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2)
【摘 要】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將“黨內法規體系”列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在法律多元的視野下,“黨法黨規”、“國家法”與“法”各自處在一個怎樣的位階,相互之間是怎樣的關系,各自又是如何發揮作用的?這在當今法治中國的大背景下顯然值得探討和深究。應當突破“國家主義法范式”,在軟法和社會法視野下研究黨內法規。在實踐領域,黨內法規與法律之間往往會存在一些沖突。應當遵守憲法和法律,使黨內法規與憲法和法律相適應。
【關鍵詞】黨內法規;國家法;軟法
一、引言:貝克曼的研究范式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明確了“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總目標,其中要求“形成完善的黨內法規體系”。i將“黨內法規體系”列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意味著“黨內法規體系”也成了“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的一種,是否也意味著“黨內法規”是“法”的一種呢,這在學界引起了一定爭議。
2013年,中共中央制定《中國共產黨黨內法規制定條例》,以正式《條例》的形式,明確了“黨內法規”的概念及內涵,并對其制定主體、調整事項的范圍、制定體制、原則、程序及適用等加以統一規范:“黨內法規”,是指黨的中央組織以及中央紀律委員會、中央各部門和省、自治區、直轄市黨委制定的規范黨組織的工作、活動和黨員行為的黨內規章制度的總稱,其名稱包括黨章、準則、條例、規則、規定、辦法、細則。ii
既然《中國共產黨黨內法規制定條例》將“黨內法規”稱之為“法規”,而非“規定”或“規章”,這顯然有別于一般的黨內制度,使黨內“法規”具有一定的法的意義。有學者對此有一些質疑,認為“黨內法規”有別于“國家法”,并不能納入到“法”的范疇中來。那么,“黨內法規”與“法”,與“國家法”的關系究竟是怎樣的?尤其是,在法律多元的視野下,“黨法黨規”、“國家法”與“法”各自處在一個怎樣的位階,相互之間是怎樣的關系,各自又是如何發揮作用的?這在當今法治中國的大背景下顯然值得探討和深究。
荷蘭法學家K.馮·本達—貝克曼提出在法律多元問題上理論界的三個主要問題:
第一,是否僅僅一個民族國家的法才是適格的法律,抑或其他的規范性秩序也可被富有意義地歸類為法?
第二,法律多元主義是一個法律及法律政治學的概念,還是一個比較分析性的概念?
第三,法律多元主義的概念是否考慮到對法律制度與規范性秩序之間的不均衡權力關系的分析?iii
貝克曼的這三個主要問題,概括來說,分別提出了法的范圍、法范圍劃分的原因以及權力關系對法的范圍劃分的影響著三個角度。本文將前兩個角度,從兩個個方面探討“黨法黨規”在法律多元體系中的作用。
二、“法”的范圍
(一)突破“國家主義法范式”
學者們在研究“法”的范圍時往往會產生這樣的問題:在國家法之外,是否存在其他法?國家主義者往往會主張,國家法是唯一有意義的可被稱為法的規范性秩序,只有國家法才是唯一的法。另一方面,也有人認為對法的一般、日常意義上的運用并不應固守一種原則,可以將其他規范性秩序稱之為法,例如村規民約,自治團體內部的規范,都可以納入到“法”的范疇中。
在我國傳統的法學教材中,“法”通常與“國家”聯系起來?!胺ㄊ怯蓢抑贫ɑ蛘J可的、以國家強制力保證執行的行為規范的總和”。iv這種“國家主義法范式”堅持法的“國家性”,在公權力壟斷階段有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但是,“伴隨著由開放的公共管理與廣泛的公眾參與整合而成的公共治理模式的興起,國家管理模式漸成明日黃花,國家—控制法范式陷入難以自拔的困境之中”。v現代社會關系越來越復雜,要有效規范和監督權力,維護公民合法權益,必須最大限度地調動各種制度資源。就中國當前現狀而言,如果我們仍然奉行國家主義法律觀,狹隘地將“法”的疆域限定為國家法的范圍,就會造成法治目標與法律制度資源之間的供求缺口。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在公共事務方面,公眾開始進行介入和管理,“法”不能再僅僅是單向壓制的國家控制的工具,其制定主體和執行主體的范圍應當進行擴充,“國家法”不應當繼續充當“法”的唯一。
(二)“軟法”與“硬法”之分
有學者提出將“法”分為“軟法”和“硬法”的分類方式。所謂“硬法”,即國家法,是國家制定或認可、并具有強制約束力的法律,而作為“軟法”,是指公權力主體(包括國家公權力主體、社會公權力主體、國際公權力主體)制定或認可的規范相應共同體成員行為,調整公權力主體與相應共同體的關系,不具有國家強制約束力的規則的總稱。vi大致說來,國家的一些非強制性的政策,社會團體自治規范,鄉規民約,都可以納入“軟法”的范疇。
因而,“法”的范圍,不僅包括硬法,也包括軟法。國家法和硬法,并不能充當法的全部。伴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公眾對社會領域管理的介入,社會法和軟法理應在法治體系中占有一席之地。
基于上述理論,我們就可以將“黨內法規”對照進來,厘清“黨內法規”與“法”、與“國家法”之間的關系:“法”處于第一位階,位于“國家法”與“黨內法規”之上。而國家法屬于“硬法”,黨內法規是“政治組織創制的各種自律規范”,屬于“軟法”的范疇。國家法與黨內法規處在同一位階,都在“法”的范疇之下發揮著各自的作用。這樣的歸納并非是純粹理論上的區分,而是基于社會發展的實踐對于理論的補充和修正。當年社會關系愈發復雜,以單項的“硬法”的治理已經無法應對錯綜復雜的社會問題,在公共治理領域,需要“軟法”的介入和幫助,在那些“硬法”所不能或者不方便觸及的領域,“軟法”往往能發揮獨特的效果。
三、黨內法規的客觀存在性與政治權力性
(一)兩種理論的分野
在承認法律多元的前提之下,貝克曼又提出了另外一個問題,即法律多元究竟是一種客觀現象,抑或是有權主體對其承認和拔高的結果?
一種觀點認為,法律多元是一種法律制度對另一種法律制度加以認可——通常是國家認可——的結果;另一種觀點認為,法律多元并不因為于法律制度彼此的承認而存在。第一種類型的法律多元主義,稱為“相對的”、“弱式的”或“國家法”法律多元主義,意指如下的法理闡釋,即主導性法律秩序明示或默示地為另一種法,如習慣法或宗教法留下空間,國家法批準或認可這種法的存在,并將之納入已過法律體系之中。第二種意義上的法律多元主義,被格里菲斯稱之為“強式的”或“描述性的”,伍德曼稱之為“深的”法律多元主義,則指兩種或兩種以上各自擁有其合法性與正當性基礎的法律制度之共存狀態。vii
在本文所討論的語境下,這個問題可以被描述成這樣:“黨內法規”作為軟法,其屬于“法”的范疇,究竟是其本身在發揮著客觀作用,還是由于國家對其的主觀的提升與拔高?
(二)黨內法規的“軟法”性質
觀察軟法的產生及作用的歷史,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軟法本身是客觀的,并不基于主權者的承認而存在。
“公法易逝,私法長存”,國家法和硬法的歷史對于人類的歷史,或者說對于“法”的歷史來說,是十分短暫的。在國家之前,人的行為應然受制于一定的規范,這些規范并不依賴于國家制定認可,亦無強制約束力,它們起源于自治團體內的成員對于自己一部分權利或者自由的讓渡,以便更好地管理社會生活。例如,部落法就是一個很好的體現。
在國家產生之后,“硬法”以其強制約束力成為社會治理的主要方式,人們基于遵守“硬法”來調整和安排自己的社會生活。然而,由于法具有滯后性,并不能完全對應社會的治理需要,“硬法”也不是萬能的。在某些“硬法”管控不到的社會領域,人們依然以彼此承認的規范來安排自己的生活,早期的商法就是這么形成的。
在現代社會,隨著經濟和民主制度的發展,社會關系更錯綜復雜,國家不再充當唯一的社會治理主體。公共治理領域,“硬法”能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局限,“軟法”存在和發揮作用的地方越來越多。因此,軟法作為“法”的一種存在,其效能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經歷了有強到弱、再由弱復興的過程,其內容和作用都是客觀存在的。黨內法規作為軟法的一種,必然是“法”的一種客觀存在,而非主觀拔高。
(三)黨內法規的“硬法”性質
黨內法規既有其軟法的一般特征,亦有特殊性。尤其是,作為執政黨的中國共產黨黨內法規,與其他政治組織的自律規范相比,必然是有所區別的,可以說雖然從本質上是“軟法”,卻又帶有“硬法”的性質。
所謂的“硬法”性質,即黨內法規在某些方面也具有一定的強制執行力,這是由中國共產黨本身的特殊性決定的?!吨腥A人民共和國憲法》明確確立了中國共產黨對國家的領導地位viii,中國共產黨的組織可以根據憲法和法律直接行使某些國家公權力,如黨對軍隊的絕對領導、黨管干部(包括黨的干部,也包括國家的干部)、黨對國家經濟和社會重大事務的決策等等。當然,中國共產黨對國家的領導和對公權力的行使是依法進行的。由于中國共產黨是執政黨,黨務必然影響國務,因此,黨內法規對國務也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因而被賦予一定意義的強制力,以保證實施。
可以確認的是,黨內法規作為一種特殊的軟法,在某些方面具有一定的強制力,具備了一些硬法的性質,是一種帶有硬法性質的軟法。無疑,這一特殊性質是由中國共產黨的執政地位所決定的,黨內法規的內容和效力是被國家認可的,甚至是被有權機關拔高的。黨內法規雖然約束的是全體共產黨員,但由于黨的特殊執政地位,黨內法規的執行必然影響黨務,也涉及和影響國務,這又是其他軟法所不具備的。
四、結語
黨在領導和治理國家的過程中,一方面要遵守國家法,不能逾越界限,另一方面又要依據黨內法規辦事,如何將這二者有機統一?我們知道國家法是“硬法”,黨內法規是“軟法”,二者都要遵從,但是首先應該遵守“硬法”,因為“軟法”也不能違反“硬法”?!吨袊伯a黨黨內法規制定條例》規定,黨內法規必須“遵守黨必須在憲法和法律范圍內活動的規定”ix。當黨內法規與憲法和法律相抵觸時,必須遵循憲法和法律,修改相關的黨內法規,使黨內法規與憲法和法律相適應。四中全會《決定》中要求,黨規黨紀嚴于國家法律。筆者認為,這種“嚴”,是在憲法和法律的規定之下可以自由裁量的“嚴”。共產黨員首先也是公民,其中黨內法規對于公民權利的限制,必須遵循憲法和法律,絕不可以任意為之。只有這樣,黨內法規才能在法治體系下充分發揮其應有的作用。
作者簡介:湯威(1991—),男,漢族,江蘇蘇州人,法學碩士,單位:武漢大學法學理論專業,研究方向:發展權與人權法學。
注釋:
i參見十八屆四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
ii見《中國共產黨黨內法規制定條例》第2條
iii[荷]K.馮·本達—貝克曼著,朱曉飛譯.法律多元,清華法學[J],2006(03)
iv孫國華主編.法理學基礎理論[M],法律出版社,1982,48
v羅豪才、宋功德.軟法亦法:公共治理呼喚軟法之治[M],法律出版社,2009,12
vi羅豪才主編.軟法與公共治理[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85-108
vii[荷]K.馮·本達—貝克曼著,朱曉飛譯.法律多元,清華法學[J],2006(03)
viii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序言
ix見《中國共產黨黨內法規制定條例》第7條
【參考文獻】
[1]孫國華主編.法理學基礎理論[M],法律出版社,1982
[2]羅豪才、宋功德.軟法亦法:公共治理呼喚軟法之治[M],法律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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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荷]K.馮·本達—貝克曼著,朱曉飛譯.法律多元,清華法學[J],2006(03)
[7]樊啟榮.社會法的范疇及體系的展開——兼論社會保障法體系之構造[J],時代法學,200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