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京霞
(山西大學商務學院 外語系,山西 太原 030006)
弗吉尼亞·伍爾夫《海浪》中“未誕生的自我”
李京霞
(山西大學商務學院 外語系,山西 太原 030006)
《海浪》的結尾蘊含著弗吉尼亞·伍爾夫對死亡敬畏又反諷的情感,表達了一個自相矛盾的觀點——既遵循傳統又顛覆傳統。這兩種矛盾的意向導致了人物自我迷失。“自我”表現為過去的、潛在的、可能發生的事物,它們像幽靈一樣,縈繞著主人公,讓他們想到自己曾經夢想的,可能達到的目標,但是現在已經不能夠達到。這是種現代悲劇的“未誕生的自我”。
海浪;傳統;矛盾;未誕生的自我
《海浪》(1931)是弗吉尼亞·伍爾夫最晦澀的實驗小說,被譽為現代主義經典文本之一,其結尾新穎獨特。小說最后一段中,繼“永恒的更新”贊美歌后,主人公伯納德對自己的生命“做了總結”,交織著對小說中其他五位人物人生的不完整敘述。在這一段中,作者的情感也被惟妙惟肖地表達出來:“在我心中也掀起了海浪。它漲起來了,又翻身回去。我再一次感受到了一種新的欲望,這種欲望在我心底膨脹,就像一個人騎著一匹駿馬,先是疾馳,而后勒馬”[1]238。
在《海浪》中,伍爾夫用六股平行意識流體現了伯納德、奈維爾、路易、蘇珊、珍妮和羅達的六種意識類型和“人的六個時代”[2]3的成長經歷和體驗。小說中有九個插曲,日出日落,潮漲潮消,象征著人物的人生軌跡。這些人物將不同階段的特征展現出來,形成了一個完整的人類生活。在文章的結尾,這些生命最終結合成一個整體。伯納德這一人物在整部小說中不斷成長,直到小說結尾,他對自己的人生做出總結,“此時此刻,我騎著馬,馬蹄不斷踏著地面,是什么樣的敵人正面對著我們呢?是死亡。死亡就是我們的敵人。在死亡面前,我騎著馬,拿著矛,風將我的頭發吹向腦后,使我看起來就像一個年輕人,像珀西瓦爾在印度騎著駿馬飛馳。我用馬刺使我的馬跑得飛快,哦,死亡!我朝著你疾馳,我是不會被打敗的,我也不會像你屈服。”[1]238。最后一個插曲書寫了死亡。重重的砰的一聲,“海浪敲打著海岸”[1]238。海浪回去又回來,不斷地拍打著海岸。這意味著同對小說中其他景物一樣,伍爾夫對死亡的感嘆不同尋常地有兩種意義——敬畏而又反諷。
從《海浪》的創作年代可知,創作《海浪》時,伍爾夫經歷了許多磨難,因為在創作小說深奧的開頭時,伍爾夫正在對《到燈塔去》進行修改。以下是一段伍爾夫日記中的內容,對朦朧意象進行了闡釋,“一個人遠遠地看到遠處有一條魚鰭游過。我該使用什么意象來傳達我的思想呢?……我打賭這種沖動隱藏在另一本書中……我想知道觀念最初是怎么形成的。我想要追尋自己的足跡”[3]113。這段話寫于1926年9月30日,告訴人們:觀念在最初形成的時候是一種神秘的象征,就像遠處貼著海面滑行的魚鰭一樣,讓人捉摸不透。在這本小說的最終版本中,讀者會發現在書中不同的語境下,這一意象不斷出現。小說中這一朦朧意象和背景相融合,使《海浪》成為伍爾夫獨特創作風格的代表作。一個月后,伍爾夫在日記中寫下了這樣的話,更加確定了人們對這一觀點的理解,她寫道,“時不時地,我腦中就會浮現出一個孤獨的女人對著一本書沉思人生的畫面”……“我有時候會困擾于有些神秘的深刻的女性生活”[3]114-118。這就是在《海浪》中不斷出現的一個正在寫作的孤獨女人的原型。
伍爾夫日記中的一段話,解釋了小說中敘事方式的形成:“為什么不能創造出一種新的劇本……里面記錄的不是事實:雖然風格上沒有特殊規定,但是內容很集中;是散文但又是詩;是小說又是戲劇”[3]128。擔心可能沒有辦法達到自己規定的審美標準,伍爾夫在《海浪》全篇中效仿雪萊的口吻,同時效仿浪漫主義詩人、莎士比亞、彌爾頓,以及許多其他被忽略的作家,并聲明,她寫出的戲劇詩“遠遠不如她縈繞在腦海中的那些未寫出的好”[3]204。
伍爾夫在創作初期并不順利,做了多次修改,隨后,在她閱讀了但丁寫的評論性散文后,伍爾夫突然想到一種新的寫作技巧,“根據韻律,而不是情節來寫作”[3]204。伍爾夫在《海浪》末尾就采用了這種模式。伍爾夫在小說中不加入下層社會的語言,她認為這種語言并不可信。小說中的伯納德從小就有成為作家的理想,對詞匯、修辭極其著迷,甚至隨身帶著筆和紙。伍爾夫想通過伯納德的敘述,以恰當的方式,將小說中以破碎形式出現的,歷來固定的文學話語綜合起來形成伍爾夫自己的風格。同時,“我準備將所有插入的段落集中到伯納德最后的講話中,并且以‘哦,孤獨’來結尾”。[3]339在1931年2月4日這一天,伍爾夫將小說最后一句話改成,“哦,死亡!”[1]194。
解析這本晦澀的小說的關鍵是理解小說中的矛盾意向?!逗@恕分?,伍爾夫既要繼續遵循文學和文化傳統,同時也要消除傳統的影響,和傳統徹底決裂;這是一種“超脫于固定形式”[3]122的傳統。以下幾段例證了這種矛盾的意向。在珀西瓦爾出發去印度之前,珀西瓦爾參加了一個宴會,伯納德在宴會上面對“圣餐”這一微妙的時刻說了祝詞,他說道,“那些將來要發生的”就在里面。已經只剩最后一滴了,我們按照珀西瓦爾的要求創造了這一輝煌和豐滿的時刻,這是高貴的純銀時代。將要發生什么呢?我問道,將面包屑從我的背心里面弄出來,外面是什么呢?那些正在做著吃東西的,交談的,我們已經證明了我們能夠為時代的輝煌添磚加瓦。我們不是奴隸,因此不需要別人不停地用鞭子抽打我們彎曲的脊背。我們也不是綿羊,需要跟隨著主人的腳步。我們是創造者。我們已經創造了不少東西,這些東西都服務于以往的教會。我們帶上帽子,推開門,大踏步邁入世俗的紛擾中,我們能用自己的力量征服這個世界,使自己成為陽關普照的永恒之路上的一部分。[1]114-115
在《海浪》中,伯納德(自稱為小說家),奈維爾(自稱為詩人),路易(自稱為商業批評家),蘇珊(記日記的家庭主婦),珍妮(爵士樂時代的新聞工作者)和羅達(自認為不是作家,即將自殺)都對珀西瓦爾有認同感。他們是虔誠的神信徒,參加了崇高的圣餐儀式。沒有犧牲,沒有死亡,也沒有內心的悲傷,這些都是他們認為信仰神必備的元素。正如珀西瓦爾用手輕彈項頸,神復活了,死去的實際上是迷信的自我中心。珀西瓦爾死于意外,他從馬上摔下來摔死了,多么愚蠢的死法啊。事實上,如果他真的精于騎馬的話,又怎么會摔下來呢?這兩者是互相矛盾的。這一意外打破了傳統的理想中的圣餐景象。同時,伯納德要通過堅持不懈的努力達到理想這一理念現在也被打破了,“整個人生,人生的主人,人生的冒險家,是站在我身后的那些偉大的人類中;我只是一個繼承人;或者說是繼續下去的人;奇跡般地我被指派繼續這件事”[1]203。此時,關于伯納德的“傳統”被打破。同時,伯納德在以下段落中“超脫于固定形式”傳統后,繼續奮斗著,這正是《海浪》的核心所在:
在一個暴風雨天躺在溝渠里,雨正在下著,巨大的云塊從天空中聚攏過來,有的是破碎的,有的是一堆一堆的。使我感到高興的是,風雨中的混亂、高度、冷漠和狂怒。巨大的云塊總是在不停地變換形狀、移動;就好像地獄里的惡鬼正在施法一樣,極其混亂;高聳的、拖尾的、破碎的、張皇失措的,此時我好像已經忘記了自我,在溝渠中的我是顯得多么的渺小啊。我絲毫沒有想到故事或者設計。[1]192
相同地,以下這段話中也縈繞著一種與傳統文學中不同的景象:
因此(在珀西瓦爾死后),我出門去了,并看到了第一個他以后再也看不到的早晨——一個小孩用一個繩子懸掛著一個麻雀,就像玩具一樣。我現在竟然能夠沒有感情地從外部看待事物,并發現其中的美——真是太奇怪了!接著我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虛假、偽裝、不現實都離我而去了,我感覺輕飄飄的,就好像自己是透明的,是無形的,能夠看透墻壁——真是太奇怪了?!艾F在還有什么發現呢?”我說著,緊緊抓住我手上的報紙,去看畫了。我看到了圣母像和柱子,拱門和橘子樹,就好像他們是第一天被造出來一樣。[1]211
這段話讀起來是一個人狂喜的場景或者是擁抱自我意識的場景,但是,要想“超脫于固定形式”的傳統,必須承受相應的痛苦和犧牲:“珀西瓦爾的死亡闖進了這一歡樂的時刻……但是太痛苦了,語言已經無法形容。此時應該有哭喊、分裂……,穿插著時間和空間的場景;經過的景物應該是不變的;聲音聽起來忽遠忽近;身上被劃出了大口子,血液不住地流出來,就好像在萬物下面,有什么很重要的東西在很遠處正在蠢蠢欲動,被禁錮在孤獨之中”[1]211。“有什么很重要的東西在很遠處正在蠢蠢欲動,被禁錮在孤獨之中”,這一模糊的意象指的是小說,不僅是指《海浪》,也包括伍爾夫的其他現代小說。
在珀西瓦爾去世之前,小說中就出現了這種復雜、混亂的用詞,其中包含著相互斗爭。在結尾,這種用詞形式又出現了。在珀西瓦爾死后,伯納德將自我印象、對神的印象做了一個總結:這是整個球體,朦朧的、清楚透明的球體相互交替[1]205。伯納德和他的其他五個朋友,組成了一朵六瓣花,這一意象來自于雪萊的作品《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到球上去”[4]124。然而,“這個球變成了一口鍋”[1]205,“但是回來吧。讓我們假裝生活是一種固體的物質,形狀就像一個球一樣,可以供我們在手中把玩。讓我們假裝我們可以講一個平淡又有邏輯性的故事,因此,當我們完成一件事時,比如說愛情,我們能夠繼續走下去,以一種有序的方式,去處理下一件事情”[1]211。
到球上去?還是回來?這就出現了兩種互相矛盾的意向:繼續堅持傳統,還是擺脫傳統的束縛。這是種反抗的、矛盾的、要獲得自由的欲望;部分或者全部的角色都要不經意或者故意經受痛苦、折磨和犧牲。這種現代性以及現代主義的難題,形成了奈維爾所說的“可怕的時刻”,這一時刻會帶來自我的毀滅,“所有人類想要趕超自我的計劃都會失敗”[5]75。
對奈維爾來說這是個矛盾的時刻:“但是你明白,只要一通電話,我就會過來(如果打了電話,但是沒人來的話,這未免太讓人傷心了吧;這會讓午夜變得那么空虛可怕。這也就是為什么老男人們喜歡去俱樂部里了,他們放棄了打電話給一個不會來的人),你明白表面上代表我的只是我口中所說的今晚。當我表現地和以前迥然不同時,也是我完整的時候”[1]60。奈維爾繼續贊揚他的“雙重能力”[1]60,這雙重能力是矛盾的,平時的“我”和完整的“我”也是矛盾的。不僅僅是他,所有角色的在自我感知層面的功能,在無意識的深層次上的都具有這一種功能,這種“功能漂浮在那里,沒有人知道”[1]60。在《海浪》結尾,伯納德,像那些老男人一樣,在俱樂部中向不認識的人談論起奈維爾。這就告訴讀者小說中的所有角色都是一個潛在的破碎自我的一部分,包括珀西瓦爾,以及插曲。反諷的是:想象未來的情境中,奈維爾過著迷失自我的生活。小說結尾中,這一場景成為現實。兩種在根本上相矛盾的意向,即:遵循傳統或者超越傳統;生活在現在,忘掉過去和未來或者為了未來而努力,導致了自我的迷失。這種“自我”表現為過去的、潛在的、可能發生的事物,它們像幽靈一樣,縈繞著伯納德,讓他想到自己曾經夢想的,可能達到的目標,但是現在已經不能夠了。面對逐漸老去的人生以及才智的消失,伯納德發出了感嘆:“那些不太清晰的幽靈沒日沒夜地縈繞著我;在睡覺的時候他們會翻身,他們會發出混亂的吼叫,他們伸出他們的幽靈手指,緊緊抓著我,以防我逃跑,他們可能是其他人的影子;或者未誕生的自我”[1]232。這是種現代悲劇幻想的“未誕生的自我”。
在《海浪》中,伍爾夫寫了獻給自己的兄弟索比的挽歌。這首挽歌打破了永恒的白光,形成了具有人物特色的波長,包括珀西瓦爾代表的不可見的光。不管怎樣,死去的都回來了,就像“未誕生的自我”再次重生了一樣。“死去又回來”的意向如同伯納德“未誕生的自我”。弗吉尼亞·伍爾夫就像小說中自然的化身:“死亡是我的敵人。我騎著馬,拿著長矛,頭發在身后飛揚……我將朝著死亡奔去,我是無法征服的,我是不會屈服的,哦,死亡!”[1]194在任何時候,不管這種猛烈的危險會給身體健康或者精神帶來什么樣的損害,伍爾夫都超然于物外。擁抱具有創造性的孤獨、使虛無的“未誕生的自我”重新獲得新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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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lf’s“Unborn Selves”in TheWaves
Li Jing-xia
(Business College of ShanxiUniversity,Taiyuan Shanxi 030006)
Focusing on the end of The Waves,Woolf’s ironic homage to death is exam ined,and the paradox in tension is expressed-to both continue and to break from tradition.The radically conflicting desires result in this terrible loss of selves thatmost express themselves in many of foregone potential,possibilities who are like ghosts to haunt characters,which make them think of the faded progress of what once could have been.This ismodern tragic vision of“unborn selves”.
TheWaves;tradition;paradox;unborn selves
I106
A
1673-2014(2017)04-0035-04
(責任編輯 郭 佳)
2017—04—11
李京霞(1985— ),女,山西呂梁人,碩士,講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