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中文世界的《動物農場》

劉訓練+孟靜

《讀書》二0一五年第四期刊發了胡洪俠先生的文章《臺灣的〈一九八四〉》，文章的信息量很大，筆者頗受啟發。不揣淺陋，想狗尾續貂，再來談談《動物農場》在二十世紀中文世界的故事。

在此之前，我想先對胡文略作幾點補充。胡文談到了《一九八四》最早兩個中譯本出版的文化冷戰背景：出版第一個中譯本（選譯）的香港華國出版社，由王云五創辦（其譯者王鶴儀也是王的女兒），這個出版社得到過蔣介石和美國新聞處的雙重支持；臺灣首個“較全譯本”鈕先鐘譯本（后來的版本譯者曾署名“萬仞”）是“中國第一部專為廣播而翻譯的小說”（王鼎鈞先生語）。胡文還提到了另外一個由香港東方出版社在一九五三年推出的楊仲碩中譯本，但“關于譯者我們也所知不多，只知道他曾當過香港亞洲出版社的編輯”，此信息其實同樣披露了該中譯本的背景，在五十年代香港的“綠背文化”—美國駐港新聞處通過基金會在香港進行文化運作的俗稱—中，亞洲出版社與自由出版社、友聯出版社等都曾接受過資助。胡洪俠在文章中介紹了《一九八四》的三個早期中譯本，但事實上起碼還有第四個。在五十至七十年代美國對華文化冷戰的高峰時期，美國新聞處在香港和臺灣地區推出同一種著作的兩個乃至多個中譯本的情況絕非少數（對此筆者將另文專論），更何況對于像《一九八四》這樣的“重點圖書”？所以，我們對胡文沒有提及《一九八四》的第四個早期中譯本并不應該感到太意外，畢竟，這些版本如今都已經非常罕見，尤其是這個中譯本還使用了一個非常奇怪的書名《二十七年以后》（黃其禮譯，香港大公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關于譯者和出版社，我們幾乎同樣一無所知，而只能大致推定它也是那個特定時代的產物。

現在回到本題，來說說《動物農場》。奧威爾的《動物農場》（Animal Farm）在英國首版是一九四五年，在美國首版是一九四六年；“冷戰期間，美國大力資助外國出版《動物農莊》。從一九四八年資助韓國開始，陸續資助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印刷出版了數百萬冊的《動物農莊》”；一九五四年英國第一部動畫電影長片《動物農莊》拍攝完成（參見燕山版《動物農莊》卷首插頁）。

《動物農場》的第一個中譯本也是問世于一九四八年（《動物農莊》，商務印書館，民國三十七年十月；這個譯本后來在臺灣和大陸都有翻印），譯者署名“任穉羽”，應該不是筆名，除了知道他曾經就讀于天津南開中學以及翻譯此書時身在美國劍橋市之外，關于他的其他情況，我們一概不知。有趣的是，此書的封面、書名頁和版權頁都標注著“少年補充讀物”字樣，而《關于本書的作者》則提醒說：“這是一部文學的書，讀者若作政治小說觀，那就錯了。”

如果說以上這一個中譯本是否有政治背景我們不得而知的話，那么，從五十年代開始，《動物農場》在海外尤其是臺灣地區不斷被翻譯和再版則毫無疑問與其鮮明的反蘇立場有關。據筆者掌握的信息，《動物農場》最早的海外譯本可能是王紹康譯《萬牲園》（新加坡，出版者不詳，一九五0年），“萬牲園”即動物園；東南亞的華人群體是美國戰后防止“赤化”的重點關注對象之一，胡洪俠稱，英國的諜報人員在一九五五年一月的一封信中提到，奧威爾小說的“中文譯本在東南亞很成功”，這其中除了《一九八四》的譯本，想來也應該包括《動物農場》的譯本。當然，我們完全不敢肯定，一九五五年之前在海外及港臺地區，就只此一個譯本。

《動物農場》在臺灣地區五十至七十年代更流行的譯名是《百獸圖》，先后有李啟純譯本（臺北正中書局一九五六年版）、耕雨譯本（臺北黎明文化一九七二年版）和呂德安譯本（臺北震撼出版社一九七七年版）。最后一個譯本的情況我們知之甚少，無論是譯者還是出版機構，我們了解不到更多的信息，但前兩個譯本卻是可以多說幾句的（此外，我們檢索到，當時還有一個特殊的譯本，即陳煥禮譯《動物農莊》，這是他在一九五七年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提交的學士論文）。

首先，很多文獻都指出，“李啟純”是著名翻譯家梁實秋用過的一個筆名，《百獸圖》是他的一個譯品（余光中說，這是梁翁“最不為人知的”譯作），但翻譯此書的特殊背景卻使梁實秋不太愿意提及此事，甚至在《〈百獸圖〉與諷刺文學》這篇評論文章中，他說“此書現有李啟純先生譯本，正中書局出版”，就好像是在談論其他人的譯作。事實上，他用“李啟純”這個署名翻譯過三部作品（以及一篇文章《莎士比亞傳略》），另外兩部是《蘇聯的強迫勞工》（一九五一）和《法國共產黨的剖視》（一九五三），都是由“國立編譯館”以及正中書局出版印行。原來，這些譯品都是他在代理九個月的“國立編譯館”館長期間（一九四九至一九五0）的產物，此類“政治任務”多少有損他獨立知識分子的聲譽，所以，他不愿多提及。

其次，與“邦楨”（著名詩人彭邦楨）譯《一九八四》作為“共黨問題研究叢書文學類”之一種在“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和“黎明文化事業公司”同時（一九七四）出版一樣，“耕雨”譯本后來也是在一九七四年，同時在“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和“黎明文化事業公司”重印，但書名都改為《萬牲園》，并且黎明文化版的譯者署名改為“吳月卿”。“耕雨”應該是筆名，“吳月卿”是否為本名，卻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這個署名另有譯品《齊瓦哥醫生》（即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同樣由黎明文化在一九七四年首版。通過胡洪俠我們得知，臺灣軍旅作家朱西寧在一九七二年退役后出任黎明文化公司總編輯，所以，黎明文化與“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如此密切合作，如此關注“共黨問題研究”，并不讓人感到意外。

一九七七年臺灣志文出版社在著名的“新潮文庫”中推出了孔繁云譯的奧威爾文集《動物農莊—及射象、鉸首刑、窮人的末日等》（此后多次重印再版，成為臺灣地區最為流行的版本），從此，該書多以《動物農莊》為書名（例如，一九八六年首版并不斷再版的施一中譯本）。再往后的其他各種譯本，不及一一詳述。

再來說說中國大陸的情況。毫不奇怪，《動物農場》直到八十年代末才在大陸引起普遍的關注：首先，一九八八年十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張毅、高孝先譯的《動物莊園：一個神奇的故事》（二000年、二0一四年再版）—與第一個中譯本作為“少年補充讀物”不同，此次它是作為“青年譯叢”之一種而刊行；然后，幾乎同時（一九八八年十二月）有兩個《動物農莊》的中譯本面市：一個是景凱旋譯本，刊發于《小說界》一九八八年第六期刊（并有“譯者附記”），景凱旋后來回憶說，他是在一九八六年第一次讀到此書，并產生將其譯介給國內讀者的強烈沖動，但發表后并沒有引起任何反響—這個譯本確實沒有引起太大關注，甚至有時還會被人混同于張、高譯本，而另一個龔志成譯本就更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了，它刊發于廣東花城出版社編輯出版的《譯海》（一九八八年第四期，放在《外國爭議作品》欄目，譯者同時還撰寫了一篇評論文章《影響世界的“反面烏托邦三部曲”》），龔志成曾在復旦大學蔣孔陽教授的指導下撰寫過論尼采美學思想的博士論文，他還翻譯過《蠅王》《旋律的配合》等作品；最后，一九八九年九月上海翻譯出版公司推出了方元偉譯《動物農場：一個童話》（“上海譯報叢書”之一種）。此后，《動物農場》在國內讀書界和出版界一片沉寂，其各種譯本的再次興盛乃至瘋長要到二十一世紀了；不過，北京出版社在一九九六年從臺灣東方出版社引進過呂相濡改寫的《動物農莊》，作為“世界少年文學精選”之一種出版。

在后來眾多的中譯本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著名翻譯家傅惟慈先生的譯本。據傅先生在《關于喬治·奧威爾和〈動物農場〉》一文中自述，他曾在“文革”中偶然得到原書，并在“文革”后期幫人補習英語時譯校過一個初稿，曾有出版社拿走了稿子卻沒有出版，甚至都沒有歸還底稿。后來，董樂山先生為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主編出版《奧威爾文集》，合同約定是上下兩集，下集收錄其《一九八四》和《動物農場》，董先生約傅先生再譯一次，但譯成后下集并未出版（上集出版于一九九七年）。此后直到二00三年，這個譯本才與董譯《一九八四》在上海譯文出版社和漓江出版社合刊，并于二00五年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推出單行本。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后（奧威爾的版權保護期截止于二000年，而且在世界各國多個“世紀之書”的榜單上奧威爾更是獨占鰲頭），中國出版界掀起了重印、新譯奧威爾作品的熱潮，而且持續不斷，至今未衰，各種文集、小說全集等合集也是一版再版，一印再印。當然，最受追捧的仍然是他最著名的兩部小說《動物農場》和《一九八四》。順便說一句，Animal Farm的譯名如今以《動物農場》和《動物莊園》居多，而以《動物農莊》為少，三者并無實質性區分，大概是“農場”離中國人的生活還不算遙遠，“莊園”頗有異國情調，而蘇聯式的集體“農莊”多少已被遺忘；其他書名則更為少見，其中有一本名為《一臉豬相》（于海生譯，人民日報出版社二00四年版），頗為怪誕、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