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翀
★康藏研究★
文明互動緩沖間
——鄭少雄著《漢藏之間的康定土司——清末民初末代明正土司人生史》述評
劉 翀
作為漢藏交流的橋梁,康定的文化復雜而又多彩;而身為變革時代的康定土司,甲宜齋的一生更是波瀾曲折。而此文將以鄭少雄先生的《漢藏之間的康定土司》一書為基礎,通過對康定文化的復合性、明正土司權威的中間性的分析并結合末代土司甲宜齋的人生史來揭示漢藏之間那個復雜的社會內部機制。并在總結以往有關明正土司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從研究視角與研究方法角度對該書展開學術評析,同時結合目前的民族關系現狀來淺談筆者的現實關懷。
康定;明正土司;甲宜齋;人生史;漢藏之間
鄭少雄《漢藏之間的康定土司——清末民初末代明正土司人生史》一書,以6章十幾萬字的篇幅,在政治人類學和歷史人類學的大視角下,結合人生史的研究方法,向我們展示了那個曾由土司制度主導下的康定世界。讀完之后,對該書研究視角之新穎、內容文字之詳實還是感受頗深,故作以下寥寥幾千字以記筆者的所得、所感與所思。
作者通過梳理康定的地方神話與歷史脈絡闡述了康定的“文化復合性”特征。一方面,康定地處川藏交界處的特殊地理位置,使它被西藏神權世界視為“文明邊緣”,又被中原世俗王朝看作“化外之地”,被區分于漢藏兩大“文明之外”。另一方面,《康定情歌》背后寓意深刻的故事和康定城復雜的形成發展過程,又讓康定的地方文化深深打上漢藏文化的雙重烙印,使其被納入漢藏兩大“文明之己身”。康定社會這種“既被區分于文明之外,又被納入文明之己身”的特點,在明清時期遇到了中央王朝在漢藏之間實行茶馬互市的歷史契機,使康定正式以一個漢藏“文明中介者”的身份出現在歷史舞臺上,也正是這種身份決定了康定政治權威——明正土司的種種特征。
明正土司這股康定地方政治力量起源于元,形成于明,而在康熙皇帝平定“西爐之亂”以后,明正土司在漢藏之間的關系模式就基本奠定了下來。
康定作為川藏大道上的生態分界點,因為中原王朝的茶馬互市政策而被賦予了“漢藏貿易港”的歷史地位,而作為中央在這一地區扶持的政治權威——明正土司,也為中原王朝保持在藏區的政治存在發揮著特殊的作用:其一,土司在康定城外下轄的各級千戶、百戶、頭人組織起來的運輸系統——“烏拉網絡”,保證了帝國的政治軍事勢力可以深入藏區;其二,土司在康定城內下轄的各級貴族組成的貿易中介力量——“鍋莊系統”,保證了漢藏貿易的間接達成。土司的權威直接來自于中原王朝的象征性授權,而土司的存在也服務著中央對邊疆的控制,從這一點上來看明正土司似乎和內地的地方官員一樣,被當作一個中原王朝的施政代表派駐在這座漢藏橋梁上。
但是,地處西藏神權世界的邊緣,康定社會普遍保持著對喇嘛教寧瑪派的信仰;面對拉薩格魯派勢力的擴張,中央王朝的援助往往鞭長莫及。正是這樣特殊的歷史與生態情景讓土司的權威彰顯出了它的另一面,即當中央王朝賦予給土司的權力無法讓他在康定保持絕對權威時,他就必須從宗教世界里為他的權力尋找神學依據。于是出現了土司衙門與土司家廟的緊密結合,土司家族的成員“拿起鈴鐺是活佛,放下鈴鐺是土司”,這一切的一切都給土司的權威打上了神學的烙印。
中央王朝的政治需求,讓明正土司被賦予了康定行政首腦的地位;而西藏世界的宗教影響,又讓土司家族兼任著康定宗教領袖的身份。“漢藏結合,政教合一”,這就是明正土司權威的中間性,讓明正土司作為“文明的中介者”長久地立足于漢藏之間。
土司政治身份上的雙重性,在末代土司甲宜齋任期內的政治活動中被表現得淋漓盡致。一方面甲宜齋作為中央王朝的朝臣,他安邊靖民,追隨帝國的事業,協助清王朝平定泰寧事變與巴塘事變;甚至攀附皇族血統,以期在帝國的政治系統中獲得更高的地位。另一方面,當改土歸流迫近,土司的政治存在受到威脅時,他的野性便暴露出來,倒向西藏,試圖借助關外喇嘛的力量來對抗中央王朝在康區的政治變革。但是他反抗的目的并不是想脫離中央王朝的控制,而只是想恢復他與中央那曾經的從屬地位。
甲宜齋對中央王朝的亦忠亦叛,被作者形容為土司的“鐘擺模式”。而實際上縱觀整個明正土司的歷史,土司正是在中央王朝和西藏地方政權這兩股力量之間進行左右搖擺以獲取生存空間并逐步提高其政治地位的。
辛亥革命后,舊的土司制度不復存在,但康定新的政治秩序卻未真正建立起來。面對已革土司甲宜齋,新政府不得不將他吸收到行政體系中來。在民事糾紛中,他替代地方法庭充當調解人;在運輸工作中,他組織各級保正維持烏拉系統的正常運行;甚至當川藏之間發生軍事摩擦時,他被派作漢藏使節推動雙方和解。總之,土司的舊權威與地方性知識系統在民國政府治下的康區仍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但正是土司政治作用的延續,也讓甲宜齋成為了川邊復雜矛盾的焦點。因為有叛亂的前科和在康區特殊的影響力,土司被邊疆官員視為對新政權的巨大威脅;因為與關外劫掠者的特殊關系,吐司又引起了漢族商人的敵視;因為在川邊新政府里盡職盡責的工作,吐司又被西藏強硬派列入了詛咒的對象。這一切的一切注定了土司的高調死亡,因為只有他的死才能讓康區新興政治勢力獲得利益表達空間;只有他死得高調,才能宣告土司歷史的結束,讓新的邊疆進程得以開展。
作者通過勾勒康定的簡史,表達了康定文化的“復合性”;通過回溯土司家族的發展歷程,塑造了土司權威的“中間性”;最后憑借對末代土司人生史的恢復,進一步推進了對康定土司的認識。作者在他的結論中指出康定土司權威具有二元性,一元來自漢地,來自漢地的權威以土司衙門為象征;一元來自西藏,來自西藏的權威與家廟、喇嘛緊密相連。這種權威上的二元性是土司制度能夠維持下去的內部動力,而一旦來自漢地或西藏任何一方的外部力量想打破這種權威的二元性,明正土司便會在中央王朝和西藏政府兩股力量之間開啟它的“鐘擺模式”。所以當拉薩格魯派勢力東進時,土司表現出對中央王朝的無比忠順;當改土歸流迫近時,土司則會倒向關外的喇嘛而暴露出他的野性。作者指出了正是明正土司通過“鐘擺模式”維系的這種“二元性”,使康定成為了一個緩沖漢藏文明的過渡帶,它既維持了中原王朝與西藏地區的歷史聯系,又使雙方保持了一個舒適和諧的交流空間,從而抑制了大規模的文明沖突。
以往對明正土司的研究雖取得一定的成果,但從研究方法上來看,以往成果的研究方法主要是以歷史文獻為主,而采用田野研究方法則比較少,研究方法的單一對于以后跨學科、多領域、多角度的研究明正土司極為不利。而《漢藏之間的康定土司》的作者能在政治人類學和歷史人類學的視角下,運用人生史的研究方法,結合田野調查結果來研究康定的明正土司,并借用巴特的“互動論”、利奇和拉鐵摩爾的“鐘擺模式”等人類學概念來揭示在歷史上漢藏之間的互動模式和土司制度在我國民族交流中所起的作用,這在明正土司的研究領域里,是一次重大的突破!
1979年費孝通先生提出了“藏彝走廊”這一學術概念,從歷史的角度上來說,這個走廊是東方的中華帝國和西邊的西藏喇嘛教神權統治體這兩個文化實體的競爭地,而生活在這片競爭地上的藏族支群——“康巴人”也開始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關注。一系列研究康巴人歷史文化的學術作品相繼誕生,如林俊華的《走廊上的秘境》、格勒的《康巴史話》等。但這些作品多重在對康巴人自身的歷史文化元素的挖掘與探討,而對康區在漢藏交流中的特殊作用卻缺乏系統研究。而鄭少雄老師在這本書中選取藏彝走廊的中心——康定,作為研究對象,巧妙地運用了王銘銘先生提出的“中間圈”概念,對康定土司的“文化復合性”和“權威中間性”進行了剖析,揭示了康區在漢藏這兩個文化實體之間的所起到的過渡作用,從而向我們展示了漢藏之間那復雜深入的往來互動。鄭老師的這部作品,它不僅推動了學界對康巴族群的深入研究,它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克服了按民族單位進行孤立研究的局限,為以后的學者以全新的思考方式來研究我國的民族關系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此外該書作者在完成這本書的過程中,曾三次前往康定地區進行田野調查和文獻采集工作,從康定的街頭巷尾訪問了上百民名來自各階層的康定人士,記錄下約30萬字的口述資料。并通過各種渠道搜集到了清末駐藏大臣日記、外國傳教士回憶錄、康定地方志書乃至清末川滇地方檔案中的政府往來文書等珍貴文字史料。作者所做的這些材料搜集工作,為康定的地方史研究積累了寶貴的財富。
傳統意義上的藏區可分為康區、衛藏、安多三部分,而作為漢人世界與衛藏的中間地帶,康區長期以來處于不同民族的雜居狀態。在土司制度主導康區的時代,中央王朝通過土司這一紐帶與西藏神權世界保持了穩定的臣屬關系,使漢藏這兩大共同體通過康定的土司這個紐帶無須直接接觸即可進行頻繁的經濟文化交流。而到了清末民初,隨著傳統帝國向現代民族國家轉化,延續七百年的土司制度被廢除,與之相配套的茶馬互市制度、烏拉運輸制度也隨之消亡,沒有喇嘛教信仰的漢族流官開始管理康區。這一切都意味著漢藏之間那個曾經和諧的互動空間逐步消失,漢藏以更為直接的方式建立彼此之間的聯系。但是緊接而來的是1912西藏驅漢、三次川藏內爭、乃至新中國建立以后發生在藏區的一系列民族問題,我想這些問題的出現一定和清末民初開始的漢藏關系接觸互動方式的變化有關。
當然,筆者在這里并不是想否定過去在康區實行的現代化政治變革的意義,而是想強調在一個統一多民族國家的不同文化實體之間建立文化緩沖的重要作用。不同的文化共同體對于進入該共同體內部的他者具有天然的“排斥性”,而如何避免讓這種“排斥”發展為“沖突”,則有賴于社會內部建立相應的文化緩沖。在這一點上,明正土司這一緩沖就做得很成功,他通過鍋莊制度維系著漢藏之間的茶馬貿易,通過烏拉制度保證了帝國與藏區的行政聯系,又通過土司衙門與家廟這兩個權力載體保證了中央王朝的影響力與藏區神權世界的影響力在康定同時存在。它使藏區與漢區既保持了各自文化的個性,又使兩者維持著密不可分的政治、經濟、文化聯系,從而構成了一個穩固的統一體,維護了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
在各民族大雜居、小聚居的今天,發生在我國新疆、西藏地區層出不窮的民族問題,我想究其原因也正是因為沒有在各民族的交往中發揮文化緩沖的作用。實際上,民族作為人類文明最天然的形成因素,是任何一個多民族國家在現代化建設中都無法回避的問題。在這里筆者認為為追求經濟建設而促成漢族與各少數民族之間無限制的空間互動是不可取的,對部分少數民族聚居區應適當的限制內地移民,而在這些少數民族聚居區內的已有漢民族移民區內(如新疆建設兵團)推行多元化的民族文化教育,讓這些漢族移民區成為能夠為雙方所認可的文化緩沖帶,再以緩沖帶為紐帶循序漸進推進漢民族與各少數民族之間的交流與涵化。
我國是一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民族之間的差異性造就了我國各民族交流的復雜性,但正是在這種復雜而漫長的民族交流過程中,我國的各個民族文化共同體通過以康定為代表的交流紐帶玉成了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從而構成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
[1]鄭少雄.漢藏之間的康定土司——清末民初末代明正土司人生史[M].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
[2]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M]. 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 2003年
[3]石碩.藏彝走廊:歷史與文化 [M]. 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
[4](英)艾德蒙·R·利奇著,楊春宇、周歆紅譯.緬甸高地諸政治體系——對克欽人社會結構的一項研究[M].商務印書館。2010年
[5]李松松、馬廷中.近30年來明正土司研究回顧與前瞻 [J]. 民族學刊, 2015年第6期
Civilization Communication Through a Buffer: A Review ofKangdingNativeChieftainbetweentheHanChineseandTibetans-ALifeHistoryoftheLastMingzhengChieftain
Liu Chong
As a bridge of communication between Han Chinese and Tibetans,Kangding's culture is complex and colorful. As the last chieftain of Kangding, Jia Yizhai endured a lot of changes and frustrations. This article, based on Mr. Zheng Shaoxiong's book,theKangdingNativeChieftainbetweentheHanChineseandTibetans, reveals the complex social internal mechanism between Han Chinese and Tibetans by means of analyzing the compound Kangding culture and intermediateness of Mingzheng chieftain's authority, and combining with the life history of Jia Yizhai. In addition, this article will make a comment on the book from the academic perspective.
Kangding; Mingzheng chieftain; Jia Yizhai;life history; the Han Chinese and Tibetans
K281
A
1674-8824(2017)05-0019-04
劉 翀,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專門史方向研究生。(云南昆明,郵編:65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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