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0年12月浙江省政府密代電
抗戰時期,浙江是遭受日軍細菌武器攻擊,災難最為嚴重的省份之一。為了應對日軍的細菌戰,防治鼠疫等各種惡疫的蔓延,國民政府組織民眾,做了大量的宣傳教育和疫病防治工作,形成了不少檔案材料,這些檔案材料成為我們今天研究日軍對浙細菌戰必不可少的史料。據不完全統計,目前我省有31家綜合檔案館保存著280卷又575件日軍侵浙細菌戰方面的檔案史料,計有16000多頁。自2014年起,浙江省檔案局和中共浙江省委黨史研究室合作,依據浙江省各級綜合檔案館館藏,著手《日軍侵浙細菌戰檔案資料匯編》編纂工作,經共同努力,目前已有六冊正式出版。作為編者,我從檔案史料的角度,對日軍對浙細菌戰的研究,談點個人體會。


民國檔案記載,抗戰時期,浙江蕭山、紹興、龍泉、長興等多個地方,發現日軍用飛機拋撒異物。尤其是浙江大規模爆發鼠疫,多少都有日本侵略者的影子。1940年,浙江寧波和衢州,在沒有任何先兆的情況下,突然爆發大規模的鼠疫。其中,寧波的鼠疫因發現和確診及時,經集中力量進行有效防治,在短期內得到撲滅;而衢州的鼠疫,就沒有那么幸運了,雖然短期內也得到控制,但是次年就再次復發,以后反反復復,綿延至戰后。同時疫鼠向金華義烏、東陽等市縣擴散,造成大規模區域性的鼠疫流行。多份檔案顯示,在寧波和衢州的鼠疫爆發前,都曾有日軍飛機拋撒異物的情況。例如,1940年10月29日寧波開明街發現首例鼠疫病人,而在“二十九年十月二十七日敵機襲鄞(寧波)時,曾在該區散下小麥等物。二十九日發現鼠疫后,察閱疫區則見有數處該麥業已發芽。因此,咸疑此次鼠疫或與敵機散布小麥有關?!盵1]衢州是在1940年11月12日發現首例鼠疫病人的,而在此之前,“十月四日,敵機空襲衢縣逸去后,于柴家巷、羅漢井一帶發現麥粟死蚤,當即檢送防護團,呈送省政府交衛生處查驗?!盵2]寧波、衢州的鼠疫,在當時來講,由于缺乏確鑿的證據,所以只能懷疑與日軍飛機撒播的異物有關。隨著近年新史料的大量發現,尤其是日本《井本日記》和《金子順一論文》的發現,完全證實了寧波、衢州的鼠疫是日軍一手策劃和制造的。
日軍通過飛機撒播細菌,也有被國民政府直接檢測到的。例如,1940年11月28日,日機在金華撒播細菌,就被當時的防疫部門檢測出了鼠疫桿菌。1940年12月5日,浙江省政府主席黃紹竑致電蔣介石:“上月二十八日敵機空襲金華,二架散布白煙,并有魚子狀顆粒落下,經人民搜集送檢,……在嚴密檢驗下,鑒定其形,業經辨明系鼠疫霍(桿)菌?!盵3]
日軍在華進行細菌戰雖然是在極其秘密的情況下實施的,但是國民政府早有覺察?,F存的大量檔案顯示,從1939年起,國民政府就發文各地,要求提防日軍實施卑鄙的細菌武器攻擊。1939年5月,浙江省政府就轉發軍令部的電文:“據報敵利用夏初氣候,派漢奸冒充難民攜帶熱水瓶,內藏霍亂、赤痢、傷寒等細菌,潛入粵桂滇蜀等處,散發于我陣地水質中,并兼探我陸空軍后備情況。其派往重慶、西安、桂林、金華、韶關等處已于四(月)銑日(十六日)分由海南島、廈(門)、汕頭、溫州、漢口等處出發。第二批,現在虹口福民醫院實習,……”[4]第三戰區司令顧祝同于1939年8月17日急電蔣介石,報告機密情報:“冬日(2日),敵運大批毒性藥精往浙東岱山,分發海匪漢奸,投浙東各地井河內。”[5]1941年2月,根據三戰區顧祝同提供的情報“皓日(十九日)敵機十八架在蕪湖編成揚子江海軍特務機隊,由船田仁禮中佐負責指揮,聞將在我贛鄂皖浙蘇魯戰區后方施放細菌等情。”[6]1944年初得到軍事委員會的報告,“據報敵大本營于去年(1943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起,以運輸機陸續載運傷寒、白喉、鼠疫等各種炸彈三萬枚來華,準備投我內地等?!盵7]
現存的民國檔案雖然不能系統完整地還原日軍對浙進行細菌戰的歷史,但是已有的檔案足以證明,日軍在浙江進行細菌武器攻擊是鐵證如山的。

1942年3月,《東陽縣衛生院呈報鼠疫患者死亡名冊》
現存的民國檔案有許多發現日軍利用飛機向國統區拋撒異物的記錄,也有許多反映對收集到的拋撒異物進行檢測的記錄,但是除了1940年11月28日從日軍飛機的拋撒物中檢測到鼠疫桿菌外,其他的檢測均未發現致命細菌。例如,1940年衢州鼠疫爆發前一個多月的10月4日,發現敵機空襲衢州,在柴家巷、羅漢井一帶發現許多麥粟死蚤等,居民即搜集并送交防護團,再由防護團送交省政府衛生處查驗?!暗珦阈l生處衛生試驗所報告,該蚤類經細菌檢查并未發現病原菌”,衢州鼠疫爆發后,當衛生署的容啟榮處長打算復查該證據時,“因該所只存死蚤一枚,且已制成標本,無法再行動物試驗。”[8]即使金華被檢測出鼠疫桿菌的標本,“但施行試驗之動物荷蘭豬兩頭,經每日多次觀察,均未呈疾病現象。經過十八日后,乃斷定結果陰性?!盵9]為此有人覺得,日軍在浙進行細菌戰,證據還不夠充分。
實際上,我們必須歷史地看問題。首先,當時人們對于細菌標本的搜集,意識、能力和水平都非常低下。例如,1940年10月4日上午9時,發現日機在衢縣城西水街亭、羅漢井、柴家巷、縣西街一帶上空低飛盤旋,并撒下混有跳蚤的麥子、粟粒、破布等,10月6日,縣防護團派人在柴家巷王某家金魚缸中取得死跳蚤,并送省衛生處檢測。而衛生署容啟榮處長驗證時,見到的是死蚤一枚,已制成標本。從上述事例可見,當時收集細菌標本一不及時(時隔兩天),二不專業,三不規范。
其次,當時的檢測設備和技術極其有限,檢測設備主要依靠顯微鏡。且不說當時的檢測人員并不知道日機撒播的是什么細菌,無法有針對性地進行考察,而且即使發現某些細菌非常像鼠疫桿菌之類的,要做出非常準確的判斷也是很困難的。例如,在金華搜集到日機撒播的魚籽狀顆粒中有鼠疫桿菌,報到衛生署后,衛生署邀請國聯防疫專家伯力士博士進行了研究,伯力士從專業的角度提出了異議,他認為:光憑顯微鏡檢測就判定是鼠疫桿菌,未必可靠?!耙蛲ǔT陲@微鏡下所見之微生物包括若干常見之細菌在相當情況下,其形態亦極類似鼠疫桿菌,故如欲確定其結果,則絕對需要經過特種適當培養及動物試驗,以判明其究竟是否為鼠疫桿菌?!蓖瑫r,鼠疫桿菌一般是通過寄宿在跳蚤上,靠叮咬傳播的,而要將鼠疫桿菌以粘液為載體進行傳播,極為罕見?!吧w鼠疫桿菌除于鼠疫患者痰液一類之粘液物內能生活若干時間外,其他外界,均不適于其生存”[10]。
此外,日軍細菌武器的研發和應用也有一個發展變化過程,有時候細菌撒播受天氣、空氣濕度、撒播高度等影響,效果也不一樣,細菌存活率和細菌攻擊的有效率,都不一樣。所以檢測不出細菌,也是很正常的事。
總之,細菌武器的攻擊與細菌標本的檢測并不存在對應關系。國民政府檢測不出細菌,否定不了日軍對浙進行細菌攻擊的事實。
抗戰時期,國民政府對于防疫工作還是非常重視的。對于各地爆發的疫情,不僅組織專業隊伍進行防治,而且通過浙江省衛生處等衛生行政管理部門,定期開展疫情的登記、統計和通報工作。
從已有的民國檔案看,民國時期,疫情的統計以旬報為主,按旬上報。除了綜合性的《各縣市疫情報告統計表》以外,對于突發的重大疫情,則形成專項統計,如1944年,浙江多地流行腦膜炎,就形成了《浙江省三十三年度流行性腦脊髓膜炎病人統計表》。對于大規模爆發的鼠疫,在登記統計上更是不遺余力。除了有《鼠疫病人統計表》等專項統計外,還有《鼠疫發現病例紀錄表》,詳細登記每個鼠疫病人的“姓名、性別、年齡、詳細地址、起病日期、治療日期、死亡日期、臨床癥狀、顯鏡檢查、尸體解剖、細菌培養、動物接種試驗、備注”等,現在發現的有慶元、龍泉、麗水(碧湖)、松陽、云和、青田、永嘉、景寧等部分地區、部分年份的記錄表,這些材料是研究浙江鼠疫最可靠的歷史記錄。

圖為1944年4月,《浙江鼠疫調查報告》

國民政府對于疫情的統計是非常嚴格的。雖然也存在個別漏報現象,但是衛生行政部門發現以后,追責非常嚴格。例如,1942年東陽發生鼠疫,省衛生處根據東陽的歷次報告,將死亡人員逐一造冊,最后發現名冊記錄的死亡人數是四十人,而東陽歷次旬報統計的累計死亡人數是二十九人,前后不符,于是立即致電東陽衛生院,要求“辦理疫情報告應求迅速確實,……該院為報告疫情之初站,所有查報情形,本處即須據以轉報中央,尤以鼠疫之防治,在目前有絕對之嚴重性,所報疫情確實與否,關系異常重大。該院以往報告每有差異,殊屬不合。嗣后,務應特加注意,計劃改善,不得再有疏誤?!盵11]疫情統計工作抓得緊,由此可見一斑。
當然,現有的民國疫情統計資料,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第一,統計范圍一般僅限于霍亂、鼠疫、天花、赤痢、傷寒、副傷寒、白喉、流行性腦脊椎膜炎、猩紅熱、回歸熱、瘧疾、麻疹等急性傳染病,而對于非致命性的傳染病,統計極其有限,如目前常見的炭疽、鼻疽受害者,在民國的疫情統計表里從來沒有出現過。換言之,對于炭疽之類的疾病,國民政府沒有將其列入到防疫的范疇中去。
第二,統計范圍僅限于國統區,而對于淪陷區和交戰區的統計,目前非常有限。
第三,統計數據主要依靠防疫部門和各醫療單位提供,而對于廣大農村突然感染、來不及就醫、暴病身亡的人數,當時是如何統計的、該部分人數是否存在漏記,以及漏記的比例到底有多大,目前還有待于各專家的研究與論證。
近年發現一些新的史料,在細菌戰受害人數統計方面,與歷史檔案存在較大的差異,對此我們一定要謹慎取舍。比如,大家在研究中,都十分重視2011年日本新發現的《金子順一論文集》,其中寫于1943年的《PX(鼠疫跳蚤)效果測算法》是金子順一參加731細菌武器研究和實驗寫成的一篇論文,是研究731部隊對華細菌戰的重要史料。論文中詳細記錄了日軍對衢縣和寧波實施細菌武器攻擊的諸多細節,其中的“既往PX作戰效果概見表”最為引人注目。

*昭和15年即1940年
日軍細菌撒播時間與民國檔案的記錄完全一致。撒播的細菌數量,以前是不知道的,現在一清二楚,即衢縣8公斤、寧波2公斤。一次效果,即因鼠疫跳蚤導致感染并直接死亡的數據,與民國檔案的記載是基本相符的;但是二次效果,作者究竟指的是什么,仍然有待于研究。現在許多學者將二次效果的數據,解讀為鼠疫傷亡數[12],有許多問題很難解釋得通。如,1940年寧波鼠疫被消滅后,1941年5月起,寧波被日軍占領,此后雖有極個別的鼠疫案例報道,但是從來沒有大規模發生鼠疫的歷史記載,如何解釋1450人傷亡的數字?衢縣1940年爆發鼠疫,至12月5日被暫時控制時,患病22人、死亡21人。1941年3月,衢縣鼠疫復發,據國民政府官方統計,當年患者281人,死亡274人(金子順一記錄了219人,估計作者是在1941年中獲得的統計數據)。1942年衢州淪陷,被日軍占領。1999年,邱明軒發表了《罪證——侵華日軍衢州細菌戰史實》,提出了“據衢縣各鄉鎮上報縣臨時防疫處的疫情報告統計,這一年,全縣城鄉患鼠疫病死亡人數達到2000余人”[13](但是,該數據目前尚未得到公開檔案史料的佐證)。即使如此,與9060的數據,仍然相去甚遠。
我的分析是,金子順一論文所說的二次效果,也可能是指帶菌跳蚤傳染疫鼠的數據,而這些攜帶鼠疫菌的老鼠,會給當地帶來二次災難威脅。例如,衢縣1940年的鼠疫,12月已經得到控制,但是由于滅鼠工作跟不上,造成了次年的鼠疫大爆發,這就是二次災難。當然,改革開放以后,我們有關部門和民間都開展了細菌戰的調查,也都形成了不少的口述史料。我們應將戰后的疫情資料與戰時的疫情資料聯系起來研究,將歷史的檔案與現今的口述史料聯系起來研究,最大限度地還原歷史的真實面貌,這是當今每個細菌戰研究者重要的職責。
抗戰時期,國民政府對于疫情還是高度重視的。每一次鼠疫的爆發,國民政府都是第一時間組織專業防疫隊現場指揮和防疫,并詳細調查鼠疫發生經過,形成文字,逐級上報。上至蔣介石,下至縣鄉政府,都將防疫當作頭等大事。國民政府組織容啟榮、伯力士等流行病學著名專家,直接來浙調查和指導防疫工作,并分別形成了《浙江鼠疫調查報告》,明確提出了浙江衢州、寧波鼠疫爆發與日軍撒播細菌有密切的關系。當時的調查,由于時間近,證據和證人都在,是最為接近歷史原貌的,其形成的檔案也是最真實可靠的。
伯力士、容啟榮等專家的調查和分析,從醫學、疫情傳播等專業角度來說,應該是比較客觀的。所搜集的材料都是當時第一手的,是可信的。他們根據當時掌握的資料和開展的實驗,對于得出的結論作了客觀的陳述,是實事求是的。我們必須抱著歷史的、科學的精神去對待這些歷史檔案。
細菌戰與其他形式戰爭的最大區別,就是細菌戰存在后遺癥問題。細菌傳染病的爆發與流行不會因為戰爭的結束而消亡,所以細菌戰是禍患無窮的,是最不道德的,是喪盡天良的,是全世界所有略有良知的國家和政府所不齒的。戰后疫情與戰時疫情是分不開的,我們開展細菌戰的研究,絕不能以1945年抗戰結束為下限,必須把戰后疫情防治工作與戰時防疫工作聯系起來,一起研究。戰后防疫工作更加正規和系統,形成的檔案也更加完整。我們從戰后的疫情資料中,可以發現許多戰時防疫工作的盲區與薄弱環節。
此外,作為細菌戰的研究,我們還要注重解放后所作的許多調查工作,比如對于鼠疫,解放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都作過調查,形成了《浙江鼠疫流行史》等許多資料,這些資料是我們開展研究所不能忽視的。
注釋與參考文獻:
[1][2][8][9]《衛生署關于防疫處容啟榮在浙考察研究鼠疫詳情致蔣介石的呈文(一九四一年二月二十二日)》,《日軍侵浙細菌戰檔案資料匯編》第一冊,第124頁,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3]《黃紹竑關于日軍在金華投放細菌彈給致蔣介石的密電(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五日)》,《日軍侵浙細菌戰檔案資料匯編》第一冊,第37頁,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4]《浙江省政府關于防范敵派漢奸冒充難民攜帶霍亂、赤痢、傷寒等傳染病細菌潛入散發的電(一九三九年五月十九日)》,《日軍侵浙細菌戰檔案資料匯編》第一冊,第1頁,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5]《顧祝同關于日軍運送大批毒性藥精往浙東岱山等地,利用漢奸投毒等致蔣介石的急電(一九三九年八月七日)》,《日軍侵浙細菌戰檔案資料匯編》第一冊,第5頁,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6]《浙江省政府關于防范敵機施放細菌的電(一九四一年二月八日)》,《日軍侵浙細菌戰檔案資料匯編》第一冊,第98頁,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7]《浙江省衛生處關于注意嚴防敵機載運傷寒、白喉、鼠疫等各種炸彈來華投我內地的訓令(一九四四年三月二十二日)》,《日軍侵浙細菌戰檔案資料匯編》第四冊,第152頁,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10]《衛生署關于敵機襲浙散布顆粒狀物檢驗為鼠疫桿菌致行政院秘書處的函(附《本年浙閩兩省鼠疫情形》)(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十六日)》,《日軍侵浙細菌戰檔案資料匯編》第一冊,第56頁,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11]《浙江省衛生處關于東陽縣衛生院前送疫情旬報表與鼠疫死亡名冊不符的電(一九四二年三月十二日)》,《日軍侵浙細菌戰檔案資料匯編》第二冊,第62頁,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12][日]奈須重雄著,羅建忠譯:《日軍細菌戰罪證新資料:〈金子順一論文集〉的發現及其意義》,載《武陵學刊》2012年第3期;朱清如:《侵華日軍衢州、寧波細菌戰致死居民人數考》,載《軍事歷史研究》,2015年第1期。
[13]邱明軒:《罪證——侵華日軍衢州細菌戰史實》,中國三峽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