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駿
(西南政法大學 重慶 400031)
追尋正義
——《理想國》卷二(357a—367e)解讀
董駿
(西南政法大學 重慶 400031)
在《理想國》的第一卷中,蘇格拉底與三個對話者——克法洛斯、珀勒馬科斯、忒拉敘馬霍斯——并未就“何為正義”達成一致看法,蘇格拉底表面上的“說服”也并不能使他們滿意。因此,在第二卷中,對話者繼續就正義的實質展開討論。盡管在第二卷中,對話者仍然未能就“何為正義?”獲得一個確定的答案,但格勞孔與阿德曼托斯的不斷追問以及二者在追問過程中的不同做法卻使得整個討論逐步深入從而愈加逼近正義的實質。
理想國 格勞孔 阿德曼托斯 正義
雖然在《理想國》第一卷中,克法洛斯、珀勒馬科斯、忒拉敘馬霍斯三個人對于何為正義同蘇格拉底進行了一場“馬拉松式的探索”,但問題并沒解決。忒拉敘馬霍斯的言論不僅沒有解開格勞孔兩兄弟心中的困惑,反而使他們心中的困惑更進一步加重。蘇格拉底表面上的“說服”并不能使他們滿意,他們要的是真正的說服:正義依其自身的性質在每一方面都比非正義強!所以,魯莽的格勞孔并不愿意忒拉敘馬霍斯就此放棄爭論,從第二卷一開始,他便迫不及待接過話題開始了對這一問題的進一步追問。
格勞孔雖然延續了忒拉敘馬霍斯的話題,但他在內心里并非就是這么認為的,正如他自己所說“每當我聽忒拉敘馬霍斯以及無數的其他人那么說,耳朵里總是嗡嗡作響,真不知所措”[1](P43),他們延續話題的目的僅僅是想聽到一種確定性的回答,或者更明確地說是一種相反的聲音,即“正義比非正義強”。
格勞孔認為要探討正義的本質就得先要從源頭上去考察。按照這種思路,正義被界定為既干非正義之事又忍受非正義之事的人相互之間為了他們自己的共同利益所達成的一項協議,它介于“干非正義的事而不受懲罰(最高尚的人的本質)”和“忍受非正義的事而不能因此為自己報復(最低劣的人的本質)”這兩者的中間。它受人歡迎,并非因為高尚,而是因為它病弱得不能做非正義之事才被人尊重。一個有能力的人“絕不會和任何人達成什么不做非正義之事、不容忍非正義之事的協議”[1](P44)。在這里,格勞孔第一次基于“自然/約定”的二分將正義的討論引向深入從而超越了“智術師”在討論正義時的思想局限。這表明格勞孔并未被社會上的通行意見所蒙蔽,而恰恰反映了他窮究事物本質的決心和勇氣。
接下來,格勞孔為了說明“那些缺乏能力干非正義之事的人并非在心甘情愿干正義事業的事”[1](P44),他引用了“居蓋斯的金戒指”的傳說,在擁有具有神奇魔力的金戒指之前,居蓋斯只是一個牧羊人,一個在“呂底亞統治者手下的奴仆”。但當他意外獲得一枚金戒指,并在偶然間發現了金戒指的神奇功能之后,他“立刻設法當上了向國王匯報的信使之一,接近并且勾引了國王的妻子,又和他合謀殺了國王,奪取了王權”[1](P46)。所以,由此看來,一個人干正義之事,并非心甘情愿,而是由于種種原因的限制(年老、體弱、愚蠢等)而不能干非正義之事,一旦他獲得干非正義之事的能力(比如故事中的金戒指),他便會充分利用自身條件,竭盡所能地獲取各種利益。而“如果一個擁有這樣能力的人不希望做任何非正義之事,不去侵占別人的東西,那么他在人們的眼中就好像是個最可憐、最無用的蠢貨。盡管他們各自當著對方的面不斷夸獎那人,彼此相互欺騙,就因生怕自己的利益被人侵犯。”[1](P46)
格勞孔在接下來的討論中通過將“最正義的人和最不正義的人分開以便能夠做出正確的判斷”。對于徹底的非正義者,他們以正義之名做不正義之事,憑他們的氣魄和活力,以及憑他們擁有的朋友和財產,他們能夠自我糾錯,也能為自己辯護,他們可隨意使用武力。非正義者可以毫無顧忌地干非正義之事,面臨爭端,他們得到更多,他們伺候眾神以獲取更多恩惠。所以,根據眾神和人類的安排,非正義者的生活強于正義者的生活。對于徹底的正義者,讓他和前者處于相反的境地,拿走他身邊因正義之名而得到的一切東西,只剩正義,而且還要讓他背著最大的非正義的名聲,在這里,格勞孔將正義和非正義推向了極端,“他想洞察表象之下的事物,或者說要超越表象,直達靈魂,找到純粹的或者說簡單的、沒有沾染(unmixed)人類生活固有的復雜性的東西。格勞孔似乎要讓世界脫離各種表象,就像如果能在蘇格拉底那里聽到令人信服的觀點他就準備摒棄眾人的觀念一樣。”[2](P75)
與弟弟格勞孔不同,阿德曼托斯則從另一個方向出發,試圖展示出那些贊揚正義、指責非正義的人“贊揚的并非是正義本身,而是與正義相連的名望聲譽”[1](P49)。因為,做一個被人們認為是有正義的人,官職、婚姻以及格勞孔剛才列舉的其他一切都會隨這名聲而來。他們甚至把聲譽名望和天神相提并論,就此列出無數好處,聲稱這些東西是天神們所賜。他們搬出赫西俄德和荷馬,穆塞奧斯以及他的兒子來描述堅持正義所帶來的好處,而那些不講正義的人,則受著種種懲罰,如果這些人是活著的,他們還會伴隨著種種惡名。
除此之外,阿德曼托斯還向蘇格拉底呈現了另外一套關于正義和非正義的說法:正義是好事,可做起來困難費勁;非正義讓人感到羞恥,可做起來痛快、容易成功。非正義之士給人帶來的好處超過正義之事。他們推崇富有但不義的人和手握重權者的幸福,表面上稱頌暗地里鄙視貧窮而軟弱的人。更為重要的是,他們聲稱天神們在這里眷顧壞人而懲罰好人,成為他們達到某種目的的工具。詩人在這里充當所有這些言論的證人。比如在赫西俄德那里,非正義易行;在荷馬那里,天神們可被凡人引誘利用,用他作證。而穆塞奧斯、俄而甫斯(塞勒涅和繆斯女神們的后代)所著的書籍則使人相信:人們可通過祭禮和歡慶活動來實現罪孽的解脫和清除。
上述所有這些說法對年輕人的靈魂會產生什么影響?他們應該做什么樣的人、走什么道路,自己才能度過最好的人生?他們是“靠正義,還是靠種種彎曲的騙術攀上高聳的城墻,如此把自己四面保護起來,然后過完人生?”[1](P52)社會上充斥的流行觀點(比如,一個真正的正義者,不僅沒有任何利益,而且還會面臨痛苦和損失;一個披著正義之名的非正義者反而獲得猶如天神)并不能令阿德曼托斯滿意[1](P52)。相反,精明的阿德曼托斯在這里利用智術師們的技巧和修辭對這些觀點進行了重新包裝,比如他說:“為了全力以赴追求‘名聲’,我必須讓智慧高超的阿爾基羅科斯的那只貪婪狡猾、心計多端的狐貍跟在我身后。”以及“為了不暴露自己,我們將設立秘密組織和黨團,而且讓教授雄辯術的專家為我們傳授有關公民集會和法庭的訴訟藝術”等。這樣一來,問題的解決在蘇格拉底面前就顯得更為突出、更為急迫。這還不算,阿德曼托斯還更進一步地將這些觀點建立在“神義論”的基礎之上,使這些觀點有了深厚的神學底蘊。
然而,問題仍未解決,阿德曼托斯仍然迷茫。從古至今的人們根本沒人指責過非正義,也沒贊美過正義本身——除了贊美正義的名聲和威望以及他們所招引來的種種“禮物”。對這兩種東西,也從沒有人在詩歌或私下交談中用理性對此作過充分的闡述,證明非正義是靈魂本身所能擁有的最大的低劣之物,而正義則是最大的高貴之物。但即便如此,他也并未就簡單相信忒拉敘馬霍斯的主張:“非正義強于正義”,他在此極力做的是將社會中有關正義和不義的種種流行觀點梳理并集中展現出來,把附加在正義和非正義之上的種種虛偽的東西剝離開來尋求蘇格拉底令人信服的辯護:展示兩者各自根據自己的本性對擁有它的人產生什么影響,各自能否躲過天神和人們的眼目,使得一方好,另一方壞。[1](P55)
在阿德曼托斯陳述對立派觀點的過程中,他多次提到天神和詩人,這至少表明:天神和詩人是擾亂阿德曼托斯思想的兩個重要原因。然而,如果從大的社會背景來看,天神和詩人又何嘗不是當時社會信仰混亂、道德危機的推波助瀾者。在天神和詩人二者中,詩人的作用更為根本,因為在上文中,“那種危險的神學也是以這些詩人為依據的。人們可以通過神秘的儀式洗凈所犯的罪惡,可以用獻祭和祈禱來取悅神靈,對這些錯誤信仰,荷馬、穆塞奧斯、俄而甫斯難逃其咎。”[3](P87-88)
阿德曼托斯和格勞孔都是想從蘇格拉底那里得到關于“正義是什么”的確定答案,但在針對這一目的所采用的方法和策略上,兩兄弟卻有著諸多的差別:
第一,無論是從正義的起源探討正義的本質,還是引用“居蓋斯的金戒指”的傳說,又或是通過假設將正義和不義推向極致來比較正義和不義誰更善,格勞孔都是為了突出或強化心中所疑惑的忒拉敘馬霍斯的基本觀點:“非正義比正義強”。而阿德曼托斯重復人們的觀點,引述詩人的語句,強調天神的報酬則不僅是為了說出格勞孔尚未說出的東西,更是為了指出:“那些贊揚正義的人并非是贊揚正義本身,而是贊揚正義所帶來的一系列好處。”兩者路徑、策略不同,前者似乎在極力強調非正義的好處,而后者則熱衷于正義帶來的好處——盡管這都不是兩兄弟的本意——他們的本意是通過這種互為補充的方式來最終達到對正義/非正義本性的認識。
第二,格勞孔在說明非正義比正義強的過程中,所舉之例,所假設之事處處透露出他的統治者的潛質:胸懷城邦;而阿德曼托斯在說明人們“贊揚正義并非是在贊揚正義本身”時,他更感興趣的是正義帶來的那令人愉悅的后果,“在人們對正義的贊美中,他最看重的是諸神賜給正義的回報。他所提及的主要是個人的愉悅——大地豐饒多產,羊群繁殖,羊毛豐收,人丁興旺,綿延百代。他甚至引用一個詩人的話,認為正義的報酬就是讓人可以‘一觴一詠,一消永日’。所以,由此看來,他更看重個人的幸福。”[2](P80)
第三,與阿德曼托斯相比,格勞孔在性格上要堅韌得多。格勞孔指責人們把正義說成是件苦差事,不喜歡人們把正義比喻成苦口良藥,因為這意味著人們并不是因為正義本身而選擇正義。哪怕克服種種困難,最終得到的并不是純粹的善,格勞孔也不會因為艱辛而退縮。即便讓正義的人為之忍辱負重,他也要找到正義之善。相反,阿德曼托斯則認為,如果正義的人歷經磨難,正義就不是善。他想要的是輕松和快樂。阿德曼托斯甚至主張,人們應該行不義并且遠離不義之名,并為此種做法尋求捷徑:“我們偷偷地拉幫結派,從辯論大師那里學習修辭術”。格勞孔贊美不正義時,把不正義作為未摻雜惡的一種善,而阿德曼托斯贊美不正義,是因為不正義比正義更加輕松愉快。[2](P81)
第四,在對待社會上的諸種流行觀點時,格勞孔更多地是盡可能地排除外界的干擾;而阿德曼托斯對這些觀點卻能夠常常持一種同情的態度,它在擔心這些主張或觀點對年輕人的影響時指出:“我的蘇格拉底,如此之多的有關美德和邪惡的論述,如此涉及人類和天神們對其所持的態度,你想想,這些會對年輕人的靈魂產生什么影響·……他們應該做什么樣的人、走什么道路,自己才能度過最好的人生?他們是“靠正義,還是靠種種彎曲的騙術攀上高聳的城墻,如此把自己四面保護起來,然后過完人生?”[1](P52)
第五,在對待詩的問題上,施特勞斯認為,“格勞孔的演說是在運用詩;而阿得曼托斯的演說是在指控詩”,他意在暗示,阿得曼托斯不像格勞孔那樣對詩感興趣。[4](P91)但是,這一說法遭到了尼克爾斯的攻擊,他認為,格勞孔的詩——如蘇格拉底所言,他對正義與不正義的人的描述像是在對雕像精雕細琢——顯然毫無詩性。與蘇格拉底提出的教育護衛者的樸素的(austere)詩一樣,格勞孔的詩形式簡單,人物性格單一,沒有詩人們典型的戲劇化手法描繪的那般復雜。此外,盡管阿得曼托斯指控詩,但他懂得詩人在繁復的細節中表達的含義,并且對詩態度認真。他對詩歌的興趣與他對個人快樂的欲望是一致的,詩人通過激發熱情給人帶來快樂。[2](P82)
第六,在思考問題的方法上,格勞孔善于跳出事物本來的框架,在一種新的范疇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觀點,比如:在質疑忒拉敘馬霍斯的觀點的時候,它基于“自然/習俗”的二分從正義的起源上來分析正義的本質。這種方法往往能夠提出較為獨特的觀點,但深度似乎不夠。“相比之下,阿得曼托斯則主要就自己聽說過的觀點展開討論。他并不只表示認同,而是分析觀點背后的深意所在。那些觀點雖然不是阿得曼托斯提出的,但他對觀點的分析見解獨到。他的心智(intelligence)和喜好(inclinatoins)與格勞孔截然不同。他不提出并捍衛自己的觀點,而是貼近民眾想法(common opinion),并且分析觀點時比格勞孔更加細致入微。”[2](P80)與格勞孔相比,阿德曼托斯更為精明,他善于利用智術師們關于采用的修辭技巧來包裝他所述說的觀點,而且,他還善于將那些觀點建立在“神義論”的基礎之上,不給蘇格拉底留下一丁點兒余地。
從第一卷的克法洛斯、珀勒馬科斯、忒拉敘馬霍斯到第二卷的格勞孔、阿德曼托斯,他們探索正義的方式和水平步步深入,但即便是經過格勞孔兄弟的努力將追問正義的方式推向了極端,這仍然不是柏拉圖的終點。在柏拉圖看來,前述諸位的正義觀,或是對正義的疑惑都有一個共同的要素,那就是他們把正義都當做某種外在的東西——技藝、強者的利益、契約、神的恩惠——來加以對待,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把正義放在人的靈魂,或放在它所應該處的位置上加以考慮。柏拉圖想做的是,通過蘇格拉底之口來證明:正義在起源上不依賴于某種偶然的約定,在效力上也不依賴于外部的強力。換句話說,他要證明的是:正義不依賴于任何東西,它必須從它自身來證明它的善和強大,它超越特定的時空限制,從永恒走向永恒。為了進行這種證明,柏拉圖不是首先證明“正義是人的內在的本性所需,是人的靈魂的恰當狀態”。而是采取了一種迂回的方法[1](P56-57),先探討靈魂中的正義被放大后的狀態——“城邦中的正義”,然后再反過來證明人的“靈魂中的正義”,而這些構成了第二卷接下來的主要內容。
[1][古希臘]柏拉圖.王雙洪譯,王揚譯注.理想國[M].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
[2][美]尼柯爾斯.王雙洪譯.蘇格拉底與政治共同體——《王制》義疏:一場古老的爭論[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
[3]劉小楓選編.張映偉譯.《王制》要義[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
[4]Leo Strauss:the City and Man,Chicago:Rand Mcnally& Company,1964.
B502.232
A
1007-9106(2017)02-0131-04
*本文為重慶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專項課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大學生法治教育研究”(編號:2016ZDZT20)階段性成果。
董駿(1984—),男,西南政法大學行政法學院法理學專業博士研究生,重慶文理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西方法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