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記者 李雪
救助站,回家的方向北京市豐臺區救助站采訪筆記
◎ 本刊記者 李雪



一出北京西局地鐵站,你就能看到鐵皮圍擋、待租的店鋪、尚未入住的新建樓盤——雖緊鄰西三環,依舊有新城區的稚嫩。此前,這里是低矮破舊的平房、擁擠狹窄的街道,直到7年前的舊村改造,這也是豐臺區城市改造的一個縮影。
幾分鐘后,一輛帶有“民政救助”字樣的白色依維柯停下來,一個30多歲的男人向記者招手:“上車。”他是北京市豐臺區救助站站長康瑋,身材魁偉,說話干脆利落,剛從區民政局開完會,要回位于西六環外大灰廠的救助站。
豐臺區總面積306平方公里,在北京城六區中城鄉結合部面積最大,聚集了西客站、北京南站,以及六里橋、麗澤橋、趙公口3個長途客運站,流動人口多。流動人口多,救助站的工作自然也就多,豐臺區救助站的年救助量一直在北京排第一。
如果說救助面向的是底層民眾,那么救助站面向的,就是最底層,他們甚至沒有一頓飯、一張床,甚至凍餒街頭而無人識。在某種意義上,對最底層的關注體現了一個國家或社會最基本的良知。
而多數人對于救助站的工作并不了解,對此康瑋深有體會,他對記者說:“先感受感受我們的工作吧”。
2017年1月19日,丙申小年夜的前一天,大風使得北京急劇降溫,行人縮在羽絨服中匆匆而過。晚上8點,大灰廠的一個小賣部旁,從救助車上跳下來幾個年輕人,卷著沙土的旋風“哐當”一聲把車門合上了。一會兒,他們搬著幾個箱子上了車,把東西分裝到塑料袋里:兩桶方便面、一個面包、一瓶水、兩根火腿腸……裝了20多個袋子后,年輕人們望著窗外聊起天來。
車窗外,夜色漸濃,孤零零的燈光逐漸被高樓大廈的霓虹璀璨所取代。一個小時后,車駛到西三環六里橋——這里不但是北京最重要的交通樞紐之一,也是一個大型的非法勞務市場。地下通道、過街天橋,甚至高架橋下的樹叢里,都可能成為某個人的“家”:乞丐、流浪者、等待轉車的乘客、一時找不到工作的人。所以,這里也是救助站街面救助的重點區域,這樣的街面救助一周3次。
在六里橋南的一個地下通道附近,豐臺區救助站副站長李記臣下了車,幾個年輕人跟在他身后,提著食品袋、棉衣棉被。通道兩側被十幾個人占了個滿滿當當,有的只有一床薄被褥;有的鋪著看不出顏色的床墊,軍綠色被褥一看便知是救助站之前發的,旁邊幾個紅白藍相間的編織袋,裝著衣服、小家電、各種日用品。李記臣在救助站工作了11年,誰是新來的一眼便知,他拍了拍睡在通道口的男人:“天太冷了,走吧,救助站暖和。”男人消瘦而木訥,點了點頭,收拾鋪蓋跟著一個隊員上了車。而大多數是這里的“老住戶”,和救助站已相熟,李記臣問了問近況,“天再冷就要去救助站了啊”,留下食物和衣物離開了。
1 2017年1月19日,男孩抽血前很緊張,康瑋在安撫他。
2 2017年1月19日,李記臣勸小馬到救助站。
3 2017年1月16日,救助站工作人員護送陳景能到長沙。
出地下通道,穿過行車道,到了橋下綠化帶,進入密密匝匝的灌木叢中。一棵松樹下有輛破自行車,還有兩張床墊和被褥,一人睡著,另一張已人去床空。幾個人又在橋下各處轉了轉,沒發現其他露宿者。
這讓李記臣既安慰又擔心:他們可能回家了,也可能因為冷找了更隱蔽的地方。“咱們今晚得整個轉一遍,”上車后,他不住地提醒隊員們,“大家都看看,路邊有沒有人,尤其是天橋下、樹叢里。”2016年初北京下了一場大雪,他們在外面巡邏到半夜兩三點,在石榴營地鐵站附近發現一個露宿老人,當時雪已埋了半截身子,人也不太清醒了,趕緊送醫院。說起這事,他至今后怕,“天那么冷,要是沒發現,這人肯定沒了。”
車一路向南,在南二環和南四環之間穿梭:在角門東里沿河綠化帶,白被子在夜色中非常扎眼,女人精神不太正常,把救助站送的食物一樣樣從口袋扔出去;石榴莊村拆遷改造時曾聚集了很多流浪者,如今藍色鐵皮圍擋后已是一片廢墟;車行至劉家窯附近,隊員朱亮叫了一聲“天橋下有人”,天橋和地面的夾縫里躺著一位老人,身邊有一些酒瓶,勸說的結果是“暫時不去救助站,太冷了再說”;蒲黃榆路一個天橋下,一個長期露宿者用撿拾的破爛搭了個棚子,叫了幾聲沒人應,李記臣正一層層掀起塑料布時,猛地向后一撤,“有人,拿鐵棍子捅出來了”……
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坐標,或人名,或數字,或時間,而街面救助隊員的則是地點。一路上,他們聊得最多的是:“誰之前在哪兒,后來搬到哪兒,現在住哪兒……”對于一些流浪者,救助站工作人員對他們生存狀態的了解和關注甚至超過他們的至親。
前一天夜里負責巡查是康瑋和付同根,第一站是劉家窯橋下的“老住戶”,第二站是右安門護城河邊。因為臨近國家信訪局信訪接待司,許多上訪戶聚集于此。倆人鉆過護城河鐵絲網護欄,下斜坡,沿著河邊一條50多厘米寬的小路,一前一后走著,一束手電筒光中人影幢幢。10分鐘后,出現了一個排水洞,這是一位老人的住處。洞口有灰燼,康瑋蹲下摸了摸,“還有熱乎氣。”鉆進洞,被褥、日用品雜陳,沒人,“估計人在附近,回頭再來看看吧”。“有些救助對象接觸時間長了,也有感情了。”康瑋說。
再見到六里橋地下通道那個男人,是第二天早晨。來救助站時,他沒有鞋,靠在暖氣邊上依舊凍得哆嗦,工作人員給他找了鞋,端了熱面條。此時,冬日暖陽透過玻璃灑下一地金黃,他睡眼惺忪地從被子里探出頭來。男人姓馬,35歲,從甘肅到北京打工,工作沒找到,錢卻花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好露宿街頭。不出意外,10天之內,他會拿到回家的車票。
除了小馬這樣一時找不到工作的,走進救助站的人各式各樣,康瑋告訴記者:“務工被騙的最多,再就是來京旅游、辦事、看病遇到困難了。”來的渠道也各式各樣,街面救助,派出所、西客站送來的,社工救助等等。2016年,豐臺區救助站一共救助了2426人,其中一半來自北京西站。救助站附近有公交843路,遇到需要救助的,西站民警開個條,免費坐車,直接到大灰廠站下車。
在記者蹲點的幾天中,救助站里人來人往,有遇到困難無錢返鄉的,有家住北京但不愿回家的老人,有無法查找個人信息的智力障礙者,還有幾個外國人。70多歲的葛大爺從黑龍江通北到北京看望50多年沒見的哥哥,一下車,手機、身份證、57元錢都被偷了。邊吃飯,他邊嘮叨:“我和老伴都是低保,一年3800多塊,出了這事哪還有心思看親戚……還好,遇著好人了。”對他們中的很多人而言,救助站像一個臨時的家,最彷徨無助的時候有一碗飯、一張床、一張回家的車票。
在救助站大廳,康瑋指著標牌“親情在這里體現,關愛在這里延伸”,“這是對我們工作的訓導。一個人到這兒,說明他已經沒路可走了,所以救助站要把親情服務放在前頭。”每天面對這類群體,工作人員會不會從悲憫到麻木?“我們定期輪輪崗,也有社工給工作人員做心理輔導,不要把負面情緒帶到工作中。”
同時,一些新的工作方式也體現在救助中。2013年,豐臺區救助站開始向瑞豐社會服務中心購買服務。社工鄭子庚告訴記者:“我們會跟街面上流浪乞討人員進行更深一步的溝通,主要是心理輔導,與救助站的基本生活保障形成補充。”2016年,“今日頭條”與民政部開展“互聯網+救助尋親”,豐臺區救助站已經成功尋親9例,最快一例5分鐘就有了反饋。
另一方面,救助站工作不好干,康瑋感嘆有三難:健康風險大,人身安全缺乏保障,群眾不理解。
2016年底,他們在右安門發現一個露宿者,身上潰爛,生命垂危。急救車到了,但醫生不愿上手,救助隊友只好自己抬。送到醫院一檢查,梅毒三期,幾天后人沒了。“救助對象有沒有傳染病,我們只能靠目測和經驗判斷。”康瑋說,“梅毒、艾滋病、肝炎、肺結核直接威脅著我們的健康,但沒辦法。”唯一的變化是救助車里多了一樣東西:加厚PE手套,外包裝上有一行小字:表面防滑處理,輕松做家務。
按照規定,精神病人要第一時間送到精神病院,但檢查之前只能待在站里,這段時間很容易犯病。“我們只能先安撫他,遞杯熱水,給點吃的,平靜以后再陪他去做檢查。”在實際工作中,這兩類救助對象并不少,2016年豐臺區救助站救助危重病人250人、精神病人55人。工作不易,康瑋想為同事們申請點特崗津貼。“我們的崗位很特殊,直接面對流浪乞討人員,又面臨著很多風險。”
2017年1月18日中午,康瑋接到12345電話,有人投訴,需要他反饋。當天,來了一個女人,說是在北京看病沒錢回家,要救助站提供車票。但在登記檢查時,工作人員發現她兜里揣著700多元,“這是我的錢,還留著買藥呢。”“按規定,錢花完了沒法回家,我們才能管你。”最后,女人選擇了打電話投訴。
類似的投訴電話,救助站接了不少。“老有群眾打電話,這兒躺著人怎么沒人管呀?實際上,豐臺區街面上哪躺著人我們都知道,派出所民警也出警,我們是相互配合的。”康瑋說,“救助得是自愿救助、無償救助,不能強制,但老百姓不理解,這也是我們碰到的最大問題。”因為對救助站工作的不了解,2016年北京事業單位招聘,救助站想招一個會計,愣是沒人報名。

來自黑龍江的70多歲的葛大爺在救助站
相對于一年2426人的救助量,以及工作中暗藏的風險,豐臺區救助站是一個正科級單位,職工38人,其中事業編制11人。所以,每個人的擔子都不輕,作為站長的康瑋更是如此,救助工作很大一部分在夜間展開,一周至少兩天他要住在站里。加上工作的特殊性,康瑋心理壓力很大,“每天晚上,我都得看看微博,有沒有什么關于救助的消息。”到北京市未成年人救助保護中心送人時,一位老領導看到他,開口就是“瘦了”,他笑笑:“一年掉了十幾斤,健康了。”
1月16日早上9點,記者在北京西站見到了陳景能,73歲的他一身軍綠色棉衣褲窩在輪椅里,皮膚如褶皺而脆弱的紙,更顯得瘦骨嶙峋,懷里緊緊抱著一個黑包,炯炯目光中有一絲警覺。陪他一起去長沙的,還有救助站的三名工作人員:李記臣推著輪椅,朱亮拿證件等待進站檢查,張雪蓮背了一個包,還提了兩個塑料袋,黑袋子里是老人隨身物品,黃袋子里有一把香蕉。因為早晨5點多就出門了,上車坐定后,幾個人椅背上一靠,睡著了。
2016年年底,陳景能從湖南永州出發,第四次來到北京,上訪。平日,他住在石景山附近的一個地下通道,乞討度日。1月2日,他感覺自己的病越來越重,到了救助站。工作人員把他送到長辛店醫院,一檢查,重癥肺炎,心跳只有27,住院治療。
為了保證患病的救助對象得到有效救治,豐臺區救助站和醫院合作,一般疾病送長辛店醫院和豐臺區醫院,中毒的送中國人民解放軍第307醫院,肺結核的送通州胸科醫院,精神疾病的送昌平中西醫結合醫院。
一路上,張雪蓮不時拿牛奶、香蕉給老人,老人大病初愈,胃口很好。老人耳朵背、口音重,只能筆談。他有三兒一女,兩個兒子意外身亡,老伴有腎病,夫妻倆和兒子都是低保。回去后,他不打算再出來了,老伴也需要人照顧。下車后,長沙市救助站接收了老人,接下來是永州市、零陵區,直到老人回到神夫堂村的家中。
一連幾小時坐著,李記臣有點吃不消。之前,救助站條件不好,冬天透風,夏天漏雨,有時值班只能睡在桌子上,時間一長落下了腰疼。回京后,他帶著記者去從前的救助站。那是一個五六十年代的小院,枯樹衰草,屋子內壁上還有雨水的舊痕。“之前有救助對象在這兒住過以后,任我們說什么也不來了,還不如地下通道暖和呢。”2016年,救助站搬到現在的地方,三層樓,暖和明亮。臨走時,李記臣關上小院的鐵門,有點懷念:“我們在這里過了10年。”
救助對象里還有不少未成年人,按照規定,體檢合格的要轉送北京未成年人救助保護中心。1月19日上午,康瑋帶著一個男孩去體檢。男孩先天視障,父母離婚后,母親帶著他離開老家陜西榆林,嫁到內蒙古鄂爾多斯。從十幾歲他就在榆林附近流浪,除了好心人接濟,他也會去村鎮政府掏出殘疾證討些錢。“我一直想來北京,在天安門廣場轉轉,我還去了趟博物館。”記者發現他的腳有些跛,他說是一次夜晚過橋掉下去,呼救無人,只能在河溝里趴到天亮,之后落下的。他輕描淡寫著自己的生活,這其中既有流浪生活帶來的新鮮感,也有對不堪過往的選擇性忽視。和記者聊天時,男孩健談而老練,但在醫院做人生第一次身體檢查時,他沉默且拘束,這是一個長期流浪的孩子面對正常生活所表現出的膽怯。在未保辦完交接手續,康瑋拍了拍男孩的肩,“到了這兒要聽話”,畢竟他只有16歲。
下午回到救助站時,有幾個人的車票已買妥,他們要坐843路公交車到北京西站,然后登上不同的列車。但回家了,他們會不會再次流浪?救助站辦事窗口柜臺內側有一張紙,上面列了20多個名字,每個名字后有一個數字,最多的是“34”,意味著這個人來救助站34次了。救助站在提供了一碗飯、一張床、一張車票后,有沒有可能為救助對象多做一些?
2016年12月14日,27歲的小李發了一條朋友圈:每天早上都能看見日出。但3個月前,他自殺的心都有了,談了兩年的女朋友分了手。心灰意冷的他從山西太原來到北京,買了900多元的安眠藥,吃了藥在街上游蕩。他只記得有人偷了他的東西,后來他被警察發現送到307醫院,第二天轉到豐臺區救助站。
第三天,康瑋和小李登上了開往太原的火車。快到站時,小李說想借200元錢,理由是到了太原自己坐車回家,“當時還是想買藥自殺。”其實,救助站早已和小李家里聯系過,他們去太原接小李。康瑋聽后,掏出錢給小李,“這錢我送你了,如果能喚起你重新生活的念頭,這200塊錢值了。”
回家后,小李苦悶了一段時間。拿著父親給他買的新手機,第一個撥通康瑋的電話:“哥,你能不能幫我找個工作?”“行,你想干什么?”“干什么都行,只要能掙錢。”“掙錢干嘛?”“養活我自己,養活我爹。”就這樣,2016年11月,小李再次來到了北京,康瑋聯系瑞豐社工幫他在亦莊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
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小李又給康瑋打電話:“哥,我發工資了,200塊錢還給你。”“不要了。快過年了,你拿著這錢給老父親買塊點心帶回去。”“過年我不回去了,待在這能多掙1000塊錢呢。”康瑋聽完一樂,他知道,小李已經過了這道坎。
現在,小李有了新的奔頭,“康瑋哥建議我學點手藝,我打算八九月份去石家莊學汽修。”他告訴記者,他一個月工資3500元,學費9000元,加上食宿1.5萬元,再攢幾個月就差不多夠了。
聊到小李時,已近傍晚,夕陽的光逐漸柔和,康瑋的臉埋在光影里。他干了10年低保、一年半養老,一年前來到救助站。“您問我從低保到救助工作有什么不一樣?有價值。救助站不是簡簡單單做救助對象返鄉工作,當你深入進去以后,通過我們的工作,能挽救一條生命、一個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