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情為尊 尚雅求精

王敏玲

摘要：江南士風對周瘦鵑早期的翻譯作品影響深遠，具體體現在翻譯作品的主題選擇上以“情”為尊，翻譯風格方面尚“雅”求精。在翻譯方法上通過增譯、歸化等手段來增加文本的信息量，渲染情緒，塑造意境，實現其“尊情尚雅”的翻譯思想。

關鍵詞：江南士風；翻譯；情；雅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1580（2017）01-0143-04

“士風”的概念是指一個時代的士人（知識分子）的普遍行事方式、思想觀念與價值判斷。相對于視儒家思想學說為精神風標的正統士風而言，在歷代王朝中江南士風總是以多樣的特征和獨特的魅力在正統士風中彰顯出來。劉士林認為：“與北方學者相比，江南學者則要自由、開放許多。不少江南學人都很有個性，并表現出江南學人特有的優雅氣質……如果說北方學人最大特點是功利性，那么江南學者則更多地體現出非功利的審美品格。”這并不意味著審美與政治無關，他認為“政治之后是審美”，是尋找“為江南文化所化之人”的根據。其確切含義是“政治在前，審美在后”。個體只有在現實的生存斗爭中發展出社會性的感覺、情感與其他生命本質力量，才能在“不自由的生存”中產生審美需要并運用他的詩性智慧機能在煩惱人生中開拓出審美一脈。無論是魏晉時期的“澄懷觀道”、晚明的“性靈”說，還是清末民初的悲情情結都在時代的主流意識形態中凸顯出來，是政治之后美學觀念的具體呈現。

周瘦鵑生于上海，長于上海，他雖然在表面上融入了上海的市民社會，但內心深處始終向往閑適而雅致的詩性文化生活方式，因此，抗日戰爭爆發后，他就選擇隱居蘇州。生活中他以名士派自居，吟詩、作畫、玩味典籍、精通園藝體現了他政治之后不俗的審美品位。江南的士風文化不僅影響了他的生活方式，對他的文學作品，甚至是翻譯作品也影響深遠，在他早期的翻譯作品中表現尤為明顯，具體表現為內容上以“情”為尊，翻譯風格方面尚“雅”求精。

一、以“情”為尊的選題傾向

在江南文人中，對周瘦鵑影響最大的當屬晚明時期江南士人所追求的“順情遂性”，文學方面則亦是以“情”為尊。晚明時期，江南士人在文學思想上崇尚“性靈”說，湯顯祖歸隱后進一步將“性靈”說發揚光大，將其美學思想定位在“情”這個范疇，提倡以“情”為尊。他在《玉茗堂文之四·耳伯麻姑游詩序》中指出：“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而行于神。天下之聲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因而儋蕩人意，歡樂舞蹈，悲壯哀感鬼神風雨鳥獸，動搖草木，洞裂金石?！痹谒磥?，文學藝術的本質就是“情”，各種文學藝術都是因“情”而發，文學藝術之所以能感動人，也是因為有“情”。他以“情”為核心的戲劇觀確立了“情”的崇高地位。馮夢龍也在考取功名失利后，走上了與正統儒家相背離的道路。他尊崇“情”，并擴展了“情”的定義，在《情史序》中指出：“六經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婦，《詩》首《關雎》，《書》序嬪虞之文?！抖Y》謹聘、奔之別，《春秋》于姬、姜之際詳然言之，豈非以情始于男女，凡民之所必開者，圣人亦因而導之，俾勿作于涼，于是流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間而汪然有余乎！異端之學，欲人鰥曠以求清凈，其究不至無君父不止。情之功效亦可知已。”進一步將狹義的男女愛情之“情”擴展為一般意義上的最廣泛的人情——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情”等。這些思想都顯示了江南文人在無法進入政治主流之后的思想蛻變，走上了與儒家的主流意識不同的道路，形成了自己的審美風格。

受這些文人思想的影響，周瘦鵑也非常重“情”，他認為：“然世界中彌天際地，不外一情字，非情不能成世界，非情不能造人類。”他的翻譯小說中除偵探小說和秘聞軼事為迎合讀者的閱讀需求外，大都重視以情感人，言情小說如《情奴》反映男女之情，倫理小說如《慈母之心》注重母子之情、《傷心之父》傳達父子之情、《阿兄》展示手足之情、《情場俠骨》描繪了朋友之情，愛國小說《無國之人》表達愛國之情，社會小說如契訶夫、莫泊桑等翻譯小說則傾訴了他的平民情懷。“情”字充斥在他的翻譯小說中，成為他翻譯作品的首選。

二、尚雅求精的翻譯風格

魏晉六朝后，江南文化從最初的原始、質樸、野性向尚雅求精的方向轉變。家居、飲食、戲曲、園林藝術、刺繡等方面處處顯示了這一特點，在文學方面也呈現出“清雅”的風格。在清修《四庫全書》中，四庫管臣給收錄的自晉至清代江蘇省的重要詩文集的風格評語，出現頻率最高的三個詞依次為：“雅”，44次；“清”，27次；“麗”，20次。周瘦鵑是一個愛美成癖的人，他對美和雅的追求已經滲透到了生活的細節中，他甚至喜歡用紫色墨水，而且在工整的字跡下加紫色小密圈。他認為：“小說為美文之一，詞采上之點綴，固不可少，造意結構，實為小說主體，尤宜加意為之。庶春華秋實，相得益彰，若徒知詞藻，而忽于造意，不重結構，則無異一泥塑或木雕之美人，雖鏤金錯采，涂澤甚工，而終覺其呆滯無生氣也?！币虼?，他非常注重文章結構和意境。

（一）嚴謹精煉的句子結構

周瘦鵑早期的翻譯文集《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刻》的50篇譯文中，有32篇采用具有駢文四六句特色的文言文譯成。這一文風極受當時的文人雅士的推崇。

劉師培在反對桐城派古文時指出：“近代文學之士，謂天下文章，莫大乎桐城，于方、姚之文，奉為文章之正軌；由斯而上，則以經為文，以子史為文。由斯以降，則枵腹蔑古之徒，亦得以文章自耀，而文章之真源失矣。惟歙縣凌次仲先生，以《文選》為古文正的，與阮氏《文言說》相符。而近世以駢文名者：若北江、容甫，步趨齊、梁；西堂、其年，導源徐、庾。即谷人、軒、稚威諸公，上者步武六朝，下者亦希蹤四杰。文章正軌，賴此僅存。而無識者流，欲號駢文于古文之外，亦獨何哉?！币虼?，駢文為文學正宗的觀念使得駢文得到當時清末民初文人的大力推崇，并引領了民國初年以吳地文人為首的鴛鴦蝴蝶派小說的興盛。周瘦鵑雖然明確指出“至于蝴蝶派四六句的駢儷文章的，那是以《玉梨魂》出名的徐枕亞一派，《禮拜六》派倒是寫不來的”，但受當時文風的影響，周瘦鵑的早期譯文多采用具有駢文四六句特色的文言文進行翻譯。與白話文相比，這類文言文顯得詞語凝練，句式簡短，具有結構嚴謹、辭藻講究的特點。例如：

（1）A lamp burned on the table，although theweather was mild and warm，and the long curtainshung down before the open windows…

桌上燈火通明，絳若胭脂。窗猶未闔，二窗紗已下。窗下列花盆，繁花隨意亂開，初不貢媚于人。窗外長天一抹，作深藍色……

（2）The beautifual sky of Spain spread its dome0f azure above his head.The scintillation of the starsand the soft light of the moon illumined the delightfulvalleythatlay at his feet.

西班牙之天容，固甚朗澈，云凈如洗，湛然作蔚藍之色。明星麗于半空，炯炯四燦，與霽月之光，同燭此平臺下之山谷。一時谷中樹木，都發奇輝。

這兩篇譯文通過增譯法，擴展了景物描寫，使得文章音韻和諧，又烘托了氛圍，渲染了情緒。駢文延宕回環的特點使文章形成徐舒迂緩的敘事節奏，與之后用簡潔流暢的散文敘事翻譯的譯文形成鮮明的對照，形成一張一弛的敘事節奏，文章因而具有不同語體并置產生的張力之美。

（二）清雅脫俗的審美品位

魏晉六朝以后，受道家思想影響，文人們追求一種超塵脫俗的雅韻，從題材內容到語言風格更強調“表現清脫風雅的生活情致”，更追求“淡泊飄逸、含蓄蘊藉、高韻逸響”的藝術品位。這時無論從人格理想還是從審美趣味上看“雅”表現出與儒家之“雅”不一樣的超脫世俗的意義。周瘦鵑受道家思想的影響，對人物的描述和意境的描寫都體現了其清雅脫俗的審美品位。例如：

（1）There，onthe other side of the angle；but you are shortsighted.See.there she 1s ascending the othereminence in her white frock and green veil.as I toldyou.What a lovely creature！

地主道：“你天生的一幅近視眼，自然瞧不見。她此刻正走上一塊高地去，羅衣如雪，青紗如云，好一個可愛的人。鳳兮鳳兮，仙乎仙乎！”

周瘦鵑對女性進行描寫時運用增譯手法，用“雪”和“云”這些清新雅致的事物比喻少女的服飾，塑造了一個飄逸雅潔的女性形象。同時增加“鳳兮鳳兮，仙乎仙乎”進一步發出感嘆，描繪了一幅超凡脫俗的女子的畫面。

（2）I stood still as in a trance.I dreamed that 1was enjoying a personal intercourse with my heaven-ly Father，and extravagantly put off the shoes frommy feet，for the place where I stood，I thought，washoly ground.

吾木立弗動，似喪吾魂。中心惝恍，又類如夢。晌則脫蓰人寰，竟御風而上九天，親聆天父之綸音。即覺，頗疑吾所立處，殆圣地也。一時萬感潮涌，良難自遣。

在這段文章中，原文作者本意是描繪主人公與上帝的一次心靈交流。然而，經周瘦鵑的翻譯，增加了信息量，使讀者感覺這是主人公在宇宙中的一次“神游”，是其在回歸自然后與天合一的極妙境界。

可以看出，周瘦鵑清雅脫俗的審美品位是受道家哲學思想的影響。道家認為“雅”的美學精神就是超凡脫俗，而這種超凡脫俗實際上也就是“清雅”。道家哲人主張“返璞歸真”，保持一顆天真無邪、澄明空靜、能法自然之心，經由這種“雅潔”“虛靜”的心靈超越有限、具體的“象”，體悟到“道”這種宇宙大化的精深生命內涵和幽微旨意，進入極高的自由境界。周瘦鵑“清雅”的審美追求在譯文中得以體現。

（三）凄婉悲情的審美基調

江南流域豐富的水資源造就了其特有的“水文化”。水的靈動、柔美影響了一代代文人，形成了江南文人溫婉、含蓄、多情的特點，在審美方面追求雅致和優美，因此，風流纏綿、柔美凄婉的愛情故事更能吸引他們。以《平山冷燕》《玉嬌梨》《好逑傳》為代表的才子佳人的小說在明末清初盛極一時，其作者也多為江浙人。受這一文風的影響，民初以吳地文人為主要成員的鴛鴦蝴蝶派也擅長寫言情小說，然而，與明末清初以大團圓為結局的才子佳人小說不同的是，他們的小說多以悲劇告終。

周瘦鵑在小說界就以“哀情巨子”著稱。這里除了他個人的失敗的情感經歷外，還有時代的因素。一方面，民國初年，鴛鴦蝴蝶派在新思潮的影響下也開始反對封建包辦婚姻，產生了自由戀愛的新意識。他們欲與舊禮教抗爭，但濃厚的禮教氛圍和其柔弱的個性使得他們很難付諸行動，因而只能在作品中盡情宣泄他們的失落與悲傷。另外，對于當時內憂外患、國難深重的中國，知識分子們急于尋求救國的出路。西洋悲劇理論的引入使他們意識到通過強烈的悲情刺激，可以振作國民精神，促使其去探尋改變現實之路，因此，對悲劇理論進行了大力宣傳。在這樣的背景下，周瘦鵑創作和翻譯了大量的悲情小說。

（1）My little pane of painted window，throughwhich I loved t0 look at the sun.when I awoke in afine summers morning，was taken out，and had beenreplaced by one of common glass.

小窗上當年嘗嵌一五色絢爛之玻璃，夏曉夢回，吾每好觀其弄影于曉日之中，宛類天半長虹，而今亦弗知已零落何所，但易以尋常之玻璃。故物渺茫，骨肉星散，游子重來，對之能無凄咽。

在《故鄉》一文中，原文作者回到昔日的老屋中，看到滿屋荒涼的情境。周瘦鵑通過增譯“故物渺茫，骨肉星散，游子重來，對之能無凄咽”這一句再現了文章的情境，呈現了一種悲涼的氛圍，準確地表達了原文作者的心境。

（2）And he smiled in bitterness of his pain and self-contempt.

一念彼十四年息息不忘之情人，逐輾然而笑。嗟夫讀吾書者，須知此一笑者，直以淚泉中萬斛眼淚醞釀而成，其痛苦實什百倍于哭也。剎那間，胸中思潮湓涌，不能自抑。念日后如何者，寸心已死，萬念都灰。

主人公瓶被初戀女友欺騙，誤認為她是被家人所迫嫁給別人。在苦戀了十四年后，瓶得知她其實是個水性楊花，見異思遷的婦人，他痛苦萬分，撕毀情人的照片，自嘲中絕望地一笑。周瘦鵑在此增加了一段自己的觀點，對這一笑進行了準確的詮釋，道出了瓶的萬念俱灰的悲痛心情，為最后選擇自殺之路做了鋪墊。

三、結語

從周瘦鵑早期的翻譯作品可以看出，江南士風對他的影響深遠，不僅體現在文本的選擇上，而且體現在他的翻譯思想上，即對“情”的尊崇和對“雅”的追求。個人的情感和文風在譯文中得以展現，將原著和本國的思想相融合，使得譯文與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相吻合，同時又與清末民初的文壇風氣相契合，由此確立了他在文壇舉足輕重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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