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朝暉
近幾年春節,回鄉過年抒發鄉愁,“返鄉體”盛極一時,成為一種獨特的文化景觀。這其中,那些真情抒發鄉愁的文字,被人們默默地分享,而一些故意劍走偏鋒,或戴著有色眼鏡的“愁鄉”式“返鄉體”,卻讓“返鄉話題”本身就成了話題。
村莊凋敝,民風頹廢,道德淪喪,孝心缺失……數說故鄉淪陷的“返鄉體”連續幾年呈刷屏之勢,讀來觸目驚心。這些大部分被證偽甚至被發現帶有商業營銷目的的“愁鄉”文字,快速傳播,迅猛發酵,成為一種帶有“異味”的文化現象。
“愁鄉”式“返鄉體”,有著明顯的套路化痕跡:一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描寫農村凋敝,以偏概全,以局部描寫代替整體;二是碎片化呈現,對個別極端案例不惜筆墨,羅列道聽途說的故事,不管邏輯,不交待背景;三是在人性最脆弱的地方發力,夸大其辭,嘩眾取寵。
鄉愁是真情,“愁鄉”則是矯飾。“愁鄉”式“返鄉體”,是如何“矯”成的?
毋庸諱言,隨著城鎮化進程加快,中國農村尤其是中西部農村,正在發生前所未有的裂變。與此同時,城鄉二元結構尚未發生根本性改變,很多人離開了農村,但他們的根仍然在農村。當他們帶著某種個人情感來重新認知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勢必會加入強烈的主觀色彩,滲透進個人情感,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返鄉日記出現片面和失真。
“愁鄉”式“返鄉體”之所以失真,失就失在無視鄉村的進步。不管你怎樣“愁鄉”,總不能無視這樣的事實:改革開放30多年來,中國鄉村的進步是巨大的。農村貧困人口在迅速減少,2011年至2016年,每年脫貧人口都超過1000萬;農村基礎設施和居住條件在大幅改善,不少農村生活條件不比城市差多少,僅2015年,全國新建改建農村公路就達到20萬公里,小汽車進村越來越便利,越來越普遍。
當然,中國鄉村在迅猛發展的同時,也存在地區差異和不均衡問題,部分地區是真“凋敝”,青壯年流失造成人口空心化,工業化、城鎮化帶來環境污染。對這些問題,我們不能視而不見,應當真誠地“愁一愁”。
不僅如此,有些地方,“凋敝”是因為實在不適合生存——“十三五”期間,全國要實現1億左右農業轉移人口和其他常住人口在城鎮落戶,僅脫貧異地搬遷的人口就將達1000萬。人都搬走了,這些村莊自然要荒廢。那些要尋找“原生態”故鄉的人,完全有權利抒發一下“失鄉”之愁。
不過換個角度看,這種現象不能簡單地以“凋敝”冠之——一方面,鄉親們搬離了“窮山惡水”,起碼能過上溫飽的生活;另一方面,環境少了人類的“打擾”,能得到休養生息。這其實都是好事。
我們之所以批評“愁鄉”式“返鄉體”是矯飾,不僅是這類文字以高高在上的姿勢,對鄉村的進步視而不見,極盡夸張地放大鄉村的種種“不如他意”,更由于,一些人虛幻地把記憶中的鄉村與田園牧歌畫等號,選擇性地遺忘昔日鄉村最大的“愁”——貧困,甚至把閉塞當幽靜,把木訥當淳樸,把安貧當幸福。
說到底,說“返鄉體”片面、失真,并不是抵制對農村的反思,更不是無視發展不均衡,無視局部凋敝與困境。恰恰相反,隨著城鎮化演進以及農村面貌的變遷,我們需要對農村進行更深入更細致的觀察、記錄與反思,需要尋找和破解真正改變城鄉二元結構的答案。但這些觀察與記錄,應該建立在準確、客觀、真實、全面的基礎上。
每個人都有鄉愁。鄉愁,無非是兒時那些美好的記憶。人們選擇了遠方,卻把那些記憶留在了故鄉,總是希望有人守在那里,維系和保持著記憶里的美好。似乎唯其如此,故鄉才是人們想要的故鄉。然而,這只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望——
你不可能自己離開故鄉尋找想要的機會與生活,而讓同村的伙伴們都留下,替你原汁原味地守護故鄉吧?
你不可能自己在大城市享受各種新奇的商品、專業分工的服務帶來的生活舒適,而讓你的鄉親替你留住故鄉原有的生活節奏吧?
你不可能自己計算著收支賬單,盤算著怎樣能掙更多的薪水、更多的財產性收入,而讓故鄉的農民繼續自給自足吧?
總之,你不能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俯視故鄉的一切,無視鄉村系統性的演進,只抽離自己最鐘情的記憶把玩。
總之,你不能以矯飾的“愁鄉”偷換真誠的鄉愁。
別讓故鄉在頹廢而迷茫的文字里一次次被淪喪。
(杜啟榮薦自2017年1月20日《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