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敏
一向謹慎的李方夫婦,在換房這件事上栽了。
回想在北京生活的17年,1982年出生的李方走得至少算得上平平穩穩:按部就班地讀了本科、研究生;在29歲結婚,30歲買房,31歲得子;從知名媒體跳槽出來創業,換了幾家創業公司,雖然沒暴富,薪水還是一路上漲,平穩得到了有點乏善可陳的地步。
2012年買的這套83平方米的小兩居,是李方最明智的一次投資。他還是端端正正地卡在正好屬于他的機會里:頭一年剛宣布“京十五條限購”,第二年李方就剛好滿足5年納稅資格;此時北京的房價已經起飛,北五環均價到了接近3萬元,但房山還是個價格洼地,全新的房子剛剛1.5萬元出頭。
李方夫婦都是農村出身,兩人靠自己攢了35萬元的首付,買了全價130萬元的新房,月供只有4000塊錢,比租房還便宜。妻子不坐班,每天李方坐地鐵9號線進城,一個小時能到中關村,“大部分人上班都得這個時間”。
此后的生活沒有多少波瀾,李方靠跳槽和升職,年薪從20萬漲到40萬元。他不炒股(經歷了2007和2009年兩次股市大動蕩后,他知道自己不擅長這個),不買基金,錢都規規矩矩地存在銀行定期里。2014年借朋友的牌子買了臺十幾萬元的車,清空了積蓄后,到了2017年,夫妻倆又攢出來60萬元。
到了2017年,所有人都看出來房地產才是最快的投資渠道。李方一直后悔當年為什么不直接買個大三居,起碼能一步到位。現在夫妻倆和孩子、李方的父母五口人住在一起,有了孩子后,家立刻變小了,客廳里鋪一張爬行墊就塞得滿滿當當,他想在客廳辦公,得專門搬過來一張折疊桌放電腦。至于生二胎,夫妻倆想都沒想過,他們算過一筆賬,孩子上幼兒園后,托兒費+補課班+生活費,每個月就要1萬塊錢,再來個老二完全無法承受。而且有了兩個孩子,恐怕三居也是不夠住。
此時再不換房,可能就要來不及了。2017年元旦,李方回河南時發現鄭州的房價都在起飛,底價8000多元,半年能漲到1.5萬元。但思來想去,哪里的房子能比北京漲得快呢?與其60萬元買在鄭州做投資,不如拿來改善北京的居住條件。李方算了一筆賬,自己未來5年的薪水未必能漲一倍,但北京房價的漲幅遠遠比自己漲薪快,房山的三居一年就能漲出100萬了,再持幣待購,只能越來越攆不上。
春節過后,李方就開始張羅換房。他的要求不高,他不考慮城內的學區房,也不打算一口氣換成大平層,在家附近找個三居室就夠了。他選了一家收費最高的名牌中介公司,每次見業主,他都要謹慎地先看對方的房本、身份證、結婚證再開始談價格,“避免雙方出現任何風險”。
但最后,真正的風險沒出在他們自己身上。
見到李方,是在3月24日,北京住建委旁邊的咖啡廳里。
當天北京大幅降溫,受“3·17”新政影響的買房者們在住建委的大廳里舉了兩天牌子。“‘3·17新政讓已簽約者無家可歸”,每個字后面躲著一張中年人的臉,他們每個人都跟李方長得差不多:三四十歲,衣著干凈、普通。外面下了一天冷涼的春雨,旋轉門不停地攪進來寒冷的空氣,這群中年人站在旁邊,讓出進出通道,只是舉著紙牌一言不發。
你可以說他們是剛剛賣掉幾百萬房子的中產階層,也可以說他們是背負至少100萬元首付缺口的準破產者。
3月17日,北京發布加強版樓市調控措施,認房又認貸:居民只要有商業性住房貸款記錄或公積金住房貸款記錄,購買普通自住房的首付款比例不低于60%,購買非普通自住房的首付款比例不低于80%。按揭貸款年限最長從30年縮短到25年。新政從頒布次日起開始執行,實施節點以網簽為準。
李方在2月下旬以390萬元總價賣掉了自己的房子,按照過去的規定,夫妻倆此時結清貸款后,可以再按首套房的資格購房,只需要交35%的首付。兩個人在賣房一周后簽下了一個650萬元、100平方米、送閣樓的房子。
李方計劃交400萬元首付+250萬元貸款,加上總值63萬元的各種中介費、稅費,手里的錢正好一分不差地全部用上。然而“3·17”新政一出,夫妻倆頓時又重新變回了二套房身份,這一次變成了496萬元首付+154萬元貸款,憑空多出來96萬元的缺口。
“3·17”新政以網簽時間為標準,這是整個二手房交易里最終的環節,此前正處在簽合同—交付定金—資質審核—面簽這一流程的購房者,即便已經交了幾十萬元的定金,仍然要面對一刀切的政策要求,每個人都面臨至少百萬元起的補加首付資金。根據“鏈家”的報告,全北京受到“3·17”影響的在途單,至少有1萬單。
突然多出來的100萬元,讓李方夫婦亂了方寸,新政在普通人那里引發的只是又一輪房價漲跌的全員猜測,但像他們這樣正在換房的,只感覺這政策的字字句句,全都是針對自己。
李方第一反應是能不能去貸款?用房子抵押,他已經沒有房子了;用信用貸,拿以往的征信狀況、個人資金流水去找銀行做貸款,他最多只能貸出來30萬元,夫妻兩人也只夠60萬元,年利率從6.7%到8%不等。原本每個月夫妻只用還1.3萬多元房貸,加上這一筆,就到了2萬多元。如果去找個人機構可能貸款額度高些,但利率就到了每個月2%以上了,更危險的是,這些最多加點銀行杠桿的城市白領們,如果一個疏忽落入高利貸的游戲中,最后更難抽身。
李方換房子的時候發現,他接觸的家庭都跟自己差不多,當年在長陽買房的新婚夫婦們,現在都有了孩子,或者在等著生二胎。他上下買賣的兩個家庭,更巧合的是都有同齡的孩子,都在互聯網行業工作,三家的房子分別是商住房、兩居和三居,之所以房子之間有200萬元的差價,只是因為幾年前在樓市投資的先后之差。

2016年9月22日,由于北京房價高企,不少年輕人選擇在房價相對低廉的燕郊購房,由此形成“火車通勤族”
作為兩連環的中間家庭,只有李方被卡在了“3·17”新政的節點上。他明明及時買房上了北京樓市這輛車,卻在換軌時被卡在了車門口,新政正要把這一批人踢下車廂。他自己的房子已經網簽結束,馬上就要過戶給買方。如果自己找賣家解約,十幾萬元的中介費打了水漂,定金不退,還要賠償合同金額的20%作為違約金,反過來白白丟出去上百萬元。即便是最好的情況,賣家同意和平解約,買房的400萬元握在手里只能飛速貶值,或者再花高額稅費買一個比此前更小的房子。那些令他慶幸的樓市積累,頓時不復存在了。
李方加入了一個“3·17”維權微信群,群里始終彌漫著焦慮、煩躁和多疑的情緒。
3月25日,有人發現住建委網站上“3·17”新政的新聞報道頁面打不開,引發了一場不小的討論,幾個人認認真真地討論到底是網站自我刪除,還是換了網址,或者是被黑客黑掉,這個404頁面到底是不是一場轉機?直到后來才有人實在忍不住了:“‘3·17是開新聞發布會說的,這個通知只是網頁打不開了,不代表任何實質性改變。”
各路新政的傳言在群里不斷流傳,又驚人地被一一證明:
3月18日夜間,北京市教委公開回應,明令稱“過道學區房”不能作為入學資格條件。
3月22日,北京市地稅局、住建委聯合發布公告,稱外地人購房需連續5年個稅或社保證明,而其中的個稅要求,是指從申請月的上一月開始往前推算60個月連續繳納。
3月24日,央行出臺關于加強北京地區住房信貸業務風險管理的通知,對離婚1年內的貸款人實施差別化住房信貸政策,從嚴防控信貸風險。
一名換房者說,北京從“兩會”之后霧霾一直就沒散,我們這群人啊,都是在霧霾里蒙著頭等雷劈。
李方夫婦回想,自己之所以被耽誤,就是因為資質審核時晚了一周時間:妻子持有北京的工作居住證,這個證件可以讓他們買房、讓孩子讀到高中畢業。此前的居住證到期了,家里一直沒有及時去更換新的。最終在這一環節上拖沓了一周時間,導致現在要多承擔100萬元的后果。
李方此前考慮過辦假離婚,以自己個人的名義申請首套貸款,結果“3·22”公告后,中途跳槽斷過個稅的他,不再有60個月連續繳納個稅的購房資格;“3·24”通知后,離婚這條路也被徹底堵死了。就像群友所說的:“總有一款新政適合你。”他現在打算拼命跟親朋好友借一圈債,無論如何也要補上這100萬元的缺口,否則一旦下了車,再趕上就難了。但是沒有人敢在維權群里討論這一條退路,這只會引起其他大缺口業主的憤怒。
在北京“3·17”新政后,廣州、嘉興、佛山等地也頒布了房產新政,這幾個城市規定,凡在新政公布前已簽訂認購書或購房合同且能提供交付房款(含定金、首付款或部分房款)的銀行入賬憑證或完稅證明原件的,仍按原政策執行。這樣的條款讓北京的購房者們抓住了半根救命稻草,在住建委舉標語、在市政府門口寫聯名信,到信訪辦遞交材料,是這群中產階層們能想到的最強烈的抗議辦法。至于什么時候能等到新政細則,所有人都不知道。
每天去住建委討說法的業主并不多,群里400多人,報名的有小100人,真正到場的不過二三十人。李方到過現場:“如果你不去表達一下的話,可能永遠不會有人去尊重你的權利,如果自己不表達就去指望政府主動的進步,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也理解那些不到現場的、沉默的大多數:“到了我們這個年紀,都有自己重要的工作,我跑出來這一天跟公司都不好交代。每個人都上有老、下有小,誰也不敢冒著風險做事。”現場的業主都戴著厚厚的防霧霾口罩,看久站無用,有人拉開了一條白色的橫幅,要求“保障合法權益”。橫幅迅速引來了警察,沒有任何沖突,大家聽話地收起了橫幅,警察幫忙叫出來住建委的領導,領導的解釋,與前幾天信訪辦的安撫沒有什么區別。
此時正值中午午休,樓里有人帶著水果和酸奶出門,有人穿著鍛煉用的運動短褲,詫異地看了兩眼示威的人群,戴好耳機,走出旋轉門開始跑了起來。大堂里一團混亂,分不清到底誰是誰。有女人放聲大哭,邊說邊嚎,聲音被結實的防霾口罩攔住了一半,只聽得見嗚咽含混的指責,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