明,席某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是非工作原因導致的情況下,作出《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屬于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一審判決認定事實清楚,審判程序合法,判決結果并無不當。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專家 事故傷害所致疾病才算工傷
本案中,司法機關對于工傷構成的基本要件缺乏基本的分析和判斷,判決理由和判決結果存在明顯的錯誤。
傷害而非疾病是一般工傷構成的基本要件
本案中,一、二審法院是適用《條例》第十四條第(一)項的規定評定席某是否構成工傷的。該條款規定: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內,因工作原因受到事故傷害的,應當認定為工傷。根據該條款確定工傷,必須具備兩個最基本的條件:人身傷害、傷害與工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本案中,一、二審法院顯然認為,席某頭暈和呼吸困難屬于人身傷害,只有在這一基本前提成立的情況下,才可能適用《條例》第十四條第(一)項規定。在《條例》中,與傷害相對應的是“疾病”。如果屬于疾病,則不能適用《條例》第十四條第(一)項規定,而應當適用《條例》第十五條第一款第(一)項突發疾病視同工傷規定。而對于突發疾病視同工傷條款來說,其要求必須發生死亡的后果。就本案情況來說,席某頭暈和呼吸困難如果屬于疾病,則不可能視同工傷。
因此,本案工傷認定中的關鍵問題就是,頭暈和呼吸困難屬于疾病還是人身傷害?
疾病與人身傷害存在本質區別。第一,疾病是由于身體自身因素所致,環境的作用也是通過對肌體的刺激而使肌體逐步發生病變的;人身傷害則是由于外因直接作用形成的,而不是肌體逐步改變。正是在此意義上,職業病仍屬于疾病,即便其與職業的關聯非常密切,具有較強的因果聯系,但是疾病這一后果仍然是在職業危害因素的作用下,肌體逐步改變形成的。第二,疾病的形成不一定有外力或外因的作用,而人身傷害一定有外力或外因的作用。第三,人身傷害是有形的,如身體的缺損。疾病則可以是無形的。例如,被人在胸口擊打一拳后,被打人聲稱胸口“疼痛”,但是所有的檢查都表明身體的一切組織、器官、機能均為正常,則不能將這樣的“疼痛”界定為人身傷害或者損害。在工傷構成中,作為構成要件的人身傷害可以包括精神損害,但是不能直接以精神損害作為構成要件。工業事故或其他情形僅僅造成了雇員的恐懼或者其他不愉快情緒,但未造成人身傷害的,不構成工傷構成要件中的人身傷害,雇主或其他工傷責任人不承擔工傷責任。
在本案中,席某感到頭暈和呼吸困難,主要是肌體自身的反應,并沒有外力的直接作用,應當界定為疾病而非傷害。換句話說,席某并沒有遭受人身傷害;在席某的工作過程中,也沒有發生事故,更不存在由于事故所造成的人身傷害。
一審法院認為,本案的爭議焦點是席某出現頭暈和呼吸困難等癥狀是否由于工作原因所致,這一焦點歸納是錯誤的。本案中根本不存在傷害,按照一般工傷進行評估,事實認定和適用法律都是錯誤的。
有毒有害氣體泄漏所致的工傷認定
一審法院詳細分析了用人單位及工傷認定部門提交的未發生有毒有害氣體泄漏的證據,指出這些證據無法證明沒發生有毒有害氣體泄漏,這個判斷是正確的。但法院據此將責任歸咎于用人單位和工傷認定部門,認為既然無法排除席某頭暈和呼吸困難可能為職業危害因素所致,就應當認定為工傷。這顯然對職業病等工傷的認定缺乏基本的常識。按照法院的這一邏輯,任何職業病都不需要診斷和鑒定,只要有類似癥狀都應當認定為工傷。那么,為什么還需要職業病的專業診斷和鑒定,還需要提供和分析病人的職業史、職業病危害接觸史和工作場所職業病危害因素情況呢?
如果認定席某的頭暈和呼吸困難系因工作場所有毒有害氣體泄漏所致,即由于職業危害因素所導致的損害(而非傷害),這屬于職業病的診斷和鑒定范疇,屬于臨床診斷,法院強行介入,不僅違背了職業病診斷鑒定的法律規則,實質貽笑大方。事實上,即便確定發生了有毒有害氣體的泄漏,是否一定導致頭暈和呼吸困難,亦非法院等非醫療專業人員所能確定。
(本文作者系清華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
編輯 包冬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