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繼華
如何有機融洽地步入源于西方的現代而又保持民族性傳統的撐持,這一直是中國近現代思想上的重要課題。新儒家創立者梁漱溟從文化三路向觀與中國文化的民族意識出發,提出了解決這一中國問題的辦法:以孔顏儒學的人生態度為奠基,吸收、融合西方科學和民主的精神。[1]即以文化現代化為范式來解決中國的現代化問題。
國民革命失敗后,農村問題凸顯,成為當時中國前途命運的聚焦點,各黨各派都把注意力轉向它,并提出各自構建中國前途的主張。出于對國共兩黨政策主張的不認同,梁漱溟以文化現代化范式為指導,在山東鄒平、菏澤等地積極推行其鄉村建設運動,力圖借此達成民族自救、求解中國問題的任務,進而完成中國文化重建。
他把自己的鄉村建設運動視為中國民族自救運動的“最后覺悟”和“最后方向”。[2]按照他的分析:中國是一個農業國家,其文化和社會都以鄉村為本,鄉村是國民生活的寄托、強國的根本和樹立中國政治的基礎。鄉村建設的目的除了消極的救治鄉村外,最要緊的是從中國的舊文化里轉變出一個新文化來,其實質就是要溝通調和中國固有的精神和西洋文化的長處,組建新的社會、過上新的生活,即實現“返本開新”。[3]要達救治舊農村和創造新文化的目的,其鄉村建設就必須從“重建一個新社會組織構造”入手。根據他的構想,新社會組織構造是對“中國所謂‘鄉約’的補充改造。”[4]梁漱溟以此為基礎構建了這一新社會組織的具體形式――村學鄉學,而村學鄉村成為鄉村建設運動的領導機關。他設計的村學鄉學由學董、學長、教員和學眾四部分組成。學董是村中或鄉中有辦事能力的人,他們是鄉村領袖;學長是村中或鄉中品德最高的人,他們由各村各鄉村學董會依該區民眾所歸,于齒德并藏者中推舉一人;教員是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研究部或訓練部的畢業生,亦即“鄉村運動者”,他們的職責不僅僅是教學,還負有推進社會工作的責任;學眾即一村或一鄉中的男女老少一切人等,其責任是要知道怎樣做村學鄉學的一分子。
在鄉村建設中的農業發展問題上,他設計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農業經濟路向,即以農立國,先農后工,農工均宜發展的路向。從中西文化比較論出發,他認為由西方尚利輕義、向外用力的文化和人生態度引出的西方工業已是百病眾生,弊端重重。為避免這種弊端,中國必須探索與其文化的根本精神相符合的現代化的路向。他認為,鴉片戰爭后中國經濟的崩潰,是緣于中國經濟被強行納入世界資本主義市場體系,工業逐漸導致農業的破壞。“全國經濟原建設于農村之上,工商百業悉隨農業為盛衰。”[5]農業是基礎,是國民所寄,因此以農為本,“促興農業”乃是強國之本。更為重要的是,中國文化是以農為本的文化,中國農村經濟的復蘇興盛與否,農業基礎地位的牢固與否,與文化的復興進而整個國家現代化成功與否關系極大。因此從農業入手,由農業引發工業,是中國興起的唯一一條道。對于促興農業,他開出了三條方法:一是科技;二是合作;三是規模化生產。三者以鄉學村學為結點,開出他的現代化文化范式之路。他深信,只要實施以農為根、工業為輔的措施,就能實現其文化現代化范式返本開新的初衷,達成民族的復興和中國問題的解決。
傳統的中國社會是以分割至細的小自耕農為基礎,以儒家思想的信奉者官僚作為上層,以道德和禮俗作為中介統治工具的。這種以農業為管制方式的社會建構和組織狀況,即中國前現代社會的“體”,無法應對以商業為管制方式為“體”的萬國競技潮流,面臨生存的危機和轉變的任務。以此回顧和考察梁漱溟的文化現代化范式及其指導下的鄉村建設努力,不難看出其弊病和無力。
首先,它存在邏輯類比的失誤。梁氏首先是一個學者,他的文化現代化范式更注重邏輯的分析。從自我的人生研究出發到“文化三路向”再到鄉村建設的社會實踐,梁氏在此隱含著一個邏輯推論預設:人生的困惑問題是起點,社會問題是人生問題的放大,個人人生問題可以歸結為一個文化信念問題,因此社會問題的解決也脫離不了文化這一核心。根據這個預設,梁氏順理成章的推論出社會問題=文化問題,也就是說,社會問題必須到文化中去追尋才能獲得最終的解決。同時,他將人生的三層境界放大類比為西方、中國、印度文化的三重路向并作了階梯狀的進化論排列,這種失效的比附使他誤認為,在一戰后盡顯缺漏的西方文明已不是當世所需,文化已進化到以中國文化為代表的第二階段。這種簡化的類比使他的方案不免淪于機械、漏洞百出。
其次,在實踐過程中不合時宜而顯捉襟見肘。盡管梁氏不乏強烈的救世之志,但是他的文化哲學顯然低估了當時中國的生存危機。世界歷史走向一體后,中國被迫與世界并軌,進入萬國競技時代,古代的“知識-德性(真理)-力量”模式被現代的“知識-力量(真理)-德性”模式所取代。在這樣的背景中,參照系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富國強兵及其后獲得的力量。近代中國的一系列屈辱更增強了中國人的危機意識和對它的渴望,學習西方的技術、體制成為求存的必然要求。梁氏的錯誤在于,在一個急需實用手段的時代卻在這個時代里高調地強調心靈和精神,而其文化范式的闡述邏輯又無法物化為一種可以在現實社會中能實質運作的方式。他認為中國文化“過于早熟”、“不合時宜”,其實用此評論他的文化范式也是恰當的。
最重要的是,由于梁漱溟否認階級在中國農村社會的存在和土地占有不均的嚴重現實,仍然強調以新禮俗作為駕馭和組織民眾工具,所以不能肅清舊的地主勢力使土地使用合理化,不能創造一個公平自由交換的機制使農村經濟突破傳統的束縛。盡管由于他人格的魅力影響,其文化范式在少許軍閥的支持下進行了短暫的實踐,但由于沒能凝聚底層民眾之心、獲得農民的廣泛支持,他的文化范式方案不可能在當時的中國普遍推行,也不可能改變中國傳統社會的下層組織結構,沒能滿足中國問題在深層要求上對社會底層組織建構的“體”的解決,回應不了中國歷史的“公共意志”。這應該是其范式失敗的根本原因。
文化現代化范式盡管由于其多重缺陷,使其在中國問題的“體”面求解上猶顯不力,然而,在新的歷史語境下其彰顯地對啟蒙扭曲后的理性的反思,和對立足于民族本我的現代化多元路向的探尋,顯示了其超前的理論意義。
首先,在西方啟蒙扭曲的背景下,文化范式對主體價值的凸顯與關懷,賦予了中國文化世界性的意義。近代的啟蒙曾以其否定和批判的精神,給予人類理性以不懈的動力。然而,進入現代,原本用于指導自然世界的工具理性(技術理性)被放大,并衍生為形而上學本體論真理觀的物化形態,主體理性(人文理性)被壓制和驅逐。“一戰”后西方的主體理性的覺醒,宣告了第二次啟蒙運動的到來。然而,自維新到五四一線的啟蒙運動所提倡的“唯科學主義”的主張和“西(西方文化)是而中(中國文化)非”的價值判斷,仍然是籠罩中國思想界的主潮。
梁漱溟對西方啟蒙文化的這種弊病和西方社會思潮的轉變,卻有著敏銳的把握和清醒的認識。他指出,當西方困于啟蒙的扭曲而將眼光轉向東方之時,復興中國文化,提倡“孔子之真”的時機已到。[6]要復興中國的傳統文化,就是變西方“理智”的人生態度為中式的強調人與自然、人與宇宙的高度一致和內在超越的一種超功利的“理性”人生態度,并以此為條件承接西方的文化。[7]梁氏對主體價值的開掘,在儒學史上可謂革故鼎新,使新儒學和宋明儒學面貌迥異,“使新一代儒者看到了中國傳統文化新的生機,為儒學擴張自己的內涵開了先河。”[8]他背靠中國文化,挖掘出中國文化的真精神“理性”作為其文化現代化范式的根基,事實上復活了一種后現代(第二階段的現代性啟蒙)下的人文理性態度,使“人是目的”這一非僅馬克思主義才有的終極關懷命題,在全面反省工具理性對主體理性忽視和壓制的情況下于中國的哲學語境中得到了回應。
其次,在區域史興起的背景下,文化范式對依憑傳統、延續歷史的價值追尋,開啟了現代化范式的多元路徑。“傳統/現代”二元對立的認知模型曾是解釋西方歷史經驗的歐洲歷史觀,在中西碰撞,中國遭遇全面危機的背景下,它被置換成了“中/西”、“舊/新”對立的型范,潛置著這樣一種價值認同,即中國要想擺脫危機的困境,實現從舊到新的轉變,就得要模擬歐洲的歷史經驗,遂同樣要采取這種認知模型。學者在反思以此為框架的五四話語時認為,它防礙了傳統中有益于與現代性溝通對接的精神資源的再利用,使人無法看到健全的制度安排對解決中國前途問題的至關重要的作用。在現代(革命)與傳統(保守)的坐標系中,由于缺乏了傳統的均衡作用,變成了傳統即落后、現代即進步的簡單抗衡關系,最終使革命變成了社會改造的惟一出路,使現代性在誤讀中,既喪失了豐厚的傳統資源,又失去了恰切解讀現代性并將之化為健全的現代社會運動的機會。[9]
對于這種排斥傳統、將傳統與現代關系簡單化約并推之為普遍經驗的取向,梁漱溟是不能接受的。他反對全盤西化,反對激進的與傳統斬斷聯系的變革,堅持民族本位的價值觀,企圖以傳統文化為基點和框架實現中國社會的現代化。其主張以儒家文化為現代化的主要思想資源,“代表的是一種尋求不同于西方式的以工業化為主導的現代化道路的價值取向”[10]。梁氏所秉承的現代化多元路徑的思維,以“中國”為中心的問題意識,試圖廓清中國現代史和現代化詮釋的“歐洲話語論說”的作用,啟發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由美國漢學界開啟、以“中國中心觀”為趨向的現代性本土學術理路研究。
[1][6][7]梁漱溟.梁漱溟全集(一)[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13頁,第498頁,第528頁.
[2]梁漱溟.梁漱溟全集(五)[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11-512頁.
[3][4][5]梁漱溟.梁漱溟全集(二)[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78頁,第320頁,第497頁.
[8]王宗昱.梁漱溟[B].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2年,第296-297頁.
[9]余英時.錢穆與中國文化[M].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年,第216-222頁.
[10]李善峰.傳統儒學現代化的一次努力[J].孔子研究,2004年第5期,第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