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鐘添好
為什么紅色起點最終在上海出現,而不是在北京、武漢或廣州?原因在于:上海具有非常獨特的地理位置,獨特的政治地緣格局,獨特的文化背景和獨特的市民。在海派文化的土壤中,紅色基因一點點發展壯大,在時代的洪流中成為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1934年2月2日《申報·自由談》上發表了魯迅署名“欒廷石”的文章《“京派”與“海派”》,文中寫道:“自從北平某先生在某報上有揚‘京派而抑‘海派之言,頗引起了一番議論。”
這里的“北平某先生”和“某報”,指的是1933年10月18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發表了沈從文的《文學者的態度》一文,譏笑在上海的作家。12月1日蘇汶(即杜衡)在上海《現代》第四卷第二期發表《文人在上海》一文加以反駁。接著,沈從文又發表《論“海派”》等文。此后,報刊上乃有所謂“京派”與“海派”之爭。
正如魯迅在《“京派”與“海派”》中所說的:“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賴以糊口。”一語道破“京派”與“海派”的實質。
中國現代商業文化環境的形成,集中表現在開埠之后的上海。現代化帶動了以百貨業、游樂業、電影院、百樂門舞廳的消費,四馬路的現代書報業、出版業的發達,則給海派文化帶來了新的契機,海派文化遂應運而生。
特殊的政治格局、文化背景和市民階層
商品經濟對文化的影響,在中國并不自上海開始。在上海開埠以前,蘇州和揚州都是商賈云集之所,晚明的吳中畫派和清初的揚州畫派,就是商品經濟的產物。鄭板橋官場失意之后對政治心灰意冷,于是到揚州賣畫為生,鄭板橋自訂“潤格”云:“大幅六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除此之外,還要特別聲明:“凡送禮品食物,從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銀則心中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年老體倦,亦不能陪諸位作無益語也。”所謂“文人恥于言利”的老規矩在鄭板橋眼中卻如糞土,藝術和商業的聯姻已經初現萌芽。
而上海的海上畫派正可以看作是吳中畫派和揚州畫派的延續。上海的租界為上海文人提供了一個實現新式生活方式和藝術觀念的空間,同時,這也是一個中國政府權力無法觸及和控制的地盤,所謂國中之國雖然讓中國人為此備感屈辱,但在客觀上卻為創作者和革命者提供了一個避難所,許多晚清維新派和革命派在國內的報刊都設在上海租界,為他們的革命活動提供了不少便利。
“上海有三個租界,”上海大學教授、上海市中共黨史學會會長忻平對記者說,“不算多,但是租界面積之大,超過當時全國租界面積的總和。后來英美租界合并為公共租界,兩個租界是完全新發展起來的,這就把城市建設、文化、生活方式、整體的工業文明、工業現代化帶到中國來了,給中國樹立了一個標桿:什么叫現代化,什么叫工業化。”
從生產、交通、運輸、海關,一直到生活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有了公共空間和城市建設的概念,現代化的商業大樓、銀行、百貨公司拔地而起,還有了與私家花園相對應的“公園”,忻平說:“以前上海只有私家花園,后來有了對大眾開放的公園。還有了廣場,有寬闊的大馬路,這就給普羅大眾公眾游行、表達共同意愿提供了空間。民主這種現代理念已經滲透到整個城市建設里面。而在這之前,上海馬路是六尺小道,就完全不同了。與此同時,上海華界開始拆城墻。上海的城墻主要是明清時候為了抗倭建的,這時候很快拆掉了。上海城墻的存在時間在中國算是最短的之一。”
在忻平看來,租界的存在一方面成為了現代建設的標桿:你能直觀地知道外國人怎么生活,怎么生產,怎么運作,怎么賺錢;另一方面,外國人不斷越界筑路。租界有自己的軍隊和法律,租界和華界,門牌號不一樣,電壓不一樣,因此在當時的上海形成兩塊華界兩塊租界,也即“三國四方” “一市三治”:一個城市有三種治理方式。
這就為多種文化共存發展提供了一個空間上的便利。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是各種創作流派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舞臺,從左翼知識分子的社會批判和對現代都市生活的描寫,到各種現代藝術潮流的涌動,多元的格局形成了海派文化最重要的特征之一。作為中國新文化標志的《新青年》,最初以《青年雜志》的刊名在上海刊行;五四以后,兩個最重要的新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雖然不是在上海成立的,它們的出版基地卻都在上海。原來鴛鴦蝴蝶派的刊物《小說月報》被文學研究會接手后作為自己的機關刊物;創造社則以上海的泰東書局為其出版基地,后期創造社逐漸激進,和太陽社一起成為革命文學的主力軍。在海派文化的土壤中,紅色基因一點點發展壯大,在時代的洪流中成為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在這背后,還有一個國際的大背景,忻平說:“上世紀20年代是個很有意思的時期,一方面是英美資本主義工業國家開始轉型導致的經濟危機大蕭條;另一方面共產主義運動強勢崛起。俄羅斯十月革命之后,1920年列寧給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寫了一篇關于殖民地問題的文章。非常明確地提出,共產國際要幫助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民族獨立,要在這些弱小國家建立共產主義的組織,所以,共產主義代表被大量派到亞洲來,這就促進了亞洲國家的共產主義運動。”
就中國而言,1915年新文化運動至1919年五四運動,民粹主義、第二國際主義、無政府主義等各種思潮傳入中國,激烈地改變著國人的思想,直至五四運動后共產主義在中國傳播。在這種背景下,整個中國都迎來了大變局的時代。
為什么紅色起點最終在上海出現,而不是在北京、武漢或廣州?很多學者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原因在于:上海具有非常獨特的地理位置,獨特的政治地緣格局,獨特的文化背景和獨特的市民。“上海的市民文化水平很高,”忻平對記者說,“上海的學校全國最多,上海的文化機構:報社、期刊社、出版社、廣播電臺、商業電臺也不少。這就使得一批有社會責任感的教育家、出版家、思想家和受到進步思想影響的讀者出現,也使得傳統三百六十行里面所不能覆蓋的新職業涌現出來。比如魯迅,他是哪個單位的?沒有單位。他就是個自由職業者。在文化教育這種情況下,中國共產黨和各個革命團體以及社會團體在上海建立,有它的必然性,上海的獨有性是其他任何地方無法比擬的。陳獨秀講得很清楚:革命的中心在這里。”
上海還有特殊的政治地緣格局、文化背景和市民階層,因為有寬松的文化格局,中國共產黨才能在上海產生和生存。思南路、南昌路的一平方公里范圍內,現存幾十個革命文化遺址。紅色文化在這個時期,從被引進到被國人接受,再到由中國人吸收之后反哺出來,呈現出新的面貌,在《新青年》之后,當中共中央成立,在上海又出現了一大批黨的宣傳刊物和報紙。
紅色文化,有如一股強有力的清風迎面吹來。
大革命中的紅色學府
在茅盾的弟弟、時任上海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沈澤民的幫助下,張琴秋回到上海,在閘北青云路慶云里的一間民房里,她決定報考上海大學。
大革命期間,在當時的青年群眾中流行一句俗語:“武有黃埔,文有上大;北有北大,南有上大。”成立于1922年的上海大學,是著名的紅色學府。
當時,為了加速培養更多的共產黨干部,中共中央總書記陳獨秀決定創辦一所干部高等院校,他曾與李大釗等人多次醞釀籌劃。此時正值東南高等師范學校事發,陳獨秀力排眾議,經黨中央研究后,決定接受師生們的要求,將東南高等師范改建為上海大學。國民黨元老于右任任校長,邵力子為副校長,共產黨人鄧中夏擔任校務長,瞿秋白是教務長兼社會學系主任。實際上,上海大學的一切日常工作事務都掌握在中國共產黨手中,也是早期中共在上海發展和領導工人運動的一個重要場所。
1923年8月,學校評議會決定“聘請有名人物充當教授”。很多國共兩黨領袖、著名學者和社會精英曾在該校任教,蔡和森、沈雁冰、任弼時、章太炎、胡適、郭沫若等人的加盟讓這座大學星光熠熠,而孫中山、汪精衛、李大釗、廖仲愷、胡漢民等人的來校演講,在國內學界都曾引起轟動,使得新成立不久的上海大學就在上海灘上聲名鵲起。
楊尚昆、王稼祥、關向應、秦邦憲、張治中、丁玲、戴望舒、施蟄存等人,都曾是上海大學的學子。與張琴秋同時被上海大學社會學系錄取的,還有一位年輕女生,就是后來成為瞿秋白妻子的楊之華。給他們上課的老師也很年輕,有一位年紀都不到30歲的女性,名字叫向警予。向警予在上海甲秀里的寓所,張琴秋和楊之華常去,她們無所不談,有時候向警予去不了上海大學授課,張琴秋們就會到她在甲秀里的寓所,很快,作為積極分子的張琴秋成為向警予的左膀右臂。在上海大學向警予培養的中共干部中,張琴秋和楊之華是最突出最能干的兩位。
1926年9月7日,上海10萬人參加“九七”國恥紀念大會,追悼各地死難烈士,上大學生參加并組織領導。擔任全國學生聯合會總務委員的李碩勛主持大會,林鈞主祭。在這場運動中,上大師生周水平、劉華、賀威圣先后被軍閥政府殺害,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五卅運動結束后,中共派出第一批優秀青年去蘇聯進一步接受馬克思主義教育,而此時,張琴秋已經懷孕了,那一年,她21歲。第二年,她在莫斯科生下了女兒,取名瑪婭。她的丈夫沈澤民并不在蘇聯學習的名單之列,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沈澤民才隨劉少奇率領的中國職工代表團來到莫斯科。而在莫斯科,他和張琴秋,就成為中共歷史上著名的“二十八個半布爾什維克”的成員。這二十八個半,很多都是從上海大學轉至蘇聯學習的學生。
此時,1927年2月23日,軍閥搜查上海大學,留校學生50余人被捕。4月1日,通過募捐和借款的辦法,新校舍在江灣鎮西端奎照路落成。1927年5月2日,大批軍警又借口搜查軍械,闖入上大逮捕學生。隨后,蔣介石又指令淞滬警備司令楊虎和陳群查封上海大學。上大被國民黨軍警當局取締封閉而終止,早期上海大學的歷史,至此就告一段落,但它留下的紅色印跡,將被歷史永記。
“深入群眾”第一次清晰提出
上海大學只是上海早期紅色足跡中的一處。
虹口區四川北路綠地公園內,走過高高低低的臺階,在綠蔭懷抱之中,有一座清水紅磚墻面、沉穩又大氣的建筑,那就是中共四大紀念館。
1925年1月11日到22日,中國共產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在上海召開,陳獨秀、周恩來、蔡和森、瞿秋白、陳潭秋、李維漢等20名代表參加。會址在今東寶興路254弄28支弄8號,在當時,那是一棟磚木結構假三層石庫門民居。因為民居在淞滬鐵路的邊上,挨著鐵路的房子一般都比較隱蔽、安全,而且這里的整片區域都是越界筑路新建的,是華界,卻沒有北洋政府的軍閥管著;是租界,但租界的管理又相對薄弱。所以在這里召開中共四大,也不是偶然的。遺憾的是,這棟民居,在1932年“一·二八”事變中毀于侵華日軍炮火。
虹口區非常重視中共“四大”這一豐富資源,撥出專款,尋覓中共“四大”文物、史料,于2011年6月,擇址四川北路1468號籌建中共四大紀念館。第二年9月,紀念館正式開館。
記者和紀念館館長徐明先生一同步入展廳,徐館長指著序廳里的雕塑對記者介紹說:“這座主題雕塑是我們四大紀念館的一個鎮館之寶。為什么要做這個雕塑?很多人以為是工農兵學商,其實不是。這有它特定的歷史背景,這時候是第一次民主革命時期,也是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是辛亥革命之后,國內的進步政黨、進步團體聯合起來開展反帝反封建斗爭的時期。所以在當時,對于中國共產黨來說,一個非常重要的使命就是去領導、團結、引導這些進步的工人、農民、學生、婦女和士兵當中的進步分子,共同完成反帝反封建的歷史任務。”
1924年11月,鄧中夏在《我們的力量》一文中寫下這樣的句子:“中國將來的社會革命的領袖固是無產階級,就是目前的國民革命的領袖亦是無產階級。”
1925年1月的中共四大,終于正式提出無產階級在民主革命中的領導權問題。四大通過的《對于民族革命運動之議決案》中稱:“中國的民族革命運動,必須最革命的無產階級有力的參加,并且取得領導的地位,才能夠得到勝利。”大會同時提出,對各種產業工人尤其要力求其完全組織在黨的指導之下,并盡力發展黨的組織,力求深入群眾。
要取得“領導的地位”,唯有“深入群眾”。這是中國共產黨第一次清晰地展示這樣的邏輯。
“二大時候就說要把我們建設成為一個群眾黨,”徐明館長說,“但是因為一直忙于接受共產國際的指示,去幫助孫中山改組國民黨,沒有時間去發展自己的組織,一直到了1924年的時候因為一些主客觀的原因才開始重視起來。”
1925年1月22日,列寧一周年忌日的第二天,四大通過了11個決議案,修改了《黨章》。決議案的字里行間充滿了“群眾觀”的闡釋。在中共四大紀念館,一組被反復引用的數據,頗能看出成效。中共一大召開時,全國的黨員僅50多人,四大召開時為994人。而兩年后于武漢召開五大時,中共黨員人數激增至37983人。到1925年5月,黨領導和影響下的工會已有160多個,擁有有組織的工人約54萬人,五大前則劇增至280萬;學生聯合會、農民協會的規模,也迎來了近10倍甚至50倍的增長。
這些革命者,滲透在城市的每一處,滲透在繁華都市的血脈里,而虹口區內隨著革命形勢的發展,也成為了革命者和進步文化人的一個主要聚集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