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炳生
一
太陽才剛露臉,何門的一幫徒弟們就已占好了地盤,像往常一樣,這群年輕人剛露面,便讓眾多的觀者圍住了。
小山是這幫年輕人的大師兄,這會兒他見人多圈子狹小,便放下手中的跤衣,順手抓過一根白蠟棍,拉開架子就耍開了少林瘋魔棍。呼呼的棍風,夾著力量和兇狠向四周蕩去,真是棍隨人意,人隨棍動,場子撐大了,瘋魔棍也快完了。快到收勢時,小山發現場子中間竟然站著一個人。此人西裝革履,一身鮮亮的衣著,令人想到不是大老板,便是現今杭城隨處可見的港澳臺胞。
小山放慢了手中舞動的白蠟棍,整個身子緩緩向前移動,他要留點時間,好讓這位陌生人離去。孰料,棍子在逼近,此人卻絲毫沒有想離開的意思,反而輕移步子,朝棍子迎了上來。說時遲那時快,眼看白蠟棍快掃到對方時,陌生人一矮身子,靈巧地從棍縫中鉆了過去。
小山吃了一驚,陌生人也不說話,徑直走到跤衣旁,彎腰撿起跤衣,順手扔給小山,自己利索地穿上了另一件跤衣。很明顯,陌生人要單挑小山摔跤。這時師弟“野路子”走了過來,悄聲告訴他,這人來這里看好幾天了,今天是有備而來,摔跤時千萬要留意。
小山是何門的大師兄,跤技不錯,平時鮮有對手。這會兒他自信地套上跤衣,抽緊腰帶,禮貌地和對方握了握手。
行禮已畢,小山伸手抓住了對方的胸把,幾乎同時,左手帶住肩把,左腿上前,右腿前伸就是個扭跌動作。沒想到對方不躲不閃,反而主動撲向小山的懷里,小山感到大腿被人按了一下,整個身子然后倒在了地上。
接下來幾跤,同樣沒有懸念,陌生人似乎對何門跤技頗多了解,只守不攻,小山處處主動,動作準確而到位,但關鍵時刻還是讓對方破解了。
當著眾位師兄弟的面,小山紅著臉,默默地脫了跤衣。陌生人放好跤衣,主動上前握住小山的手,語氣中略帶歉意道:“小兄弟,失禮了,你的跤技不錯。是何門弟子吧,怎么沒見到你們師傅?”
接著陌生人告訴小山,自己從小就喜愛摔跤,這次到杭州來,主要是為了尋找一位何姓武術家的后人。小山對陌生人并無好感,聽到對方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口口聲聲打聽師爺后人的消息,心里頓時起了疑心。今天這個陌生人,上來就是單挑,別是某個人的后代,專程上門來找茬的吧?
見小山沉默不語,陌生人只好轉身離去了。臨走,小山聽見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嘀咕了一句“啥時能見見你的師傅就好了”。
當晚小山來到師傅何峰家中。聽了小山的講述,何峰也納悶了,父親生前和無數對手交過手,跤場上可謂閱人無數,可老人家從不輕易得罪人,按江湖上人的說法,老爺子跤技拔頂,武德第一。聽小山講,此人一口半吊子普通話,應該不會是本地人,怎么上來就單挑,難道真如小山講的那樣,是專程來找茬尋釁的?別說父親生前沒仇人,自己更是從未與人有什么過節啊。
按何峰往日的脾氣,第二天就想去會會這個陌生人,可眼下市體委要籌建“何長海武術研究會”,借此宣傳弘揚中華武學文化,作為何門后人,他有許多事情要辦,眼下根本抽不出時間。
師徒兩人最后決定,明天仍照常練跤,陌生人來了,便以切磋的名義,主動迎上去,輸贏不計,拍下整個過程帶回來,讓何峰看看這個陌生人究竟是何來歷。
從師傅家出來,小山特地趕去師弟“野路子”家。“野路子”本名陳侃,和小山同為何門弟子。“野路子”平時處事大膽,行事敏捷,江湖上交際廣,平時除了練習本門跤技,還偷練別家門派的技藝,天長日久練多了,自家師兄弟切磋之時免不了會流露出來。武術界門派眾多,派系之間相互猜忌傾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可偏偏何峰不在意,認為都是本民族的武學文化,何分彼此,只有博采眾長,跤場上方能擊敗對手。師傅不說,眾人也無話可說,為此師兄弟們暗地里給陳侃取了個“野路子”的綽號。
小山向“野路子”講明來意,又仔細介紹了自己和陌生人交手的切身體會,最后他再三叮囑“野路子”第二天應該注意的地方,然后才離去。
二
翌日,“野路子”和陌生人見面,更不多話,禮節性地握了下手后,隨即發起攻勢。“野路子”自有他的一套,他撇開何門那套跤技,從搶把到動作,雜亂中藏著規律,規律中又似無章法,端的有點神鬼莫測,即便那些一起練跤多年的師兄弟,看了也同樣弄不清,鬼知道這個“野路子”用了哪門子招數。也許陌生人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對手,一時間也亂了方寸,不過畢竟是見識過大風大浪之人,幾個回合下來,陌生人漸漸從最初的慌亂中平靜下來,改變戰術,你亂我也亂,以亂對亂,從亂中找規律,從規律中尋找戰機。很快,陌生人瞅準機會出招,“野路子”被摔倒在地上。
接下來,陌生人怪招迭出,讓人防不勝防。“野路子”自認師承名家何門,杭城其他門派也略知一二,可這時也感到處處吃緊。一時間險情迭出,好幾次險些中招,幾乎難以招架。
眼看敗局已定,脾氣粗魯的“野路子”突然換了花樣,他伸拳踢腿,一陣風卷了過去。“野路子”用的是少林瞎子棍套路,只不過手中少了根白蠟棍而已。小山暗叫一聲不好,這哪是摔跤,分明是打架。
小山剛欲喊停,還是晚了一步,只見陌生人一掌托住“野路子”的拳,右手往其肘部輕輕一推,輕松地把“野路子”放倒在地上。
他脫下跤衣,面露不悅道:“哪有這樣摔跤的,這也是你們師傅教的?”說完揚長而去。
是夜,何峰仔細看了錄像后,心里吃了一驚,陌生人動作奇特,自始至終都采取守勢,稍一出招,便能化被動為主動,把對手摔倒在地。偶爾放出來的那幾招攻勢,也只進行了一半,抑或只起了個頭,便快速縮了回去,似乎在有意躲避什么,又仿佛在故意表示什么。
不過,這幾個半拉子攻勢動作,還是讓何峰看出了門道,粗一看,陌生人師從雜家,再細看,基本架構和何門派系極為相似。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還是那幾招跤術破解法,何峰找出父親留下的跤譜,上面零星記載著幾個動作的破解方法。何峰知道父親當年曾撰寫過自創的跤術破解法,可惜就在快完稿時,讓一個叫神山的徒弟偷偷帶走了,從此去向不明。到了晚年,老人雄心不減,重新撰寫跤術破解法,遺憾的是,才剛寫了幾招,便去世了,眼前這幾頁紙,便是父親最后留下的。
反觀陌生人的那幾招破解動作,何峰發現和父親留下的頗有點相似。
難道陌生人是神山師兄的后人,他使出來的那些招數,就是當年神山帶走的跤術破解法?想到這里,何峰心里激動了。神山師兄的模樣,他已記不得了,當時他尚年幼,但父親生前曾不止一次地跟他說起過這個徒弟,聰明、誠實、悟性不凡,唯一讓老人不解的是,為什么這個徒弟突然拿走了他的一生心血。
三
一晃個把月過去了,“何長海武術研究會”的籌備工作已近尾聲。聽小山說,那個陌生人依舊每天到場,雖然不摔跤了,可看那人的架勢,如果不見到何峰就不會離去。
何峰決定去會會這個陌生人。切磋在一片和諧友好的氛圍中進行,陌生人仍是老一套,只守不攻。
何峰按照預先想好的幾套辦法,專挑跤譜上有記載的那幾招出手,靜等對方破招,好借此弄清楚陌生人的來歷。不料對方仿佛知道了他此刻的心思,既不讓你得手,也不輕易出招,稍一接觸,便脫把離去。
幾個回合下來,何峰明白了陌生人的意圖,對方不愿輸跤,也不讓對手難堪,偶爾露個一招半式,只是引對手上鉤出招,借此最終弄清對手的門派。
既是這樣,那就先讓你看個明白,長長見識。何峰主意一定,當即改變戰術,上三路,下三路,各種把位的動作變化層出不窮,綿綿不斷,盡顯何門跤技的無窮變化,但又都點到為止,同樣不讓對手難堪。
這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陌生人突然脫把跳出圈子,大聲道:“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你應該是何老武師的后人!”
“不錯,何長海是我父親。”
“師叔!”陌生人大叫一聲,按武林規矩抱拳行禮,隨即屈膝跪了下去。
見陌生人口稱自己師叔,何峰心知自己當初的猜測沒錯,此人就是神山師兄的后人,他一把扶住陌生人,道:“都是自己人,何必多禮。我只是想知道你是誰,從何處來,神山是你什么人。”
“我叫神盼,從美國來,神山是我父親。這次來杭州,我跑遍了西湖邊各個練武場子,就為了找到何爺爺或他的后人,代父親請罪,賠個不是。”
陌生人來自美國,大出眾人意料,真是一語既出,舉座皆驚。驚訝之余,何峰想到了父親的那份手稿。仿佛猜透了何峰此時此刻的所思所想,神盼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卷泛黃的紙,慎重地交到何峰手中。看到上面“何氏跤術破解入門”幾個字,何峰雙眼模糊了,接著神盼對何峰講述了一件往事。
半個世紀前,軍官子弟神山有幸成為武學大師何長海的弟子。小伙子聰明好學,悟性極強,深受師傅的喜愛。當時何武師在祖師爺留下的跤譜基礎上,結合自己多年來的實戰經驗,整理撰寫自創的跤技破解術。因為有文化,神山常為師傅做些抄寫謄清之類的輔助工作。一九四九年的春天,國內形勢發生巨變。就在手稿接近完成時,何武師因勞累過度病倒了。這天晚上,神山早早服侍師傅上了床,臨走時沒經師傅同意,便把手稿帶回了家。原打算花一個晚上,抄完手稿的最后部分,次日交還回去。沒想到他父親已棄官,并買好了當晚去美國的機票,就這樣神山來不及跟師傅道別,更談不上交還手稿,直接去了美國。
到了美國后,神山閉門不出,悉心研習師傅的手稿。憑著自身的天賦悟性,很快便熟悉了全部的動作要領,再結合先前師傅傳授的跤技,一時間在整個華人區鮮有對手。然而每當夜深人靜時,神山總是輾轉難眠。當時來美國雖說事出有因,可心里總覺得對不起師傅多年的培養和教誨。這是師傅多年來的心血,更是中華武學文化的瑰寶,由于自己自作主張,使它遠離了故土。為了有一天能重回祖國,神山特地為孩子取了名字叫神盼,盼望有一天能重回故鄉。
“幾年前父親得病去世了,臨終前再三囑咐,有機會回到祖國,一定要找到何爺爺的后人,交還手稿,說明當時的情況,當面請罪……”
經過各方努力,杭城武術界矚目已久的“何長海武術研究會”終于掛牌了。
神盼作為何門派系在海外的傳人,應邀出席了成立儀式。儀式快結束時,首任會長何峰特地提到了這本何門跤譜,“這兩本小冊子是我父親生前留下來的,它們原本是一個整體,由于歷史的原因,彼此分離了數十年,感謝美國來的神盼先生,正是由于他的努力,今天它們又重新合在了一起。由此也告訴了我們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祖宗留下來的東西,無論它現在身在何處,只要子孫努力,總有回到我們身邊的一天!”
話音剛落,周圍已響起一片雷鳴般的掌聲。神盼先生握住師叔何峰的手,早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