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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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亞克《拍字簿》①的時間藝術
劉吉平
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
莫里亞克的內在之聲回蕩在自傳性書寫《拍字簿》的字里行間,他精巧地展現內在時間,并借助感覺將融入他內在生命的綿延高超地表達出來。這位植根故土的波爾多作家矢志歌頌往昔的時光,它是被內化的絕對性時間,在內化過程中,時間消融一切。莫里亞克筆下的時間呵護著童年,寄寓著內在生命,向著生命的源頭回溯,歸根結底,時間變成了探究莫里亞克內心深度的標尺。
[Résumé]Orfèvre du temps intérieur, virtuose de l’expression de ces durées diluées dans l’être profond à travers les sensations, Fran?ois Mauriac, dans ses, fait retentir entre les lignes son moi barricadé dans les plis et replis de cette écriture autobiographique. Ce bordelais enraciné se veut avant tout porteur de cette voix faisant l’éloge du temps écoulé, un temps absolu, intériorisé, capable de dissoudre tout ce qui se faufile sur le chemin de son intériorisation. Le temps né sous sa plume se tend vers la source de son être, se mue en cette manne qui couve son enfance, abrite sa vie intérieure, il finit par devenir cette mesure jaugeant la profondeur de l’écrivain.
《拍字簿》內在時間 感覺 往昔 溯源
一九五二年,弗朗索瓦·莫里亞克(Fran?ois Mauriac)獲頒諾貝爾文學獎。同一年,他開始發表《拍字簿》,品論世事,直抒胸臆,一直持續到一九七零年辭世前夕②。莫里亞克的新聞體寫作有別于媒體語言,《拍字簿》的文學價值得到法國文學界的普遍認可。莫里亞克在這些文字里雜糅了文學的詩意和新聞寫作的即時性,開創了法國文學史上一種獨特的文學風格。去世前夕,莫里亞克這樣定位《拍字簿》:“我不知道《蛇結》、《苔蕾絲·德斯蓋魯》和《昔日一少年》在我身后的命運, 然而,《拍字簿》不只是歷史透過個人秉性的折射,它深深地和我最個性的生命融合在一起。這是一種獨特的經歷,我認為,唯獨它有必要去嘗試為我留存身后之名①”。著名傳記作家讓·拉庫蒂爾(Jean Lacouture)稱《拍字簿》“是斷斷續續的日記,是莫里亞克與時事的交鋒,它擺脫了一切束縛,讓莫里亞克的語言天才得到自如揮灑②”。某種意義上,《拍字簿》的寫作是一種自傳體寫作,正如莫里亞克自己所述,他寫《拍字簿》“日復一日,沒有任何構思”(Mauriac, 1993: II 7),這是一部日記或者歷史隨筆,“但不是世界的歷史,而是(莫里亞克)個人的歷史”(Mauriac, 1993: II 10)。在小說寫作之外,莫里亞克用新聞寫作再次確認了他經典作家的地位。
時間的主題貫穿著整個《拍字簿》,它像阿里亞娜之線,帶著讀者在莫里亞克的時評文字中兜轉,呈現出兩種迥異的形態:外在的物理時間和內在的主觀時間。物理時間外在于人的感知,被定格在日歷中,客觀事件均以外在時間為序列刻度相繼發生;內在時間是感知主體對外在時間的體悟,是物理時間在作家內心流逝后留下的心理痕跡,它以作家的內心為熒屏呈現出來。這兩條時間的線索在莫里亞克的自傳文字中時而交匯,時而重合,時而并行,但是歸根結底,在莫里亞克強大的內心磁場作用下,外在的物理時間逐步內化,以至于消融在內在時間里。在莫里亞克的主觀時間中,對時間的感知通過通感的手法表達出來,內在時間寄寓在往昔之中,而回溯成了作家尋根與找尋生命真實的必由之路。
喬治·布萊認為:“感覺的強度成就了片刻(l’instant),重疊的感覺成就了綿延(la durée)”③。感覺總能曲徑通幽地觸及到人的內在,成為連通內與外的介質和方式。在莫里亞克筆下,身體的感覺與時間的再現之間存在著某種隱秘的聯系,內在時間正是借助感覺再現出來。在作家對視覺、味覺、嗅覺、聽覺的敏感的文字中,我們能捕捉到對內在時間的呈現。
“(對溯源的人而言)終其一生,各種聲音,各種色彩,最普通的詞語都會幫助他尋根:找尋逝去的時光,找尋逝去的童年天堂”(Mauriac, 1993: II 230)。莫里亞克在文字中不經意間流露出波德萊爾和普魯斯特留下的印記,留存在內心中的往昔經久不去,它與“各種聲音”、“各種色彩”粘連在一起,通感與時間的關聯為他的內心跋涉提供了表達媒介。
內在時間無序而自主,多樣而獨特,它沒有客觀時間的線性特點,在人的內心深處烙下深深的印痕。在《拍字簿》中,過往和當下在莫里亞克的筆端或者想象里沒有任何明顯的過渡,感官是高效的催化劑,它無時不刻地在召喚、提示、誘導著莫里亞克,場景、顏色、味道、聲音讓作者的內心完成了在不同維度的時間之間的跨越,過往與當下焊接在了一起,失去了物理意義上的分野,成就了莫里亞克的記憶煉金術。
“從今后,蟬只會在我記憶中鳴唱。有人寫信告訴我,吉隆特的蟬都已噤聲,但是,在從前的假日里,每棵松樹上都爬著蟬,在往昔濃烈的藍天下,原野上回蕩著蟬鳴聲,夜也無法讓它們消停”(Mauriac, 1993: II 110)。聲音是提示符,和其他感覺一樣,撥動著莫里亞克敏感的神經,打開了作家的記憶閘門,讓對往昔的記憶再次從時間的深淵中浮現出來。作家年少時夏日假期的蟬鳴在幽暗的記憶叢林中回蕩,一直傳遞到老年莫里亞克的耳旁,他聽到的不只是蟬鳴,還有對“逝去的童年天堂”的找尋與回味。
在莫里亞克的自傳文字中,鳥鳴與蟬鳴有異曲同工之處,《拍字簿》中隨處可見莫里亞克通過鳥鳴聲開啟記憶,通達內在時間的例子:
“冰冷的夜,沒有夜鶯①的夜……至少我還是聽到了杜鵑的鳴唱,(……)去年,我們的母親(指莫里亞克的岳母——筆者注)生活了一個世紀后沉睡了,我現在就躺在她那張第二帝國風格的床上,此刻,我也登上這艘位于無邊黑暗邊緣的靜止大船,占據了她的位置,她過去靜候的,我也在等待著它的到來”(Mauriac, 1993: III 477)。
莫里亞克靜候的,正是在他晚年文字中反復出現的“永恒”時刻,它是現世生命的下一站,是作家終極的內在時間,在超越時間的“布谷鳥”的擺渡和誘導下,對“夜鶯”期待未果后實現了從物理時間的“夜”到“無邊黑暗邊緣的靜止大船”的過渡,也就是外在時間到內在時間的過渡。
夜鶯在莫里亞克的內心中也能讓他刻骨銘心的童年復活:
“在枝葉深處,在園地邊上,在白櫻桃樹里,在開滿鮮花的女貞樹中,在芳香四溢布滿花骨朵的丁香叢間,在我難眠的夜里,整個晚上,有時月光明澈,有時雨水飄落,雨滴安寧,溫熱、沒有聲息,像是欣喜帶來的哭泣,——整個晚上,夜鶯在歌唱著我的欣悅,我的苦痛。②”。
莫里亞克把自己的憂樂傾注在夜鶯的歌唱里,在記憶的洪流中,鳥兒的鳴叫與觸覺、視覺、味覺和其他聽覺高度交融,徹底銷蝕了橫亙在不同時間溝壑間的阻障。感覺不僅打通了不同的記憶,它更將記憶本身抽象成了一種感覺。
在作家去世的三個月前,八十五歲高齡的莫里亞克特意來到樹林里,渴望在鳥兒的鳴叫聲里再次與過往相遇:“今天早晨,我在阿蒙農維拉(Ermenonville)邀約了杜鵑鳥,它卻爽約不來。又是一個沒有杜鵑鳥歌唱的春天。平生所愿都已滿足,只有缺席的鳥鳴空留遺憾,我只能在記憶中聆聽它,讓我陶醉”(Mauriac, 1993: V 361)。
馬拉加莊園的雨聲和味覺會觸發莫里亞克對往昔的回憶:“雨在淌水的綠籬上竊竊私語,瞬時把最為隱秘的味道從土地中釋放出來,我想起了撫摸我額頭的那只手……”(Mauriac, 1993: II 132) 從聽覺到嗅覺,繼而從嗅覺跳躍到觸覺,在感覺的指引下,文字指向了帶有體溫的撫摸他的手和一段溫暖的回憶?!霸谝估铮液粑蓸涞奈兜?,它會穿越歲月的鴻溝升騰而來。午后的蟬鳴也是如此,它與六十年前停息的蟬聲交織在一起”(Mauriac, 1993: II 457)。這里的嗅覺和聽覺共同作用,頃刻間消融了時間的阻隔,為暮年的莫里亞克打開了通向記憶和內在時間的大門。
在莫里亞克筆下,記憶與童年殘留在內心的感覺無間地粘合在一起,充滿質感細膩的筆觸使童年在過往的光芒中得到再生?!啊ㄩ_似赤炭般的芳草在沉睡中歌唱……’弗朗西斯·雅姆(Francis Jammes)的這句詩在我心中傾瀉出一組交響樂,陶醉了我的童年:這不是貝多芬聽到的田園交響曲,不是鳥兒的鳴叫,不是牧羊的柔聲叫喚,不是三經鐘聲,不是馬廄傳來的窸窣,不是鄉宴時天空的瓢潑大雨——而是蟲兒的吟唱和稀薄的星空下生命的顫動。我靜立在石階的最后一個臺階上,面沖天空,鼻息中仰吮著陰影下的各種味道” (Mauriac, 1993: II 110)。內在世界就是直覺的世界,對作家而言,重組過往的過程就是讓記憶和感覺密簇交織的過程。感覺和記憶在字里行間中糅合在一起,成就了莫里亞克內心深處的恒久。
有時,外在的事物和空間會直接融化在表達時間的感覺之中:“像是在去年冬天的夢里,我又回到馬拉加莊園,在陽光里對著一株正在盛開的丁香花,他的芳香正是記憶中失眠時感知到的味道。一只鳥在光禿禿的椴樹上歌唱,它急促的唱腔是我童年田園交響曲的主題。是的,一切都像我去冬的夢。事物最終依順了我心中的念頭”(Mauriac, 1993: II 410)。夢里與夢外在馬拉加莊園找到了連接點,在嗅覺和聽覺的綜合提示下,記憶與當下融合了,向著久駐在莫里亞克內心的童年天堂涌去,在內在時間的洪流中,事物消逝了,融化在了“心中的念頭”里。
一九六九年,即將不久于人世的莫里亞克無法像往年復活節一樣返回他鐘愛的馬拉加莊園①,他在《拍字簿》中寫道:“今年我沒有先于春天回到馬拉加莊園,許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我無法在汽車前行的公路上目睹返生的清翠,無法聞到客廳中蠟味和幾朵初開的風信子的芬芳,每次返回故土,僅僅只有一瞬間,但是卻味道醇美”(Mauriac, 1993: V 211)。作家把對時間的回顧,具化在了對味覺和視覺的感知上,經過莫里亞克記憶和感知的內化,春天、馬拉加莊園、青翠、客廳的蠟味和風信子這些客觀的存在變成了內在時間附著粘連的觸點,感覺連通了主觀與客觀,為莫里亞克打通兩種不同維度的時間提供了媒質。
在《拍字簿》中,讀者可以感知到兩種涇渭分明的聲音:一種是作家作為新聞寫作者的聲音,莫里亞克用有限的篇幅記錄著塵世的喧囂;而另一種則是作家莫里亞克深沉的內在之聲,它回蕩在隱蔽的字里行間。兩種不同類型的時間概念在他的文字中浮現出來:即外在客觀的物理時間和他內心中恒定的主觀時間。
兩種時間在字里行間共存著,作家以煉金術式的文筆將二者有機地呈現于筆端。集體的、客觀的、外在的物理時間與個體的、主體的內在性時間在《拍字簿》中往來穿梭,涌動起伏。前者一以貫之,承載著諸般事件;后者試圖通過對內在完整性的求索,抵制、抗阻、消弭、湮沒前者。一言以蔽之,《拍字簿》中物理時間與主觀時間的對立和抗衡折射了作家莫里亞克個體生命與其生存的世界間的交鋒與撞擊,更確切地說,它忠實地再現了莫里亞克內與外的互動與消長。
《拍字簿》按照物理時間順序寫就,客觀外在的時間獨立于人的內心和意識,順著外在事件的發展,將事件串聯起來;而內在時間則存在于作家對往昔記憶的熔煉里,附著在莫里亞克自傳寫作中。外在時間特點在于流逝;內在時間的特點在于綿延。深入閱讀其中的文字,讀者不難發現,歷史與政治事件只是莫里亞克抒發內在感受的附毛之皮,莫里亞克的內在之聲悄無聲息地隱匿在字里行間里,作家表達自我存在的欲念遠遠超越了對外在事件的評述。1961年10月14日的《拍字簿》中,莫里亞克的文字印證了這一特點:“(《拍字簿》)會折射我自然、真實的完整生命,它支撐著我的生命。我生命最隱秘的部分,會散落在我的這些文字中”(Mauriac, 2004: 724)。
喬治·布萊認為,存在意味著“同時體驗兩種生命:日復一日延續的生命和在綿延中圍繞片刻(moment)延展開來的生命”(Poulet, 1952: 33)。也就是說,生命會寄寓于兩個不同的維度之上:即時存在的身體維度與超越物理時間而恒久存在的內心維度,前者是生命延續的基本特征,后者隨著客觀時間的推移而變化,同時又保持著強大的內在連續性。這兩種不同維度的時間之間的交互和矛盾貫穿著整個《拍字簿》。在五卷本《拍字簿》的序言中,莫里亞克坦言:“帶著他(莫里亞克本人)的思想,他的品味,他的情緒,帶著普通人生的諸般境況,某個人在那里(《拍字簿》的字里行間)存在著,每個星期,他對橫陳眼前的歷史做出反應,這種個體與萬象的碰撞,便成就了整個《拍字簿》”(Mauriac, 1993: I 37)。
莫里亞克的內在生命沒有停留在當下,而是躊躇于往昔。“與真實的事物決裂,這沒有什么;可是怎么能與記憶決裂!與夢分開,心就會碎裂,人身上的真實真是鳳毛麟角①”。莫里亞克喜歡引用夏多布里昂的這段名言,表達自己對往昔的追念。對過往的留戀與回歸是《拍字簿》的主題動機,為他的內在場域的延展提供了張力。“從時間秩序中解放出來的一分鐘,體驗這一分鐘,他就能在我們內心中重新創造出從時間秩序中解放出來的一個人①?!逼蒸斔固卦凇蹲窇浰扑耆A》中的這句話很好地概括了內在時間對物理時間銷蝕融化的強大功能,內在時間往往將人定格在某一時刻,而物理時間某一節點上的內心足以囊括整個內在生命。
在通信中,莫里亞克說“自感與從前的自己沒有區別,以至于忘記了暮年的存在,我堅信面容的蒼老與生命本身并無任何關聯②”。事實上,在他的視野里,生命對應著靈魂,而靈魂被牢牢地定位在內在生命里。數十年來,時間唯一沒有撼動的便是“與從前的自己”一脈相承的內心,盡管春去冬來,時光斗轉,莫里亞克感知的唯一尺度便是業已內化的生命。
1968年4月26日的《拍字簿》中,身處春天的莫里亞克寫道:“這個春天像是從前的春天:我想說,它早已受過記憶的加工。我只記住了丁香花的味道和灑落在土地上的牡丹花瓣(Mauriac, 1993: V 68)”即使身處當下,莫里亞克一直用記憶中的感覺來體會當下。
當下只有重新置于莫里亞克的內心,受到主觀內化時才能凸顯出其價值。它的價值只有在記憶或者想象中才能恰當地釋放出來。當下在某種意義上已經變成了處于記憶中的當下。1970年7月,在作家去世的兩個月前,他最后一次徜徉在童年的影子里感知當下:
“美好的夏日,我待在瓦勒德瓦茲(Val d’Oise)的一處花園里,正午三點,我坐下來。竟然還有陽光,類似的日子里,酷熱是我們最大的敵人,它讓我想起那些憂傷的夏日——正像弗朗西斯·雅姆(Francis Jammes)形容的那樣——從早晨十點起,我們緊閉門窗,在昏暗中熬過整個白天,享受房屋厚墻挽留下來的夜的清涼”(Mauriac, 1993: V 383)。
現時與往昔強烈地呼應著,眼前的陽光與童年中的酷夏交融在一起,生命盡頭中感知到的炎熱在作家的內心中喚醒了兒時避陽時的清涼,或者說,他將內心安置在從前的夏日里,再從過往中出發,觀望現時的酷暑。
1966年9月6日的《拍字簿》再次重復了這一重要主題:“對這片故園的愛,猶如生活中的其他摯愛,我應當把它置于往昔里。今天這樣的日子總讓我展開奇妙(而可怕的)沉潛,潛入永逝的從前”(Mauriac, 1993: IV 311)。對莫里亞克來說,當下只是內化的出發點,他以此為起點,用記憶中的光和溫熱來關照當下。
在莫里亞克的視野中,內化的結果就是人的內心變成了一切外在事物的尺度,外在事物的存在都以是否能被人的內心感知為前提?!俺墙涍^我們的折射,否則一切物質都不存在。自然由人類的眼睛創造,對她的愛與恨都經過人心,是人把自然當成鮮活的存在,是人賦予自然生命”(Mauriac, 1993: V116)。
隨著時間的推移,現時的風云變幻,政界的波詭云譎在莫里亞克心目中漸次失去了分量,外在的時間盡管也會閃現在文字中,但是內在時間的永恒特性被逐步強化,以至于外在時間被定格、凝固,乃至被淡視、遺忘。在莫里亞克的視野中,客觀的時間既存在又不存在:它存在,因為物理意義上的個體無時不刻地在特定的時空中延續著;它不存在,因為該個體在內心中依照自己的律法感知、呈現、回顧著外在事物留在內心的痕跡,按照自己的感知方式,重新組織、再現,將之固化在作家某種恒定的主觀意念上,完成了徹底的主觀化。外在事物參與到內在價值的定位和表達中來,如此一來,外在的客觀事物本身也受到內化,成為內心意念的某種載體,對價值的絕對確認變成了對承載價值的外在事物的內化,易逝的、瞬時的客觀時間中透析出恒久、靜止的內在化時間。
堅信“靈魂沒有年齡”(Mauriac, 2004: 725)的莫里亞克在古稀之年發現自己“沒有改變,許多年來胸膛里跳動的一直是顆童心”(同上)。他在晚年的訪談中坦言,他“終生都是童年的囚徒”①,在《內心回憶錄》中,莫里亞克總結道:“童年就是我一生的全部,因為它是我整個生命的鑰匙②”。童年如影隨形,無處不在,成為內在時間的重要聚焦點。作家探求生命的真實,總是在朝向生命源頭的溯源之旅中展開的。這個源頭從地理意義上講是馬拉加莊園;從時間概念上講則是作家的童年??臻g概念在莫里亞克的內心中受到內在時間的強勁內化,最后徹底融入了內在時間中。所以,從根本上講,溯源是莫里亞克向著童年的回溯。普魯斯特說:“真正的天堂是失去的天堂。③”,嚴格意義上講,在莫里亞克的文字里,作為天堂的童年沒有真正地失去過,它是這位波爾多作家在過往中反復找尋、多次邂逅的天堂。
溯源是《拍字簿》中一個出現頻率極高的意象。莫里亞克的溯源首先是空間上的回溯:“總能溯源而上,在需要的時候回歸我的源頭熱地,這是神的恩賜。(……)我生命的真實便是不再遠離她,在這老屋里靜候大去之期”(Mauriac, 1993: II 267)。盡管只是具象層面的位移,但是對莫里亞克而言,回歸馬拉加莊園就是回歸自我,回歸到他的內在世界?;貧w的主題沖淡了時空的界限,強勁的內在時間猶如洪流,席卷了外在于心的一切。
在更多的情況下,溯源是內在時間在作者靈魂中的涌動。對自我的追尋變成了對記憶的征服。“它(記憶)是邀約,是召喚,它指向我們的全部生命,整體的生命必須應和它。它打通了通向內心深入的路徑,我們該順著走下去。只要我們愿意,失去的天堂就能重新歸還給我們(……)”(Mauriac, 1993: II 409)。
“在往昔中,水流曾經為我噪涌的地方,我開始習慣與(曾經的)自己邂逅。半個世紀以來,松樹沒能抵擋住夏至風暴的侵襲,然而它們依舊矗立著??傊?,一切如舊,(……),我擁有的,在世界任何角落都能擁有:一切都在我的內心中”(Mauriac, 1993: V115)。從當下到往昔,從具象到抽象,莫里亞克看到的不只有水流和松樹,處在內心的強大磁場中的外在事物都被漸次掩蓋消融,回溯變成了內在時間的自身涌動。
老年莫里亞克習慣對當下視而不見,他站在生命盡頭的岬角上,全然忘卻了喧囂的當下和它帶來的種種侵擾,他在各種過往的聲響、圖景和味道中實現回溯,重新品茗生命。1970年4月的《拍字簿》中,身在巴黎的作家寫道:“我閉上雙眼,眼前便浮現出馬拉加莊園的馬廄的舊門來……我推開這扇門,被暗黑中傳出的強烈氣味緊緊抓住,在幽暗的馬廄里,四頭牛首先進入眼簾(……)。不知道為什么,七十年后,生活中平凡的一刻又浮現在我的腦海……”(Mauriac, 1993: V 338)
河流的意象經常出現的莫里亞克筆下,它經常從具象的河流倏然轉化為時間長河,作家的溯源之旅也變成了找尋內心源頭的歷程。1958年8月的文字中,作者這樣描述道:“晴天或雨天都會讓我情不自禁地聽到童年的召喚。的確,我已經靠近河流的入???,我竭盡全力溯流而上,要重新找回六十年前在我目光下嗚咽的那片荒蠻平原。是的,在我人生之初冰冷的源頭中,在榿木樹根間,讓我最后一次把手浸入流中,對我而言,這一切都是美好的” (Mauriac, 1993: II 114)。寫作《拍字簿》時,莫里亞克已經步入暮年,站在了人生的邊上,從波爾多流淌出來的生命之流蜿蜒伸展,即將觸及生命的邊緣,拐入辭世前夕的入??冢c永恒交匯。
逝去的時光和漸次展現在面前的時光夾擊著莫里亞克,衰老、死亡和永恒緊緊裹挾著作家的內心。莫里亞克對時間的體會完全成為主觀內在的感知,消逝的往昔,數十年猶如白駒過隙一晃而過,而余生也所剩無多。作家沒有回避將要隨時降臨的死亡,凝結在內在時間中的童年成了與死亡抗衡的武器,而此時作者的回溯也演變成了跨越生死,走出時間的深淵,進而通達作者內心永恒的路徑。
向自我的源頭回溯,是《拍字簿》中自傳寫作的恒久主線。莫里亞克在時間的洪流中溯源而上,進入生命最幽深的區域,試圖從中找到隱秘的內心根莖,他在不同維度的自我間輾轉往返,作家的內在生命在這種無盡的找尋中成形,確立。喬治·布萊說“再造內心的過往,逆著裹卷著我們的意識洪流溯源,重新體會從前的激情” (Poulet, 1952: 103)。莫里亞克的溯源不只是為了重新體會往昔令讓怦然心動的場景,而是要在生命的源頭中找到內心世界安身立命的理由。通過文字,在《拍字簿》中,作家力圖為行將被時間吞噬,會歸于遺忘和死亡的事物賦予生命,使之擺脫物理時間的洪流,在永恒的消逝中留下恒定的存在。
暮年的莫里亞克反復強調自己“存在于世界,但卻不屬于世界” (Mauriac, 1993 : IV 271),這種立場從另一個側面揭示出作家面對物理時間和內在時間時的抉擇:他無法選擇物理意義上的存在時空,但是他可以就內心的歸屬做出決斷。《拍言簿》中的時間歸根結底是主觀的內在性時間,它像溶劑一般涵納著莫里亞克的內在生命。感覺是內在時間外化的重要手段,通過人體的各種感覺,莫里亞克將內心中至深的生命悸動傳遞出來,透過文字傳遞到讀者的主觀感受里。而溯源則是作家超越時間,超越死亡,成就內心恒久的重要路徑。時間成為了感知莫里亞克內心深度的標尺。
(責任編輯:張亙)
①作者注:即弗朗索瓦·莫里亞克的,國內有《備忘錄》、《拍紙簿》、《日記》等譯法,本文采用桂裕芳先生的譯法——《拍字簿》,見于桂先生論文《淺談弗朗索阿·莫里亞克》(《法國研究》1983年第1期)。《拍字簿》共六卷,包括作者生前出版的五卷 (這五卷于1993年再版:, Présentation et notes de Jean Touzot, Paris : Editions du Seuil, 1993)和2004年補充出版的, Présentation et notes de Jean Touzot, Paris : Bartillat,本文對《拍字簿》的引用都引自以上版本,文中引文的翻譯均為作者試譯。
②作者注:《拍字簿》始于一九五二年十月二十五日,止于一九七零年八月十五日(莫里亞克于一九七零年九月一日辭世),《拍字簿》起初刊登在《圓桌周刊》(la Table ronde)上,后來先后轉往《快報》和《費加羅報》發表。
① Mauriac, Fran?ois,V, Pairs : Seuil, 1993, p.347.
② Lacouture, Jean,, Paris : Seuil, 1980, p.509.
③ Poulet, Georges,, Tome I, Monaco : édition du Rocher, 1952, p. 27.
①筆者注:夜鶯(rossignol)在莫里亞克的世界里總與對童年和故土的記憶交織在一起,特別是作者步入老年后,身在巴黎的莫里亞克常常把鄉情寓托在記憶中夜鶯的鳴叫中。
②Mauriac, Fran?ois,Paris : Bartillart, 2004, p.562.
①筆者注:馬拉加莊園(le Domaine de Malagar)是莫里亞克的曾祖父于十九世紀四十年代購得的地產,后莫里亞克獲得了該莊園的繼承權。馬拉加莊園在莫里亞克眼中是故土的化身,是他在《拍字簿》和其他自傳文字中無法割舍的生命源頭。
① Chateaubriand,, Paris : Gallimard, 1998, p.130.
① Proust, Marcel,, Paris : Gallimard, Bibl. de la Pléiade, t4, 1954, p.873.
② Mauriac, Fran?ois,, Paris : Grasset, 1981, p.298.
① Mauriac, Fran?ois,, Paris : Fayard, 1981, p.78.
② Fran?ois Mauriac,, Paris : Gallimard, Bibl. de la Pléiade, 1990, p.370.
③ Proust, Marcel,, Paris : Gallimard, Bibl. de la Pléiade, t3,1954, p.8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