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許三觀賣血記》可以說是90年代余華對于回憶性質敘事的新探索,文本不拘于宏大歷史敘事,而對個體視角給予了高度重視,從對底層的關懷中滲入了最真實的歷史內涵。余華將歷史敘述與小說人物的命運走向相互連接,個體敘事便帶有了歷史的厚重感。
關鍵詞:個人視角;歷史主題
作者簡介:段婷(1996-),女,內蒙古鄂爾多斯準格爾旗人,學生,從事文史哲基地(漢語言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06-0-02
一、個人苦難敘事中的歷史滲透
文學創作和現實的政治生活相關早已屢見不鮮。中國當代文學背景下文本與政治背景相關聯還曾是文學寫作的一個重要方向。余華的作品中的很多人物都不是僅僅停留在短暫的故事源起的“當下”,我們從作品中體會到的不僅僅是人物短暫性的時空現狀,而是有著時間跨度更長、涉及范圍更廣的小說敘事空間。他的很多小說都是在敘述著個人成長、發展變化的歷史過程,或者說是在一定的政治背景下、宏觀的社會意識流中的個人,一個出身平凡卻典型的人物形象,一個在大社會動蕩之下的與每個普通人都極為相似的人物形象。這樣的敘事方式是以小說中的“個體”命運經歷來管窺“大歷史”,這樣一種歷史因素的摻雜,是建立在典型人物的苦難敘事之上的。
一般來說,文學與政治不同,披著文學外衣的政治往往會帶有極大的主觀性。但實際上,我認為這樣的表達視角即便是有了虛構成分,但其所觸及的政治歷史本質是同一的,并無過多偏頗。在《許三觀賣血記》中,個人視角下歷史的展現最典型的就是從“大躍進”開始的政治對于個人生活的滲透。文中的“大躍進”事件就是以許三觀對許玉蘭講述生活的變化而展開的,小說第十八章的內容主體就是以許三觀的敘述,通過許三觀對于“大躍進”時期生活的變化及其對這些改變的看法來向我們展現那個時期政治影響日常生活的廣度和深度。從文本的帶入中,我們可以發現,這個時期,在“全民煉鋼”、吃“大鍋飯”的社會氛圍中,余華很細致地以許三觀這個人物為載體,很自然地敘述了當時這一政策的給人們帶來的影響由造福于民到后來弊端顯露的漸進過程。
開始煉鋼的時候,城里有不少大食堂能夠滿足人們的日常生活,許三觀興沖沖地向許玉蘭盤點一路上遇見的眾多食堂;之后,許三觀還能評比出哪家食堂的飯菜最好,實在有一種全民共樂的盛況;再后來,“我們明天不去市政府的大食堂吃飯了……全城起碼有四分之一的人都到那里吃飯,吃一頓飯比打架還費勁……我知道你們想去戲院食堂,可是戲院食堂已經關掉了”[1],食堂的供應很明顯地經歷了一個縮減的過程,這一舉措的積極影響日趨式微。
而小說中的這些變化,是生產關系與生產力不相適應的結果,也是不遵循歷史發展規律而必須付出的代價。正是這些底層生活的細筆勾勒才繪成這個時期歷史真實的全景呈現。正因如此,我們方能透過這樣的日常生活,觸及時代的脈搏,和人物“對話”?!按筌S進”時代后,“文化大革命”的思潮和政治運動又穿插于敘事中。對于這場運動性質的界定,文本仍通過許三觀的個人敘述進行揭示:“什么叫文化革命?其實就是一個報私分的時候”[2]。
“文革”的發生和發展何以到這樣令人生畏的地步?當階級斗爭滲透到各個領域,當全國各地都開展著這樣一場如火如荼的政治運動時,極具煽動性的政治化浪潮不免在個別地區發生行為上的“變異”,極小的生活習慣和歷史傾向有時便會被人惡意放大、“變異”,成為抒發不滿、進行報復的工具。也許我們不能跨過時代去親歷當時的這股思潮所帶來的政治影響,但從許三觀這樣的普通人生活中,我們卻最為真實地看到了這場大革命給人們留下的歷史之殤。再比如紅衛兵為營造一場聲勢浩大的“萬人批斗大會”,毫不猶豫地給許三觀的妻子扣上“妓女”的帽子去充數。由此,革命的狂熱不是從想要批判的現實人物出發,而更多的竟然是為了給革命本身造勢,這既是那個時代的悲哀,更是當時人們思想行動的僵化。
余華從“文革”批判許玉蘭這個視角出發,還細致地敘述了“許三觀偷偷送飯菜給許玉蘭”、“許三觀受周圍輿論壓力在家里給許玉蘭開批斗會”、“在家里的批斗會上許玉蘭和許三觀的坦誠相對”等細節,讓人覺得“文革”帶來的這場階級斗爭中,在大的社會背景下帶來的無情沖擊和打壓之下還存在著小家庭的溫情包容和善意,這是余華這部作品所流露出的驚喜:在這樣一部苦難敘事為主題的故事中,沉重、壓抑一直是小說的整體基調,后來卻也出現了這樣的一種溫暖的力量。我認為這樣的一種溫情是文本情感色彩的調節,這樣的調節方式讓整部小說的敘述不是一直都處在一片沉悶、陰晦的氣氛中,而更像是稠密云層忽而轉為氤氳繚繞,多了些撥動心弦的美感。
二、小說創作中個體視角與文革歷史敘述的張力
文學與政治的關系在當代文學發展史上向來聯系緊密。上世紀以來文學為革命、為政治服務的先例早已有之,1942年的延安文藝整風、50年代對文學界“異端”力量的攻擊等是文學與政治有著長久牽絆的例證。尤其是因為文學的社會政治功能是毛澤東文學思想的核心問題,從40年代延安文學開始,文學創作的很多方面都與現實政治有了密切的聯系。文學的政治色彩、歷史色彩以及與此相關的史詩性就成為很多作家寫作的追求。
巴爾扎克曾經說過:“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边@是就小說所傳達出的歷史社會內涵而言的。一部小說是否具有厚重的歷史積淀,與作品本身揭示的社會規律程度、作品涵蓋的歷史文化范圍大小等有密切關系。小說之所以能夠成為一部跨及歷史、震撼當代、影響后世的“史詩性”著作,是經歷了時間的考驗和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磨練。作家通過植根于社會歷史現實,再現社會事變的整體過程,將時代精神以個人的文學化視角加以展現。在馬克思、列寧等對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這些作家的評論中,表現時代生活、重大矛盾的各個方面,描寫那個時代最重要的典型,揭示社會發展的方向,是“用偉大的現實主義大師的標準來衡量的偉大作家”的重要尺度。
從這些角度分析,即便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并不具備明顯的“史詩性”特征,但在故事中通過個人展示的社會政治主題和歷史背景實際上是文學與政治結合的一種體現方式。其中,人物的人生經歷與現實政治緊密聯系在一起,甚至可以說是現實歷史化的潮流推動著整部小說故事情節的發展進程和人物形象的塑造。那么,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整部小說在歷史與個人之間的比重協調其實是很成功的,在歷史中人物能自如“成長”,在人物的生活經歷中也逐漸滲透著歷史的元素。
“文革”后的中國,各領域都開始了新時期的重新建構,在文學領域,有我們所熟知的“傷痕文學”、“尋根”文學等,從這些文學的出現我們也可以看出,在一場文化領域的“大顛覆”過去之后,中國當代文學的方向處在重新被定位的階段。對文學前進方向做出整體的定位并非易事,很多作家在80年代以來都在作品中或多或少地滲透了“文革”的因素,這其中,有很多作家都開始面對歷史,進行一種反思,余華便是如此。陳曉明教授在《“歷史化”與“去-歷史化”——新世紀長篇小說的多文本敘事策略》中表明:“文革后的中國文學帶有強烈的歷史反思性批判?!边@種反思性批判是在一種巨大、沉悶壓抑之下的盡情釋放,通過直面歷史,以反思的視角對這段歷史進行回溯?!对S三觀賣血記》這部小說也是蘊含著這種歷史化的。這篇文章中還提到不同國家歷史化的差異,對西方和中國的“歷史化”經驗做了區別:“中國現代小說的歷史化,則可以說個體在歷史之中,歷史是個體經驗/力比多沖動的植根所在。在過于強大的歷史邏輯中,個體經驗(及其力比多沖動)沒有原發性的動因,單一的自我只能受到歷史化的支配,在歷史敘事及其社會關系中處于被動狀態……從這個角度理解,文本敘事中,這種單一的自我、個體實際上是與歷史背景、社會關系結合在一起的,而這種結合確實也帶來了明顯的效果:將歷史的深厚內涵融于其中,增加了文本的厚重感。”
現當代小說中關于文革這一部分歷史內容的描述其實并不罕見,對于這一歷史事件的滲透,不同作品的態度是不同的,有的是直接通過敘述來正面展示文革的全過程,比如莫應豐的《將軍吟》,老將軍彭其的命運便是讀者窺探這一文化革命的中心視角,小說通過敘述文革時期軍隊司令部階級斗爭向人們展現了那個時代那樣一種環境下的斗爭場面;有的是故事主人公是被席卷在文化大革命這一巨大浪潮的中心旋渦,個體命運走向與革命歷程緊密聯系在一起,個體人生的走向以及人物形象的塑造需要通過與政治事件糅雜方能深刻表達,比如說嚴歌苓的《陸犯焉識》,年輕有為的陸焉識由于自己出身的成分和自己些許的恃才傲物將自己的一生與“政治犯”這一身份聯系在一起,他是處在了這一文化浪潮的浪尖,他的命運沉浮都與政治的走向密切相關,讀者是以一種與人物同呼吸、共命運的方式深刻地參與進主人公的生活,去了解當時的政治背景……還有的就是一種間接的方式,就像是《許三觀賣血記》這部小說所呈現出來的方式:通過一種人物對日常生活狀況的描述來走進這一歷史,我們通過小說中人物對于事件的評述和態度來形成我們自己對于那個時代政治生活圖景的還原。這種方式是作者將歷史的冰山一角展現給讀者,具體如何展開和理解卻是眾生萬象,同中生異。這樣的一種方式才真正做到了讀者與書中人物的直接對話,即雙方都是一個具有自我精神的主體,二者的交流與互動是雙向的,從而更有利于讀者對文本進行深刻思考。
我認為,從小說的時間跨度和空間跨度可以整體性地、粗略地去衡量一部小說對于歷史和社會的展示范圍和挖掘深度。作為回憶性質的小說,總會通過與歷史和社會盡可能多的交織而完成作品本身思想性和政治性的指涉。因此,歷史宏大主題曾一度成為小說敘事的重要維度。余華這種透過典型個體展現小說主題的創作思路確有其獨到之處。集中化個體塑造的意義在于人物被貫注了新的生命,恢復了人所有的現實性與人性,余華在這個方面上的考慮一改他之前先鋒文學階段人物形象的充分抽象化、符號化的存在,讓讀者對于小說人物的認知上升到了一個可以與之對話、交流的層面。這個主體不再是遙遠的歷史人物,而是與讀者產生共鳴,讓作品在讀者的體悟中不斷生成,這也與艾布拉姆斯對作品與讀者關系的理論一致。
這是余華在小說中給我們傳達出來的歷史和時代。作家的寫作內容往往與自身經歷有著莫大的關系。余華自己便是認為他的所有作品都與自己的生活相關。他親自經歷了那樣一個“文化大革命”時代:所謂的打擊“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等行為,其實很大程度上來說僅僅是顛覆了原有的社會關系和地位,社會分工出現混亂、階級劃定充滿了暴力色彩和沖動因素……余華切身體會到那個時代中紅衛兵和其他團體強烈的革命情懷、大字報的盛行等,這些歷史的痕跡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里,他是以一種回憶的方式去將歷史重新帶出,通過小說人物的人生將這些歷史真實生動地還原在了我們面前。
當余華褪去90年代以前的寫作思路,從先鋒文學創作之后開辟出一條文學寫作的新道路時,我們足以體會到他對于現實的苦難敘事以及對個體生命和底層敘事的深切關懷,同時,敘述本身正是由于因為這些歷史因素的滲透更持有一份厚重。
注釋:
[1]參見余華《許三觀賣血記》,第110頁。
[2]參見余華《許三觀賣血記》,第163頁。
參考文獻:
[1]陳曉明.“歷史化”與“去-歷史化”——新世紀長篇小說的多文本敘事策略[J].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2):1-8.
[2]余華.許三觀賣血記[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