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iyai Yamkonglert 楊檸聰
(1清華大學教育研究院 北京 海淀 100084;2中共中央黨校科社教研部 北京 海淀 100091)
論泰北云南籍華人的歷史與現狀及其對中國文化的認同與傳承以美斯樂為例
Saiyai Yamkonglert1楊檸聰2
(1清華大學教育研究院 北京 海淀 100084;2中共中央黨校科社教研部 北京 海淀 100091)
泰國北部地區居住著許多在不同時期從中國云南遷去的華人。20世紀50年代以來,逐漸形成兩個村落:聯華新村和美斯樂。通過對泰北云南籍華人和美斯樂歷史以及現狀的介紹,尤其是二、三代美斯樂華人的現狀等方面的闡述,我們可以清晰看到泰北云南籍華人和美斯樂既有在語言、倫理道德、歲時與節氣、宗教信仰等方面對中國文化的認同與傳承,也有在不斷發展過程中對泰國本土社會文化的認可。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二、三代美思樂華人對中華文化的繼承變得越來越困難。
泰北云南籍華人美斯樂文化認同習俗傳承
中國云南人移民到泰國北部的事實已經有很長時間,而今天的泰國北部地區也居住著許多在不同時期從中國云南遷去的華人。1949年,隨著中國國民黨軍隊從云南退入金三角地區以后進入一個高潮期。[1](P139)20世紀50年代以來,在泰國北部的云南國民黨部隊及其后裔逐漸聚居在兩個村落:聯華新村和美斯樂。聯華新村位于清萊府回所鎮,座落在舉世聞名的金三角邊,離湄公河河岸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目前全鎮共23個自然村,聯華新村是屬于第10組,全村共316戶,人口約1 800~2 000人。新村居民的土地是由政府統一分配,但是還沒有獲得土地證。每一戶居民得到的用于耕種的土地不超過800平方米。新村村民包括原住民、苗族、瑤族、阿卡族、傣族、傈僳族和云南華人。美斯樂(英文:Mae Salong或Santikhiri),位于泰國北部清萊府,是泰國重要的茶葉生產基地和旅游圣地,素有“泰國春城”“中國村”之美譽。停留在泰國北部的原國民黨93師官兵及其后代很多都生活在這個地處泰國北部山區的美斯樂,美斯樂的居民包含了華人和其他6個泰國少數民族。中國臺灣著名作家柏楊的作品《異域》以及據此改編的由朱延平執導的電影《異域》都是描寫生活在美斯樂的中國人在異國他鄉自力更生、頑強不息的奮斗過程。
這群生活在泰國北部的云南籍華人華僑雖然曾經驚動國際局勢,引起了廣泛的國際關注,但這些都如曇花一現,很快就被人們所遺忘。然而,他們在退居泰北后生活狀況如何?他們的第二、第三代后裔又如何看待自己的移民身份,如何在泰國社會繼續發展?他們在努力適應泰國生存環境的同時,如何保留原有的習俗和傳統?這些問題至今是學者很少涉獵的研究領域。
(一)泰國北部的云南人
泰國北部包括帕耀府、南奔府、南邦府、夜豐頌府、清萊府、清邁府、達府和難府等,同泰國南部、中部以及東北部以廣東、福建籍華人為主不同,泰北地區的華人大多來自中國云南省。泰國北部地區之所以成為云南籍華人移民的聚居地,主要是因為地理位置的相近。云南位于中國的西南邊疆,不僅地理上與中南半島的多個國家山水相連,不同民族間的經濟和文化交流也源遠流長。[2](P12)雖然云南和泰國在領土上并沒有直接接壤,但仍然十分接近。由于山水相連,許多民族跨境而居,彼此之間有著地理和民族上的親緣關系。這些華人大致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是解放前移居泰國的云南人,以漢族和回族商人為主;第二類是解放后隨國民黨軍隊退入金三角地區的軍隊及家屬,以及其后遷入泰國的云南人。[3]目前,泰國北部的云南籍華人除早期遷入的回族外,主要來源有:原國民黨殘軍和他們的后裔,人數大概十幾萬,除了在泰國定居者外,其余流于世界各國;來自云南的少數民族,如阿卡族、苗族、回族、瑤族、拉祜族與傈僳族等,估計約有七萬人;“文革”期間,越境參加紅色游擊隊的知青,其幸存者中有一些后來輾轉到泰國謀生,其人數多少無法統計。
早期移居泰國北部的云南人中大部分是回民,他們大多居住在城鎮地區,繼續從事傳統的馬幫運輸貿易,同時又開發了別的商貿領域。而后期移居泰北的原國民黨軍隊及之后遷入的云南人,由于受到泰國當局的法律規章的限制,大多數只得集中定居在泰北農村,以從事農業為主,同時兼營一些手工業和商業,和泰國北部山區的土著居民進行貿易交換。20世紀60年代中期以后,隨著國際局勢的變化,泰國當局開始對那些新移居到泰北的云南人放寬限制,一些較晚時候遷到泰北農村地區的云南人也開始慢慢向城鎮發展,經濟活動也拓展到城鎮地區。
(二)云南人移居泰北的歷史
泰國當地人把來自廣東等地的講中文的華人稱為“Chin”,把從云南來的同樣是講漢語的云南華人稱為“Haw”(也有其它文獻拼寫為“Hor”或“Ho”,或者叫做“Chin-Haw”)。“Chin”這個詞在泰語中是“中國”或“中國人”的意思,該詞是直接從英語“Chi?na”一詞轉譯并按泰語習慣拼寫出來。關于泰北一帶的泰國當地人為何要用“Haw”來稱呼這些講漢語的云南人,至今仍有多種說法,目前還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
從公元13世紀開始,中國云南人就開始在東南亞北部一些國家的集鎮零星暫住。但是,云南人大規模離開家鄉而選擇定居泰國有兩次高潮:第一次是19世紀70年代中國回民起義失敗;第二次是20世紀50年代初云南的解放。在1949年,大批的國民黨軍隊因敗退而逃離到緬甸的撣邦。居住在緬甸的云南華人與當地少數民族的關系過于親密,而且國民黨殘余部隊影響到了緬甸政權的安全,因而緬甸政府向聯合國提出申訴。在聯合國的斡旋下,一部分國民黨殘余部隊遷到中國臺灣,但是大多數的殘余部隊還繼續逗留在泰緬邊界。很多殘余部隊就在這種情況下進入泰國,由于他們的難民身份,他們只可以在泰政府規定的范圍內活動。這也是歷史上云南籍華人大批進入泰國的第二次浪潮。為了便于管理,泰國政府把云南華人歸為三類:國民黨殘余部隊屬于第一類;第二類是指1954~ 1961年期間移民到泰國的華人平民,其中部分移民可能是這些國民黨軍官和士兵的親屬;第三類是指在1961~1978年移居泰國北部的華人。
(三)“孤軍”和美斯樂
1949年中國解放以后,一些國民黨的軍隊和難民百姓越過邊境流落到上緬甸的仇族和撣族所居住的地區。他們大部分來自滇西,初期中國臺灣當局利用這支武裝進行反攻大陸的軍事行動。后由于國際局勢的變化,相繼受到緬甸和聯合國的壓力,一些部隊撤到了臺灣。殘余的國軍則進入位于泰緬邊境的泰國山區。到了1954年,大部分來自云南的老百姓下山,移居清萊和清邁兩府邊遠的村寨。[4]一支身份不明的武裝力量盤踞泰國自然也引起泰國民眾的不滿。對此,泰國政府要么支持或者解除其武裝,要么將其撤出泰國。在當時動蕩的局勢中,解除武裝后無異于任人宰割。因此,兩軍高層通過各種渠道與泰國政府和軍隊高層保持往來聯系,以獲得最大限度的生存空間。最終,他們不得不選擇為泰國而戰,幫助泰國政府消滅境內異動分子,以換取在泰國的生存權。[5](P33)臺灣著名作家柏楊所著的《異域》及據此改編的由朱延平執導的同名電影,在其中稱這支武裝力量為“孤軍”。由于柏楊的這部作品在海外華人世界引起了巨大影響,“孤軍”的稱呼也漸漸流行,專門用于指代這支武裝力量。
(四)美斯樂的建立和概況
美斯樂位于泰國清萊府北部,地處泰、老、緬三國交界地區,地勢險要,平均海拔1 200米。村子終日籠罩在云霧中,從山上可以俯瞰方圓幾十里內的群山。美斯樂以前交通不便,如果沒有熟悉山路的當地居民帶路,外人往往會迷路。[6]1961年,原國民黨第五軍余部迫于國際局勢的改變,從緬甸境內撤到泰國北部。第五軍軍長段希文將軍看到美斯樂易守難攻的險要地勢后,決定在此定居。當年國民黨軍隊的營地依山而建,加上原來其他部隊占領的山頭,形成了方圓二十多平方公里的美斯樂自治特區。泰國大部分地區地處熱帶氣候,但美斯樂氣候常年溫和濕潤,年均氣溫15~20攝氏度,因此這里出產許多泰國其他地區少有的溫帶農作物和水果。
美斯樂目前共有13 912人,生活了1 600多戶。其中男性6 910人,女性7 002人。華人是美斯樂的主要民族,占總人口的比重為90%,其中以第二代和第三代移民居多,幾乎所有華人都是云南裔。除國民黨軍93師眷屬和后裔外,還有許多在緬甸和老撾流亡多年,因生活、戰爭等原因陸續逃亡到美斯樂的難民。其余10%的人口為當地的少數民族,如瑤族、阿卡族、傈僳族、拉祜族等。美斯樂華人普遍會說云南官話和漢語普通話,老年人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語言也多為云南話。第二代和第三、第四代美斯樂村民因為從小接受泰文教育,有著良好的泰語聽說讀寫能力,第三、四代村民泰語程度最好,但老年人會泰語的很少,而且生活中堅持講云南方言。
目前美斯樂沒有統計具體的經濟數據,但大致看來美斯樂村民的生活水平遠遠高于泰國一年30 000泰銖的最低生活保障線。具體來說,先期到達美斯樂的國民黨軍人及其眷屬,經濟狀況較好,他們大多擁有可使用的土地,經營旅社、商店、餐館等業務。后期的移民由于沒有合法的公民身份,他們不僅行動受限制,也無法享受泰國公民的各項福利,其子女外出務工的收入是主要經濟來源,他們的收入水平中等,生活狀況一般。[7]
除去一些外出務工的年輕村民外,美斯樂村民的經濟收入主要有兩種來源:
第一,農業收入是很多美斯樂村民經濟收入的主要來源。美斯樂因其特殊的氣候和地理條件,適宜種植亞熱帶、溫帶經濟作物和溫帶水果,主要品種有柿子、荔枝、李子、梅子等,這些水果除以鮮果形式銷售外,還經常腌制成果脯。蔬菜品種則有玉米、甘藍、蘿卜、姜等。水果和蔬菜主要銷往泰國國內,也有一部分出口東南亞其他國家。另一種比較重要的經濟作物是茶,特別是烏龍茶。不僅美斯樂的氣候地理條件適宜茶樹生長,泰國政府還特意撥出專款,供當地鄉議會舉辦品茶會,農產品展銷會,開拓銷售渠道。[8]詩琳通公主在向泰國老百姓介紹中國茶文化時,還特別提及了美斯樂茶葉,這也提高了美斯樂茶葉的知名度。中國臺灣相關機構也有專門針對美斯樂的援助計劃,在茶葉品種改良、制茶工藝方面,臺灣的協助使美斯樂的茶葉品質得到大幅提升,加強了市場競爭力。
第二,旅游業的蓬勃興起也大大增加了村民的收入。旅游業帶來的是集餐飲、住宿、娛樂于一體的綜合性產業,旅游業的興起也促進周邊產業的繁榮。自從經過20世紀70年代中國臺灣的相關宣傳以后,美斯樂的各類旅店、商店、餐館便不斷涌現,如今已經遍布美斯樂。據統計,美斯樂每年接待游客達10多萬,每年的11月至次年3月,是美斯樂旅游旺季,大批游客慕名專程來到美斯樂,親身感受那一段歷史。旺盛的旅游業也使得原本產業結構單一,經濟基礎薄弱的美斯樂實現了脫貧致富,保證了經濟的發展。
(五)二、三代美斯樂華人的現狀
按照泰國政府1939年頒布的《國籍法》的規定,泰國實行出生地主義為主的國籍政策。非泰國出生的外國人如要申請,則必須在父母取得公民證后,才具備資格來申請泰國國籍,而且其手續非常繁瑣,不僅要具備完備的證件,還要送交曼谷移民局審批,審批時間較長。20世紀50年代后進入泰國北部的第一代云南籍華人因為歷史因素成為無國籍的難民,他們以難民身份申請入籍的話則更為困難。因此至今美斯樂仍有很多第一代村民的國籍問題沒有解決,他們只能拿泰國政府頒發的難民證,這種難民證在出行、工作和上學等方面都十分不便。國籍問題也影響了他們對泰國內心的認同,第一代村民從心底一直認為自己是中國人,自己的家鄉就在中國,對中國的認可遠遠大于泰國(當然,在他們的眼中“中國”“大陸”和“臺灣”是三個截然不同的詞語)。雖然他們平素偶爾也會講泰語,但除非必要,日常生活中使用的還是云南方言。[9]
與此不同的是第二代之后的年輕村民,他們大多在泰國出生,自然而然地就獲得了泰國國籍。在20世紀80年代泰國“泰化政策”的大力推廣下,年輕一代的村民接受的是泰文中學的正規教育,學校使用的是泰文教學,學校里也有很多泰國本土的同學。泰文教育以及他們與外部社會、泰族的更多交流和接觸,為其新的價值觀的形成引入了許多新的文化要素。而中國大陸和中國臺灣對于他們來說,不僅僅是地理位置的遙遠,更多的是在感情上已成為一個印象之中的國度和家園。年輕一代也更多、更堅定地認為自己是泰國人,而不是他們祖輩所認同的“中國人”。
隨著美斯樂與外界的接觸日益增多,不同民族之間的交流和互動也日益頻繁,村民逐漸受到泰國本土文化的影響,特別是在1997年泰國政府逐漸將泰北的難民村定位行政村,正式納入國家行政體系后,美斯樂村委會以及泰文學校的日常運作基本與國家的工作節假休息同步。這樣,一些泰國的法定節日如潑水節、水燈節以及泰皇、皇后華誕等也就自然而然的進入了美斯樂村民的日常生活。就以泰皇后華誕為例,每年的8月12日為泰皇后華誕。這一天村中家家戶戶都在門外懸掛泰國國旗以示慶祝,泰文學校內還會舉行學生歌舞表演,附近小村寨的村民都會來到美斯樂參加皇后華誕的慶祝活動。參加活動的大多是中年和青年人,事實上這樣的大型活動也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廣闊的交流平臺,有了更多和外界溝通和交流的機會。在活動中有很多年輕人因此相識、相戀,甚至還有人最后結婚。因此,泰國公眾節日的慶祝活動非常受年輕人的歡迎,而慶祝儀式中效忠泰國、效忠泰皇等標語和場景也在塑造著年輕人的價值觀,逐步強化他們對泰國的認同和歸屬感。第一代的老人們雖然認為泰國的法定節日不是中國人的傳統節日,但也會入鄉隨俗,并不反對慶祝這些節日。
但并不是所有的入鄉隨俗都能得到認同。對于美斯樂的年輕人來說,對現代城市生活方式和更高經濟收入的向往,使他們普遍選擇南下,到中部曼谷等經濟發達的地區尋找機遇,但這些經濟發達地區有著明顯的社會等級分層。那些所謂的城市精英掌握了大部分社會資源,除享有特權的王室、軍隊和高級官僚外,掌控金融、工業、商業、農業資本的華商多是早期移民者的后代,以潮州人、廣府人、海南人為主。而對于作為城市新移民的泰北云南人來說,各種因素使得分享城市社會資源是一件很難的事。在日常生活交往中,無論是當地泰族還是其他華人,都把這些來自泰北的云南人視為一個特殊的群體——欽霍。在泰國主流媒體帶有偏見的長期渲染下,“欽霍”一詞有了負面的含義,即指不做正當生意、沒有受過教育的人。而長期以來普通泰國民眾對于泰北地區的負面印象(如走私和販毒等),也加深了泰北云南人融入泰國主流社會的障礙。
中國人類學學者王賡武先生在分析華人的文化認同時提出了從兩種文化規范入手的分析方法。第一種是被分析族群認為自身作為華人應該遵守的文化規范(包括語言、傳統倫理道德以及對宗教、地域及其他加強華人社會團結的類似組織的支持);第二種是被分析族群認為是有用并需接受的那些當地現代文化規范(包括華人社會以外的教育標準和職業結構,還包括非華語的外語技能,甚至還包括宗教皈依所有各種反映異質社會的社會習俗)。[10]本文在分析美斯樂華人文化認同問題時采取了這兩種分析方法。
(一)語言
語言是文化傳承的最基本的符號,語言承載的是濃濃的文化積淀。一個民族能否持續傳承自己的文化,能否保證自身獨特的思維方式,語言是關鍵因素。在美斯樂定居的第一代人都是中國云南人,毫無疑問,每個人都會說西南官話(一種漢語方言),有些少數民族村民還會講自己的民族語言。在第二代、第三代乃至第四代的美斯樂人依然能說流利的漢語。而這種對語言的繼承靠的是學校的正規教育和華人的勤奮學習。
在泰北,有很多帶有“華”字的學校,有興華、新華、建華、復華等,每一個“華”字背后都是在異國他鄉的華人對中華文化的眷戀。美斯樂也有遠近聞名的興華中學。在國軍93師定居美斯樂之前,軍隊里的孩子們從落地開始就隨大人在炮火中東奔西走,飽嘗艱辛。在到達美斯樂后,為了加強美斯樂第二代孩子的教育,段希文將軍自費創辦了“興華學校”。最初的興華中學教師和學校設施都很簡單,拿茅草竹子搭一間草屋作為校舍;再從軍隊中找一些識字的官兵作為老師;十多個軍隊家屬和一些周圍貧困家庭的孩子,從幾歲到十幾歲不等,都在一間屋子里學習。經過幾十年的發展,興華中學已成為泰北地區著名的華文學校。由于其卓越的教育質量,吸引了曼谷、清邁、清萊乃至老撾和緬甸的華裔學生。然而泰國政府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推行的“泰化政策”,政府要求在泰國各地實行國民義務教育,華文學校被勒令關閉。興華中學的校園也被泰國政府沒收,改建為政府的國民學校(即泰文學校),繼續說中文教漢字者會觸犯法律。直到1993年華文學校才得以重新建立,然而興華中學在八年前就已經被政府改為泰文學校,興華中學已經“名存實亡”。[11]學校只能租用已經屬于泰文國民學校所有的原校園來開辦華文夜校。學生每天上午八點半到下午三點半的時間里在泰文學校學泰文,下午四點半到晚上在興華中學再學習漢語。有的學生在泰文學校三點半放學回到家后,父母還在工作或在田間勞作,根本來不及做飯,學生只能餓著肚子去華文學校上課。很多年幼的學生又餓又累,不能專心致志地學習華文,很容易在課堂上打瞌睡。這樣的艱苦條件使得美斯樂的學生多多少少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厭學情緒,但家長的看管和督促過使很多學生度了艱苦的小學和初中。正是靠著華文學校堅持不懈的努力,美斯樂的后代才掌握了基本的漢語交流。隨著中國和泰國經濟交往日益密切,那些在曼谷打工的年輕一代因為流利的漢語,在工作方面有了巨大的優勢。曼谷很多華文報社的打字員和校對員都是來自美斯樂的第二代華人,也有很多年輕一代的美斯樂華人從事旅游方面的工作。當然,對于年輕一代的村民來說,他們經歷的是泰國國民學校的泰文教育,雖然也會講云南方言和漢語,但他們相互之間交流使用的還是泰語。但在同家里的父母和長輩交流時,仍然會照顧長輩的習慣,使用云南方言。第一代、第二代的村民互相交流時仍然使用云南方言,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們中的有些人至今仍然不會講泰語或者泰語不流利,但更多的是他們從小到大的習慣和內心深處對“中國人”這三個字的認同。他們仍然把自己看作在異國他鄉生活的中國人。相對于此,年輕一代的村民已經認同自己是一個泰國人,他們學習漢語是因為這是學習教育的一部分,同時也是必不可少的生活技能。
(二)倫理道德
在美斯樂最能體現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的是家庭的父系制度和“孝”的傳統道德。
美斯樂村民在婚姻與家庭方面,遵從傳統的以男性為中心的模式。女性婚后從夫居,日常生活中傳統的“三從四德”被予以強調,“相夫教子、孝敬公婆、繁衍后代“被視為婦德的標準。村里人家有客人來訪,招呼客人的一般都是家里的男主人,在沏好茶后,女性都會退回內屋或忙自己的事。在公共場合如婚宴、喪禮、齋宴等活動,婦女也是相聚坐一桌,很少與男子同席。在定居早期,軍隊還有征戰,這時村子日常生活的維持與這些女性的努力分不開。但女性的活動往往被限制在一定范圍,在公共領域,如村委會、自治會以及與村落相關的公共決策中,很難聽到女性的聲音。由于沒有經濟來源(在特殊的戰亂時期,第一代村民的家庭收入主要為軍隊發給的糧餉和補貼),她們的家庭勞動往往被忽視,女性也成為家庭和男性的附屬,更無社會地位可言。第一代的女性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她們雖然也偶爾感嘆,但大多數認為女人命該如此。
但是對于年輕的第三代、第四代村民來說,由于從小接受泰文教育,平常更多的是和泰國當地人接觸,當地人的一些松散的家庭觀念和價值觀也影響了他們。再加上現代媒體、網絡、時尚節目帶來的新鮮的價值理念,對于年輕女性而言,隨著她們的日常生活不必和軍隊、村委會等捆綁在一起,這就促成了她們女性意識的彰顯。因此,她們雖仍受到傳統倫理文化的影響,但她們對生活的選擇更加自由,不再像她們的長輩一樣成為男性的附屬。
“孝”的傳統理念是美斯樂一直延續至今的家庭道德,從定居到現在一直從未改變。“孝”也是目前維系大家庭存在的主要原因。在美斯樂,大多數家庭保持著三世同堂甚至四世同堂,兄弟與父母同住一個院子,分房但卻在一起吃飯。盡管現在很多年輕一代的村民逐漸離開村子,去清邁、曼谷甚至馬來西亞、中國臺灣學習和工作,并建立自己的家庭。但他們都會盡可能地留一個兄弟在家,照顧父母和家中的產業。在外的兄弟一般也不會提出分家,反而會定期寄錢回家,貼補家用。每逢春節、中秋這些節日,他們也會回家看望父母,并將美斯樂看作自己的家鄉。有些在外地工作的村民在結婚生子后還會把孩子送回村里,交給父母照顧。不管他們的教育背景如何,這種孝敬老人、報答父母的道德觀念一直是美斯樂最基本的道德標準之一。[12]
(三)歲時與節氣
美斯樂村民一年的生活周期基本上是按中國傳統的二十四節氣來運作,從除夕到立春,從雨水到春分……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美斯樂的一年是在辭舊迎新的爆竹聲中開始的。農歷大年初一子夜,美斯樂家家戶戶都在家中祭祖,家庭成員按照長幼順序依次在祖先靈位前叩拜,祈求祖先保佑。之后,父母、長輩也會接受晚輩的跪拜,給晚輩發紅包作為壓歲錢。凌晨村中小孩便會挨家挨戶地敲門拜年。此時每戶人家都會準備一些紅包、糖果,等待著小孩來訪,這稱作“開財門”,據說誰家的門被敲的次數最多,也就預示著新的一年中財運最旺。[13]
農歷正月初一,美斯樂很多人吃齋,也有部分人是早素晚葷,還有一些人不忌諱。村民在這一天還要準備好祭品,到村外迎接財神、灶神、喜神。出行接神之后,村民會去觀音廟、土地廟、關帝廟燒香求福。
農歷二月初八,按照云南家鄉風俗,美斯樂全村村民都要去土地廟獻祭。在過去一年中,村民中如有人家生男孩,就用豬作祭品,如果是女孩就用雞作祭品。獻祭后,村子在土地廟旁殺豬設宴招待村民。村民如果無法到場,也要拜托其他人將禮物和功德錢帶到。
農歷三月清明,在清明節左右家家戶戶都要祭祖、掃墳拜墓。即使村民不去目的地,也要在家里設香案祭拜子線,香案上還要有楊柳葉,以示清吉。
農歷五月初五是端陽節,主要是吃粽子,供菩薩,沒有公眾儀式。
農歷七月中元節,首先是接祖,農歷七月初二,村民各自在家中設香案迎接亡靈。之后天天祭拜,直到農歷七月十五,送祖,敬香獻飯,家庭成員依長幼次序向祖先靈位跪拜后,將所折紙元寶、紙衣服、冥幣等燒掉,給在陰間的祖先亡靈享用。
農歷八月十五中秋節,在外地工作的家人都會回來相聚,吃月餅、賞月。
農歷九月十九,觀音菩薩出家日,村里會有觀音會。村民到觀音廟拜觀音、敬香、捐功德、吃齋,寺廟尼姑誦經、做法事。
農歷十二月三十除夕,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家家戶戶很早就開始忙于準備年夜飯、裝點布置房間,如貼春聯、制作搖錢樹等。搖錢樹用約一米半長的竹筒制成,上部插著青松枝和鮮花,象征松柏常青,鮮花四季,竹竿上還掛著許多紙元寶,搖錢樹就立在門外,須對著大廳中的祖先牌位。
(四)宗教信仰
觀音信仰是中國民間最普遍的信仰,原為佛教信仰,觀音為佛教中的菩薩,女相觀音約始于南北朝時期,盛于唐代之后。隨著佛教在中國的本土化,觀音逐漸被納入中國民間宗教體系,并衍化為有眾多化身傳說的女神信仰,被奉為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有求必應的觀世音菩薩。農歷二月十九(觀音生日)、六月十九(觀音成道日)、九月十九(觀音涅槃日)為觀音誕,各寺廟就齋堂在這一日也都以素菜為供禮,舉行發揮,為信眾祈福,信徒也會去寺廟敬奉香花、許愿、還愿。享祀觀音的習俗活動大體有:屆期或其前后,吃齋茹素,謂之“觀音素”;禱祝許愿、還愿,多是婦女焚香舍物,禱祝以求子嗣,得嗣則還所許之愿。
當美斯樂村民在泰國北部逐漸定居下來,生活日趨穩定后,觀音誕的儀式活動也隨著觀音寺的修建開光逐步恢復起來。美斯樂的觀音寺依山而建,建筑風格和中國國內的寺廟很相似。進入觀音寺最先看到的是大雄寶殿,里面有如來和觀音像,大殿前面的兩根柱子有盤繞的龍。村民到寺廟后一般都會捐功德錢,大致是一二百銖,即使有事無法到達也會托人帶到。接著村民會開始折紙元寶和紙錢,準備好之后村民會到寺廟中敬香拜佛,祈福許愿,在寺中尼姑誦經結束后,村民便將折好的元寶和紙錢在香爐中燒掉。中午,村民會在廟外搭好的棚中用齋,齋后村民便陸續離開寺廟。
對于歲時和節氣的認識,也從一定程度反映村民對于中國文化傳統的認知與實踐。但是,從不同年齡段的村民對節氣的認識中,也可以看到其文化特種及認同的微妙轉變。[14](P4)村中的第一代老人談起歲時、節令時,他們總是興致勃勃,還會一邊回憶起一些關于歲時、節氣的軼事和傳說。相比第一代老人的津津有味,第二代、第三代人對于這些東西就有些淡漠了。[15]他們對于這些節氣只有春節和中秋有比較深的印象,其他的像中元節、春分、秋分等等,就一無所知,更不用提這些節氣背后的文化氣息。雖然家中長輩會年年準備應有的物品,但仿佛這些節氣只是老人才過的節日,第三代人更多的是對泰國的潑水節、水燈節等節日比較喜愛。雖然這些節氣的儀式基本上都是由村中長輩指導完成,年輕人大多只是被動參與,也不明白儀式中繁瑣細節所代表的含義,但至少能直觀地感受到這些云南人的傳統風俗。雖然現在隨著中國影響力的增強,中華文化在泰國成為泰國人都普遍喜愛的文化,很多泰國人都對中華文化充滿著好奇和新鮮感,這對美斯樂的文化和習俗繼承有著積極的意義,但是,隨著美斯樂與外界特別是泰國主流社會文化交流的增多,新一代的村民受泰國本土社會文化的影響會越來越大,他們的世界觀與認同感距離泰國社會也越來越接近。相比之下,他們對中華文化的繼承變得越來越困難。筆者作為其中新一代的村民,對于中華文化的流失也很痛心,中華文化和泰國本土文化都有其優秀之處,真心希望美斯樂能融合兩種文化的優點,共存共榮。
本文以美斯樂為例探究了1949年后移居泰國北部的云南籍華人的文化認同和習俗繼承。之所以選擇美斯樂,不僅因為那里是筆者成長的地方,也因為美斯樂是這一時期建立的比較典型的泰北云南難民村,且在國際上也有一定的知名度。
對于最早在美斯樂定居的那一代人來說,盡管他們宣誓效忠泰皇,但卻始終沒有完全融入泰國社會,因為軍隊和販毒歷史,泰國官方和主流社會對他們仍然有所顧慮。這也加深了他們內心深入的不安,常常有身在異鄉的感覺。與此同時,他們也明白自己已經不可能再重新回到中國大陸尋求發展,他們的認同也變得模糊和多元。他們內心深處把自己當做中國人,也習慣于稱自己為泰國北部的云南人,并且樂于將這些華人的節日和傳統保存延續下去。
對于新一代的年輕村民來說,他們是在泰國土生土長的一代。他們的成長環境與長輩截然不同:他們的生活遠離戰亂,從小接受泰文教育,了解泰國社會和文化。雖然他們也學習華文,但學習動機正在漸漸改變,從以前認為是理所應當的事變為一種謀生技能。而泰語的流利運用使他們很容易融入村外的世界,很多人都認同自己的泰國人身份。隨著與外界交流的增多,泰族的一些價值觀念也對他們產生了影響,比如對華人傳統民間信仰和節日缺乏興趣,對婚姻的態度比較開放等。但從小受到的家庭教育和華文教育依然在潛移默化地決定了一些觀念。總之,家庭的重視以及華人的傳統倫理道德,對他們而言都被認為是理所應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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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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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969/j.issn.1003-4641.2017.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