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穎
借由領保聯絡員建立安全聯防機制,為一線領事官員開展工作提供支撐,同時進一步提高了案件的處置效率
律師張志遠有些“分裂”。
大多數時候,他是德國豪埃森律師有限公司的合伙人,曾經帶領團隊幫助大型中資企業赴德投資并購。
但有時,走出位于德國法蘭克福統一廣場一座大樓28層的辦公室,他需要與“被德國丈夫送進精神病院的中國女性”長談幫助其恢復人身自由,或者仔細研究“一個被火車撞得面目全非的中國留學生的尸體照片”只為找出其死因……
這種反差源于他自2012年開始擁有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駐法蘭克福總領事館名譽領事保護聯絡員”(以下簡稱“領保聯絡員”)這一身份。
“總領館管轄面積大而人手有限,在提供及時、有效的領保服務方面面臨著挑戰。”中國駐法蘭克福總領事王順卿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說,領保聯絡員機制的建立,是對“以人為本,外交為民”工作理念的踐行和創新。
自2012年6月以來,共有40多位旅德華僑華人受聘于中國駐法蘭克福總領事館,成為領保聯絡員。他們熟悉當地情況,人脈資源豐富,迄今已為50多起案件當事人提供了及時有效的幫助。
靠什么改變“小馬拉大車”
中國駐法蘭克福總領事館領區下轄德國西、南部巴符、黑森、萊法和薩爾四州,面積約占全德四分之一。轄區內有華僑3萬人,留學生約13000 人,中資機構人員1萬多人。
公開資料顯示,2014年,中國駐法蘭克福總領事館接案并處理領事保護案件90余起,其中包括9起僑胞和留學生意外事故傷亡案件;2015年,該館處理領事保護案件60余起,包括10起意外事故傷亡案件。
可是,該館領事部只有7人,專職負責領事保護工作的只有1人。領區面積大,人手不足,王順卿和他的同事們在工作中時常有鞭長莫及的“無力感”。
長期從事領事保護研究的外交學院外交學與外事管理系教授夏莉萍對此深表理解。
2015年年底,外交部領事保護中心官員在接受她訪談時表示,當前領事保護中心遇到的最大難題并不是經費,而是案件量太大,難以應對。
“2016年2月,我得知外交部擬在未來幾年內將部內人員編制由現在的5000多人擴大到約1萬人。”夏莉萍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增加外交投入是緩解當前領事保護供需矛盾的一條途徑,要改變“小馬拉大車”的局面,還需要創新工作機制。
王順卿告訴本刊記者,過去幾年,領保聯絡員機制在處理突發案件和預防性領事保護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借由領保聯絡員建立安全聯防機制,可為一線領事官員開展工作提供支撐,同時進一步提高案件的處置效率。”
一對湖南籍夫婦在歐自駕游期間財物被盜,身無分文又語言不通的兩人焦急萬分。事發地相距中國駐法蘭克福總領事館有400多公里,遠水難解近渴。“一名湖南籍領保聯絡員便找到其在事發地的朋友以及當事人在國內的家人,提供了應急幫助。”王順卿說。
據他介紹,聘用領保聯絡員的主要原則是,受聘人應具備相應的意愿和能力,比如,樂于助人,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和良好的溝通能力,比較熟悉當地法律法規等。同時,地域分布要科學、合理。
上述湖南籍領保聯絡員是德國湖南同鄉會會長李先秋。上世紀90年代在德國打工,“并不知道‘領事保護為何物”,他就曾無償為一位家境貧困卻在德國遭遇交通事故而亡的湖南老鄉辦理后事。

隨著旅德游客增多,“當時領事保護遇到的最大難題并不是經費,而是案件量太大,難以應對。圖為中國游客在德國漢堡附近參觀俾斯麥故居
“從職業來看,目前擔任我館領保聯絡員的有中餐館老板、旅行社經理、商貿公司經理、僑社負責人、中文學校校長、大學教授等。”王順卿告訴本刊記者。
領保聯絡員的職業分布也有“學問”。比如,有數據顯示目前在德國的20萬華人中有超過60%的人從事與中餐業相關的工作。遍布在德國各地的中餐館和中餐快餐店超過8000家。中餐業者也是德國眾多華人社團的基礎。
“考慮到領保案件涉及法律問題較多,我館還專門聘請了幾位華人律師擔任領保聯絡員。”王順卿說。
來德國已十余年的張志遠就是其中一員。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律師的特殊身份有利于協助使館完成領事較難完成的工作,比如從檢察院或警察局調閱原始卷宗。
走下去的動力
于是,律師張志遠就遇到了“被德國丈夫送進精神病院的中國女性”。
這位中國女性遭德國丈夫故意激怒,歇斯底里,發火大叫亂砸東西。警方認定其行為為婚內暴力,將其送進精神病院,并剝奪了孩子的撫養權。
盡管令人同情,但實施援助卻比較困難。張志遠告訴本刊記者,“首先,這類事件發生在家庭內部,沒有旁證,中國妻子語言不通,法律知識淡薄,包括我在內的絕大多數華裔律師執業領域多為經濟法和商法,對婚姻法難言精通。”
張志遠第一時間代當事人尋求婦女保護組織和婚姻律師的幫助。“如果當事人和律師溝通有問題或不能理解相關法律文件,我會盡量提供幫助。”在他的努力下,上述中國女性恢復人身自由,但因經濟條件差等因素,她最終未獲孩子的撫養權。
德國中餐協會會長胡允慶作為領保聯絡員的遭遇之一也同樣棘手。
幾年前,一名旅德華人在圣誕節前夕去蒸桑拿,而后直接跳進冷水池,造成腦充血,送醫后被診斷為腦死亡。而從醫院確認“無法救活,無法康復”那一刻起,德國保險公司將不再支付費用。
在等待患者家屬赴德期間,胡允慶“與保險公司協商,延長了保險時間”。患者父母堅持包機將其送回國救治,善心人士、保險公司和家屬共同承擔了6萬多歐元(約合人民幣44萬元)的包機費用。
還有一位湖南籍博士留學生自殺身亡,親屬卻拿不出赴德為其處理后事的機票,領事館找到李先秋尋求幫助。
“我隨即在當地中文媒體和微信群里發動湖南同鄉及華人社區的朋友進行捐款。僅用了四天時間,就籌集到約合人民幣16萬元的善款。”李先秋說。
王順卿告訴本刊記者,在過去幾年,聯絡員機制在處理突發案件和預防性領事保護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
在夏莉萍看來,類似“領保聯絡員”這樣的駐外使領館與當地華人華僑的合作機制,“是對領事保護方面投入不足的有效補充。”
但張志遠偶爾也會接到令人“哭笑不得”的求助電話。有人問“房東要漲50塊房租,還每天查看廚房,嫌我擦得不干凈,這是歧視嗎?”還有人問“我逃票被抓,檢票人員為什么對我態度特別差?”并要求其“快來擺平他。”
更有愛莫能助的“無力感”和難獲理解的“失落感”經常襲來。
張志遠曾接手一例旅德華人疑似食用野菜死亡案,前后總共申請了三次死亡原因鑒定,并和警方及檢察院進行了大量溝通。“如果按每小時300歐元(約合人民幣2200元)的最低收費標準來計算,我和同事的工作量大概在五萬歐元(約合人民幣37萬元)。”
“可惜最后也沒能證明這是一起醫療事故。”他告訴本刊記者。有受害人家屬情緒失控,便罵領館不幫忙,罵律師無能。
更有同行問張志遠:“你和那些搞餐飲、批發、搞旅游的,還有外嫁女和留學生搞在一起圖什么?他們既不能成為你的客戶,也無助于提高人際交往的層次。”
“走下去的動力只是想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他說。
1:130000與1:5000
擔任領保聯絡員以來,張志遠“與超負荷工作的領事們有了很多共同話題,能感到他們的工作不易。”
李先秋也經常在法蘭克福機場,“看到領事館的工作人員半夜三更還在解決問題。”
另一位領保聯絡員,德國文成華僑華人聯誼會會長余光金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領事們告訴我,有任何關于同胞的困難,二十四小時隨時聯系他們。”有一次去領館辦事,他看到領事們從使館里面跑著出來,趕去處理案件。
在夏莉萍看來,領事保護中的“供需矛盾”并非中國駐法蘭克福總領事館獨有。“我國大約有600名駐外領事官員,平均每名領事官員要負責處理大概13萬名在外中國公民的領事保護事務。”她告訴本刊記者。
而另一組被廣泛引用的數據是,1個美國領事官員僅服務5000個對象,日本1萬多,俄羅斯1.2萬,英國約3萬。
2017年全國兩會上,全國政協委員、駐德國大使史明德大使直言不諱地說,“我們人手很不夠,大量缺編。24小時都要堅守陣地完成任務,工作人員也是比較辛苦的。”
“無論是人員配置還是現在的工作方式,都遠遠跟不上形勢。目前我們的政府、外交部也在研究擴編人員、改進工作方式,利用一些手段讓我們的工作能跟上形勢變化,”史明德說,這些當然需要錢、需要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2016年11月,來自23個國家的27名華人華僑來到中國接受外交部組織的“領保聯絡員”培訓。外交部領事保護中心常務副主任楊舒當時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外交部已經在20個國家的中國使領館啟動“領保聯絡員”制度試點。
夏莉萍表示,要有效解決中國領事保護需求與外交投入之間的矛盾,不僅需要增加外交投入,還要繼續發揮現有的多方參與和合作的領事保護預防和處理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