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南理工大學 朱獻瓏 陳佳妮
(1)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元《江雪》)
a.A little boat,bamboo cloak,An old man fishing in cold river-snow.(Bynner譯,1929)
b.Only an old fisherman in lonely boat,Angling silently in the river covered with snow.(吳經熊譯,1972)
c.A straw-cloak'd man afloat,behold! Is fishing snow on river cold.(許淵沖譯,1984)
d.On a boat old man in cloak and hat,Angles alone in stream and snow.(趙甄陶譯,1999)
e.A lonely boat,a bamboo hat and coir cloak,Fishing alone is an old man on cold river in snow.(盧炳群譯,2003)
柳宗元的《江雪》目前可考的英譯版本達十余個,以上譯本分別取自五個不同年代。對比譯文可以發現,不同譯者對“寒江雪”這一意象的解讀和處理存在顯著差異。這種“由一到多”的翻譯表征形式是如何產生的?不同譯作風格得以生成的心智根源為何?這便涉及原作與譯作關系及其結成過程等根本性問題。
原作與譯作之間的關系是譯學研究的基礎性課題,幾乎所有與翻譯相關的討論實質上都預設了對原作與譯作關系的某種立場。二者之間的關系關涉翻譯的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及評價論問題。隨著譯學理論的不斷發展,人們認識到,翻譯既不是一個機械的語符轉換過程,亦不是一種脫離原作、放任個性闡釋的主觀行為,而是一個受多種主客觀因素影響和制約的復雜認知過程。這種認識的背后隱含著對譯作與原作關系的重新思考與定位。較之其他翻譯研究課題,翻譯關系的探討在整體上仍然是一個“隱性范疇”,將翻譯關系作為一個專題進行系統審視的研究成果仍較為少見。已有研究主要以闡釋學、社會學等理論為基礎探討原作與譯作的關系問題,如“同源關系”(許鈞,2002)、“交叉互補關系”(朱健平,2009)、對話關系(唐建軍,2009)、“傳承關系”(李文競,2014)、“解釋關系”(屠國元、李文競,2013b)等。
基于心智哲學等相關理論,我們認為原作與譯作之間構成因果可能關系。這一關系的結成是譯者在意向性和語境的主客觀雙重作用下將“事件”拓撲轉換為“用例事件”的心智-言語過程。在此基礎上,本文嘗試構建“翻譯因果關系心智過程模型”,結合經典譯例的重釋,透析在翻譯關系結成過程中影響譯者心智選擇和言語表征的主客觀緣由。
“因果蘊涵理論”是基于“心理因果性”這一非還原物理主義概念范疇推演而來的,主要研究相關的前后事件之間同時所具有的因果關系與蘊涵關系(Burks,1978:343-346;徐盛桓,2015a:3-10)。“因果蘊涵理論”主要涉及“心理因果性”與事件間因果關系的構成問題。“心理因果性”是心智哲學用以探討心物之間如何因果性相關的一個重要論題,它是指心理屬性的具現(mental instantiations)能引起其他屬性,如物理屬性或心理屬性的具現(Kim,2005:35)。另據Davidson(2002:208)研究發現,心理事件與物理事件之間存在因果交互性,心理事件能引起物理事件的產生,物理事件也能引發心理事件的變化,心理事件與物理事件、心理事件與心理事件之間均存在構成因果關系的可能性,但事件間因果關系的構成又必須以某種嚴格的因果定律為基礎。
“因果蘊含理論”的內核可用如下關系式來表示:

在上述關系式中,x和y分別代表兩種事件,→表蘊涵,→c表因果蘊涵,□c、◇c分別表示因果必然和因果可能,V表析取。上式可作如下解讀:在事件x轉換為事件y的過程中,主體受意向性(intentionality,Int)和語境(context,Con)的影響和制約,促使x與y之間構成因果蘊含關系。這一關系主要表現為兩種形式:其一,事件x必然蘊涵事件y,即x與y之間是“一對一”的因果關系,此謂“因果必然”,如(1)式所示;其二,事件x可能蘊涵事件y,即x與y之間是“一對多”的因果關系,即“因果可能”,如(2)式所示。
基于“因果蘊含”理論,我們認為原作與譯作之間構成因果蘊含關系,且這種關系應為“因果可能”關系,而非“因果必然”關系。這一論斷主要基于以下認識:首先,翻譯是一個由一個個體事件向另一個個體事件間因果轉換的過程。從原作的生成到譯作的產生過程可以用如下關系式表示:
P→M→P′→M′→P″…
物理事件→心理事件→物理事件→心理事件→物理事件……
物理世界→作者心理→原作產生→譯者心理→譯作產生……
在上式中,P、P′、P″分別代表物理事件,M、M′則代表心理事件。整個翻譯的過程可以還原為一個由“物理事件→心理事件→物理事件→心理事件→物理事件……”的無限發展的因果關系過程。具體而言,原作者自身所處的物理世界中的自然事件與社會事件共同作用于其心腦中,引起原作者產生之于相關物理事件的心理事件,如感知、回憶等。心理事件的“心理因果效應”(mental causal efficacy)又能引導原作者通過抉擇、行動等心理行為將心理屬性涌現為某種物理屬性,進而引起原作的產生(Davidson,2002:207-211)。同理,我們可據此推斷出譯作產生的心智過程。此外,由于構成因果關系的各個事件在本質上具有同一性(Kim,2005:14)。因此,原作與譯作在質地內容上的同一性又促使原作與譯作之間構成蘊涵關系。
其次,原作與譯作之間翻譯因果可能關系的結成具有必然性。其一,就譯者個體而言,不同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受意向性與語境的影響和制約,往往會對同一個物理事件產生不同的心理狀態,進而導致原作與譯作之間多種因果可能關系的結成。其二,理解具有歷史性,無論是理解的主體(譯者或讀者)與客體(文本)都內嵌于特定的歷史中,都有其無法消除的特殊性和局限性(屠國元、朱獻瓏,2003:10)。這就意味著,譯者在譯作中實現對原作的終極心智還原是一個難以企及的目標,翻譯活動中的因果必然狀態只可視為一種理想狀態,翻譯因果關系只能是指原作與譯作之間存在的因果可能關系。
原作與譯作之間多種“因果可能”關系的結成,源于意向性和語境之間的雙向互動。在翻譯過程中,譯者一方面在意向性的引導下,在大腦中產生關乎同一“事件”的不同意向性選擇,進而引導其在言語表征過程中運用不同言語形式來描寫、摹狀和還原該“事件”,從而產生關于同一“事件”的不同用例事件;另一方面,譯者自身所處的語境也會對譯者的意向性選擇與言語表征方式產生影響,繼而影響原作與譯作之間翻譯因果關系的最終結成。
基于“因果蘊涵理論”,同時借鑒社會學、認知科學、邏輯學等理論資源,我們嘗試構建一個“翻譯因果關系心智過程模型”,從意向性和語境兩個維度出發,對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心智狀態進行還原,并運用關系主義思維探究影響翻譯因果關系結成過程中的主客觀因素,以及這些主客觀因素之間存在的多重互動性。模型如圖1所示:

圖1.翻譯因果關系心智過程模型
該模型表明,翻譯因果關系的結成主要受意向性和語境兩方面的影響和制約:首先,在識解和表征原作的過程中,意向性會引導譯者對原作內容進行提取、過濾和選擇,并通過意向態度呈現出主體之于原作內容與意義的心理判斷、心理評估和心理取向,以實現譯者對原作的心智還原與深加工;其次,“文化環境”的形塑以及“具體情境”的轄制均會介入到譯者心智-言語選擇的過程之中,影響譯者心智識解的視角和言語表征的具體方式。由此,不同譯者在將原作轉換為譯作的過程中必然在其自身心理因果性的引導下衍生出多種“因果可能”現象。
意向性是指主體在意識活動中,對對象的注意、過濾、選擇、表征時的心理狀態,并呈現判斷、評價、表征的功能(徐盛桓,2013:174)。語言作為心智的表征,語言形式的最終面貌往往反映主體的意向性,并受主體意向性的影響。在翻譯因果關系的結成過程中,譯者即時的意向性會引導其翻譯決策的方向,繼而影響言語表征的具體形式。如下例:
(2)……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陶淵明《桃花源記》)
a....he suddenly came upon a peach grove which extended along the bank for about a hundred yards.He noticed with surprise that the grove had a magic effect,so singularly free from the usual mingling of brushwood,while the beautifully grassy ground was covered with its rose petals.(林語堂譯,1960)
b....when he suddenly came to a grove of peach trees in bloom.For several hundred paces on both banks of the stream there was no other kind of tree.The wild flowers growing under them were fresh and lovely,and fallen petals covered the ground— it made a great impression on the fisher-man.(Hightower譯,1970)
《桃花源記》這一原作本身可視為一個“事件”,它是促使譯者產生感覺和原初意識的本體結構。“忽逢桃花林……漁人甚異之”一句則可視為這一大“事件”中所包含的若干大小復合“事件”之一,也是翻譯因果關系得以發生之“因”。兩譯文則可視為林語堂與Hightower對原作內容與意義進行注意、過濾、選擇和表征之后所形成的“用例事件”,是譯者在各自意向性的指導下衍生之“果”。兩種譯文既存在相似之處,也存在顯著差異。歸根結底,這種“一因多果”的翻譯關系的結成主要源于譯者即時的意向性差異。
那么,在這一關系的結成過程中,即時的意向性差異究竟是如何產生的呢?首先,意向性的差異主要源自主體自身所擁有的意向性“背景”的差異。“背景”是意向性發揮作用的前提,它是“一系列先于意向性的技巧、態度、假設和預設、實踐和習慣”的統稱,是主體所持有的非具象心理能力。所謂非具象心理能力是指主體“在做某件事情之前,在意向狀態中所預先存在的知道事情如何以某種方式運作,以及我該如何做這件事的某種確定的認知種類”(Searle,1983:142),比如主體在行為過程中對待某事物的自發辨別能力等。在翻譯過程中,背景成為譯者評判、知覺、體驗的源頭,并使譯者表現出獨特的傾向性和創造力,不同的意向性“背景”會導致對原作內容與意義識解的差異。
其次,在翻譯過程中,譯者主體的思維往往需要歷經一個構建意識雙重結構的心智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譯者首先在大腦中對原作這一物理事件進行心智識解,以還原原作者隨附于該物理事件中的心理事件,并確定原作者在原作中意欲表達的意向內容與意向態度,進而將這一心理事件摹狀為另一心理事件,并使之隨附于譯文這一物理事件之中。原作、譯作之間由一種物理事件轉換為另一種物理事件的過程,實際上是從一種心理屬性到另一種心理屬性的因果關系過程,涉及意向性在翻譯過程中的傳遞問題,如圖2所示:

圖2.翻譯過程中意向性的傳遞
接下來的問題便是,意向性為什么在翻譯過程中具有傳遞的可能性?意向性的傳遞又會受到哪些因素的影響?首先,大腦中的思維、感知作為人類心智的重要內容,具有認知功能,它可以引導認知主體在意識活動過程中,基于自身心理經驗,對他人的意識進行識解(James,1981:647;Kim,2005:12)。此外,費益多(2015:125)指出,“他心知識的獲得是可能的,心智閱讀的目的就是從被觀察者那里獲取有用信息”。對主體行為或語言表達的解讀在本質上是一個在觀察者內心仿擬地重建他心,基于話語的語境以我“心”來推測他“心”,同時利用語言系統的公共性和社會性,盡力還原說話者情感的心智過程(徐盛桓,2016:10)。這一系列研究成果為意向性的可傳遞性提供了充分佐證。然而,我們也必須意識到,“從根本上理解他心又是不可能的,心靈狀態的私人性使得它只能為擁有它們的人直接觀察到”(同上:10)。因此,我們無法要求信息的收發雙方對于信息含義有著完全相同的心智體驗,這也是導致原作與譯作之間構成多種“因果可能”關系的心理根源。其次,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對原作的識解主要是建立在意向性選擇的基礎上。意向性選擇包括意向內容選擇和意向態度選擇兩個方面,它們是影響原作與譯作之間多種因果可能關系結成的主要因素。
具體來說,意向內容即意識活動所關指的具體內容,以及如何將這一內容通過一定的語言形式進行表征的方式(徐盛桓,2013:177)。心智哲學視域下的意向內容研究主要從轄域、視角、聚焦和詳略度等次范疇著手(王寅,2008:213-216;徐盛桓,2015b:108-114)。意向態度則是指“在語言運用時所涉及的意識活動中,話語主體在一定情境和語境中對意向內容所指向的對象產生的心理感受的反映”,如心理狀態、心理取向和心理估量等(徐盛桓,2013:179)。意向內容與意向態度之間存在雙重互動性:意向內容規定意向態度發生作用的范圍,意向態度則是對意向內容的深加工,兩者共同作用于譯者翻譯過程之中,影響譯者的心智選擇。在翻譯過程中,不同譯者對原作中意欲傳遞和表達的信息內容的提取、過濾、選擇和分配不同,對內容意義的心理估量、取向和態度不同,往往會導致其譯作在詞匯選擇、敘述結構與文體風格等方面呈現差異。例(2)可據此作如下分析:
譯者(林語堂、Hightower)在閱讀事件(2)之后,通常會在各自大腦中形成對該“事件”的原初意識。原初意識在主體意向性的統治下,又會轉化為主體之于該“事件”的反思意識。因此,用例事件可視為兩位譯者在各自意向性的指導下,在大腦中對事件[2]進行格式塔轉換后,再運用目標語對“事件”內容與意義進行摹狀的語碼化產物,是兩位譯者分別對原作所描寫的“事件”進行不同程度、不同視角的心智“還原”和反思之后產生的言語表征結果。
在意向內容的選擇方面,兩個用例事件之間既存在相同之處,也具有明顯的差異性。具體來說,原作者在“事件”中主要描寫了“漁人偶遇桃花林—繼續前行—見芳草鮮美、落英漫天之美景—驚異于眼前所見”等內容,這就限定了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進行意識活動的轄域范圍。就譯作的文本內容而言,兩個用例事件雖然在言語表征的具體形式上存在差別,但在內容方面都基本限定于“事件”所描述的“漁人忽見桃花林之后的所見所感”這一轄域之中,且二者的敘述視角也與原作基本吻合,這在一定程度上確保了原作與譯作之間在意向內容提取上的傳承性。然則,兩位譯者雖處在同一轄域內,且運用了同一視角對同一“事件”進行描寫,但他們對“事件”內容的“聚焦”方式卻存在顯著差別,這一差別主要體現在文本敘述結構的差異上。
在敘述結構方面,Hightower沿用原作“先景后人”的敘述手法,以“桃林之美”層層鋪墊之后引出“漁人之驚”。而林則在譯文中顛覆了原作娓娓道來、漸入佳境的敘述方式,首先“聚焦”于漁人忽逢桃花林的“驚異”之狀上,以勾起讀者的好奇與遐想;隨后,他又切換鏡頭,將讀者的注意力引向桃林的美景。這一“先果后因”、“先人后景”的焦點倒換,以人之“驚”烘托景物之“美”,最終將桃花林的美態刻畫得淋漓盡致。譯文之所以在行文結構方面存在差異,則是因為兩位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對原作內容進行提取、選擇和過濾過程中所聚焦的“事件”內容,以及自身對“事件”內容的理解、判斷和評估是不同的,這體現了意向內容及意向態度對譯者翻譯過程中心智狀態和言語表征行為的影響。又如下例:
(3)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蘇軾《江城子》)
a.Even if we met,you wouldn't know me.
Dust on my face,hair like frost.(Watson 譯,1994)
My face is worn with care,and frosted is my hair.(許淵沖譯,2007)
以上兩個用例事件是兩位譯者在各自意向性的指導下對“事件”[3]進行意向性選擇而產生的結果。對比發現,在特定的轄域內,不同譯者對同一事件中個別物象的認知往往會呈現出不同的心理判斷、取向和估量。這是意向態度在翻譯因果關系的結成過程中所產生的具體影響。具體而言,Watson在譯文中選擇第二人稱“you”來指代亡妻,出語如話家常,將“我”對“你”的哀思直白地呈現在讀者面前;而許則選擇第三人稱“she”來指代亡妻,陳詞婉轉深刻,一字一句間仿佛在向讀者訴說,凄婉之情躍然紙上。“you”和“she”兩種不同的人稱代詞在譯作中的運用,實際上折射出不同譯者在翻譯深加工過程中,對原作中個別物象以及譯文效果的不同心理取向。
此外,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往往會認為譯作的某一部分應當顯現或隱現,這一心理判斷即為心理估量(徐盛桓,2013:179)。心理估量在文本中一般通過著重、凸顯、顯隱化、焦點突顯等語言方式得以表征。例如,Watson傾向于采用白描的手法,簡單寧凝練。而許則通過自身的心理估量對原作中的情境進行細膩的填充,以進一步增強感染力。
總之,以上所列舉的“焦點凸顯”、“顯隱化”等語言表征方式都是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基于自身意向態度對原作內容與譯文效果進行心理判斷、心理取向和心理估量后而產生的語碼化結果,體現了譯者的主體意向性在翻譯因果可能關系的結成過程中所產生的影響。
原作與譯作之間所構成的多種“因果可能”關系不僅是受主體意向性影響的結果,同時也離不開語境的調節與制約。意向性與語境之間存在雙向的、動態的交互關系,前者是內在主觀意識外顯化的過程,后者則是外在客觀結構內在化的過程,二者均不同程度地影響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心智狀態,繼而影響譯者言語表征的最終面貌。每個譯本均有其特定的翻譯語境,不同譯者對原作中所構建語境的心理時空體驗不同,其在譯作中所構建的翻譯語境也會有所差別(彭利元,2016:455)。心智哲學視域下的語境研究主要從“文化環境”和“具體情境”兩大次范疇著手(Kim,2005:33-35;徐盛桓,2016:6)。
在翻譯研究領域中,“文化環境”是指譯者主體在進行意識活動和言語表征過程中所面對的社會歷史文化機制的總和,一般包括自然環境、社會環境、語言環境、歷史環境等。鑒于心智和認知的具身性,大腦、身體和環境是一體共生的關系。心智存于大腦、大腦存于身體、身體存于環境,心智與認知生成于大腦、身體與環境三者之間的持續交互。在翻譯過程中,文化環境并非靜態、單向地影響或制約譯者的主觀意識活動,而是經過譯者的感知與體驗逐步內化為其具身性的知識和經驗,構成意向性選擇的“深層背景”與“局部背景”(Searle,1983:143-144),前者即人類共有的文化常識或能力,它使理解或表征成為可能;后者所關涉的能力則具有明顯文化或地域辨識度,因時、因地、因人而異,形成一個包含性情、立場、傾向、習慣等的非表征性能力集合。意向性背景貫穿于翻譯活動的始終,在譯者的識解、摹狀和表征過程中發揮著定向與調節的作用。如下例:
(4)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
a.At Yellow Crane Tower in the west my old friend says farewell;
In the mist and flowers of spring he goes down to Yangzhou;
Lonely sail,distant shadow,vanish in blue emptiness;
All I see is the great river flowing into the far horizon.(楊憲益、戴乃迭譯,2001)
b.Ko-jin goes west from Ko-kaku-ro,The smoke-flowers are blurred over the river,His lone sail blots the far sky.
And now I see only the river,the long Kiang,reaching heaven.(龐德譯,1915)
對比譯文可以發現,譯者對“煙花三月”、“天際”等意象的表征方式各異。語言作為心智的表征,譯文中對同一“事件”的不同表征方式恰恰反映出了譯者在識解“事件”過程中的不同心智狀態。這種心智狀態的差異在很大程度上源自不同“文化環境”對譯者意向性背景的形塑。楊、戴長期浸淫于中國社會文化場中,在與文化環境的交互過程中逐漸生成特定的認知與經驗,并內化為譯者的意向性背景,形成一種“具身的主體性”(Merleau-Ponty,2002),表現出特定的選擇傾向性,造就了譯者對特定物象的獨特心智識解。楊、戴將原作者在原作中所表達的“煙花三月”之美識解、用例為“the mist and flowers of spring”,以摹狀原作中所描寫的“柳絮如煙、鮮花似錦”的美態。另外,他們選擇運用“the far horizon”來描寫原詩中的“天際”,與原文一樣不著宗教文化色彩。譯文中“far”一詞的增補,以天際之“遠”來烘托出了詩人在送別友人之時佇立之“久”,由此襯托出詩人對友人情感之深厚。
龐德的譯文在音、形、意等方面與楊、戴的譯文存在顯著差異。其一,龐德更為重視詩中意象的呈現及意境的營造,同時以英文自由詩體對譯中文古典格律詩。龐德的這種選擇傾向可以追溯至他所處的語言環境。《華夏集》的面世恰逢英美意象主義詩歌運動勃發之際,龐德作為意象派詩歌的代表人物之一,中國古典詩詞的譯介成為踐行其創作主張的重要途徑;其二,龐德在譯作中多采用陌生化處理方式,如音譯詞、意象創譯等。這種傾向一方面源于意象派革新詩歌創作形式的詩學訴求,另一方面涉及意向性在不同主體之間的傳遞問題。龐德在翻譯《華夏集》時對中國文化尚缺乏深入了解,他對原作的識解主要源于美國東方學家厄內斯特·費諾羅薩(Ernest Fenollosa)的中國詩筆記遺稿。龐德的譯作是由費諾羅薩和龐德在各自文化環境的形塑之下,對原作中的意向性進行的兩次心智加工后產生的言語表征結果,涉及主體之間的意向性的傳遞。費氏在他的中國詩筆記中用日語音注原文,逐字注明詞義,并附有英文解釋。龐德深受費氏的影響,認為日本留存下來的中國古音比屢遭異族入侵的中國更為地道(Carpenter,1988:267)。《華夏集》中因此出現了大量的日文音譯,如將“故人”表征為“Ko-jin”、“黃鶴樓”表征為“Ko-kaku-ro”、“長江”表征為“Long Kiang”等。此外,在意象處理方面,龐德將“煙花”創譯為“smoke-flowers”,與blur一詞搭配營造出離別的愁緒,與楊、戴的“the mist and flowers of spring”有異曲同工之妙。又如龐德將“天際”表征為“heaven”,體現出了鮮明的宗教文化色彩。不同“文化環境”對譯者行為的形塑導致了譯者對同一物象在心智體驗、識解方式上存在的差異。
在翻譯因果關系的結成過程中,譯者對原作事件的識解也離不開“具體情境”的轄制。如果說文化環境促成了翻譯因果關系的多元性,那么具體情境則保障了多重“因果可能”關系之間的同一性。具體情境是指作者在原作中通過語言文字形式對文本框定的“原型情景(prototypical scenes)”,它是主體在進行意向選擇和言語表征時所面對的具體情景,框定了譯者的識解必須在原作的“轄域”內進行,因此成為原作與譯作之間構成多種“因果可能”關系的現實基礎。
例(1)(見本文“引言”)經不同譯者的格式塔轉換衍生出了關乎該“事件”的五個不同用例事件。這些用例事件均可視為由同一“事件”在不同譯者主體在意向性和語境的雙重制約下產生的對原“事件”的反思意識的言語表征。下文以不同譯者對“寒江雪”這一物象的識解為例,闡釋“具體情境”對譯者心智、語言行為的轄制。首先,就句法結構的識解而言,五個譯本對“寒江雪”這一物象的表征形式大致可概括為以下兩種形式:

大多譯者傾向于將其為識解為“獨釣‘于’寒江雪”,認為“寒江雪”是用以描寫“事件”中活動主體(蓑笠翁)進行“獨釣”這一動作時所伴隨的情景或狀態(如譯文(1)a、(1)b、(1)d、(1)e 所示);而許淵沖則將其識解為“獨釣寒江‘之’雪”,把“寒江雪”視為“事件”中活動主體(蓑笠翁)發出“獨釣”這一動作時的動作承受者(如(1)c所示)。
在語義內容的識解上,不同譯者對“寒江雪”這一具體物象意義的用例表征也存在差異。例如,Bynner將“寒江雪”表征為寒冷的江雪(cold river-snow);吳經熊將“寒江雪”表征為“大雪覆蓋的江”(the river covered with snow);許淵沖將“寒江雪”表征為“寒江上的雪”(snow on river cold);趙甄陶將“寒江雪”表征為“江水和雪”(stream and snow);而盧炳群則將“寒江雪”表征為“雪中的寒江”(cold river in snow)等。
由此觀之,不同譯者對同一原作中個別大小復合“事件”的結構、內容與意義等方面的識解、表征方式往往具有多元性,但這并不意味著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可以任意發揮其意向性。譯者在進行意向性選擇時,所提取的意向內容以及其所持有的意向態度必須框定于原作所規制的特定轄域之中,且只有在此范圍內的一切才可能作為語言活動所關指的對象。換言之,“寒江雪”這一具體物象所關指的意向內容雖然具有多種可能性,但倘若完全脫離“江雪”這一圖式框架的轄制,而將“寒江雪”識解為某個不相關的“事件”,如“cold river in rain”等,則背離了原作者在原作中隨附于該物象之上的相關經驗或概念域配置,違反了知識的客觀性與理解的合理性。總之,原作是譯者發揮主體意向性所面臨的具體情境,亦是譯者進行心智選擇、言語表征行為的基礎。不同譯者對原作內容與意義的多元化表征形式都是在特定轄域范圍之內,基于文本的定向性結構而衍生出的多種因果可能性。
翻譯因果關系的結成過程是一個多重認知主體間意向性傳遞、識解和表征的過程。在譯者將原作摹狀為譯作的心智-言語過程中,譯者自身所持有的關乎該“事件”的意向內容、意向態度會引導譯者對“事件”內容進行提取、選擇和過濾,并通過意向態度對“事件”意義進行心理判斷、評估和取向,進而影響譯文面貌的最終呈現。同樣,語境中的“文化環境”會形塑譯者風格,調節譯者對“事件”進行心智識解、言語表征的具體方式,“具體情境”則將譯者行為轄制于特定的文本框架之內,以規定譯者心智和言語表征活動的范圍。此外,意向性與語境之間均存在雙向互動性,它們統一作用于翻譯因果關系結成的全過程。
在“翻譯因果關系心智過程模型”的架構下,本文基于關系主義思維方式,描述了意向性(主觀)與語境(客觀)對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心智選擇和言語表征行為的雙向建構作用,揭示了翻譯表征多元化現象產生的心智根源,是從心智哲學視角出發對原作-譯作關系問題的一次探索。本研究對心智哲學視閾下的翻譯研究具有一定啟示作用,同時對翻譯批評,尤其是譯者行為批評也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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