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的風有香氣

科比的8號球衣和24號球衣宣布徹底退役時，她正坐在高中母校邊的蘭州拉面館里。回族大師傅扯面虎虎生風，然后開蓋，下勺。水汽氤氳里，她和前桌幾個盯著小電視的少年，都不禁淚濕眼眶。

一

幾乎整個學生時代，她都是班長。

可她家境清苦，幼時因父親出軌受盡白眼，能有這般成就，完全是她苦心經營的結果。

幸好老天沒有趕盡殺絕，給了她一副可人的長相，因待人接物和藹可親，就連讓班主任頭疼的差生都鮮少為難她，他們都說班長無女神架子，值得真心以待。

而她也從未對任何人表現出歧視或不公，那些淡淡的黑暗的鄙夷心思，連同她的自卑與嫉妒，都被藏得很好。

晚自習打鈴，教室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除了第一排在題海沉浮的她，還有最后一排一個趴在桌上睡覺的男生。這次月考排名他又是倒數，偏偏仍能心安理得地在自習課上摸魚。

她離開前本打算叫醒他，在經過第三排座位時，她瞥到了課桌里那部嶄新的iPnone。

它的主人是班上張揚又馬虎的富家女。锃亮的屏幕照出她清瘦的臉，在偷偷把手機塞進校服口袋時，她自我開解：沒關系吧？反正有錢人家的小姐一向喜新厭舊，與其被冷落，倒不如借她應急。

她厭惡極了每次獨自補交資料費的尷尬。

賣手機的錢剛交上去，富家女就哭著在教務處告了狀，連她的父母也來學校和班主任談了話。班主任扯出“不能助長不正之風”的口號，動員所有人徹查，最后矛頭齊齊指向那晚負責鎖門的她和最后走的他。

辦公室里的二人都沉默著，她是心虛不敢說話，他是坦蕩不想解釋。最后班主任表態：更相信班長。

聽說他賠了錢，記了大過，嘴角還掛上了不知道哪里來的瘀青。而他當眾念出檢討時，依然一臉的不在乎。

她愣愣地看著他走下講臺，男生背后的晨光傾瀉而下，像推倒了一堵墻。

二

無人知曉這件事的“真兇”，她知道他也是，因為大掃除時她聽到他和哥們兒抱怨，怪自己睡得太死，小偷溜進來都不知道。

有人順便夸她：“班長是暖心不想擾你的春夢才沒鎖門吧？結果卻被你坑了。你得謝謝她。”

他聽到還真回頭同她道謝，她慚愧應下，面前的玻璃擦得“吱吱”直響。

坐在教室里最長對角線上的兩人，大概是從那時親近起來的吧。

學校旁的面館是他家開的。周末他幫著打碼，一身白色工作服竟顯出一絲帥氣，惹得一干女生頻頻回頭。見到她時，他面不改色地給她多舀了兩勺牛肉。

“多吃點！我家的牛肉新鮮又補腦！”

她失笑，心里卻是苦澀。

月考后班主任實行學習幫幫團政策，她自動坐到了被所有優生嫌棄的他身旁。但第一天他就出了岔子，罰抄的英語課文一字未寫，被逮到又會有血光之災。

她無奈地接過他的筆：“三支筆握著，這樣調整好姿勢，寫一遍相當于抄三遍，懂了嗎？”

“哇，真人不可露相！”

他由衷稱贊。

其實他很聰明，一道復雜的幾何題講到一半就茅塞頓開，只是心思沒花到學習上。同桌到期末她才知曉他的秘密，那時他在座位上，盯著數學書上一張圖紙發呆。

是從某本雜志上撕下來的，一輛繚繞著火焰花紋的捷安特，炫光仿佛能燃燒起來。他問：“你知道巴塞羅那花樣自行車嗎？”

平花、街花、海豚跳……他騎著自己那輛除了車鈴不響渾身上下都響的老自行車，在空曠無人的操場單獨給她表演所謂的特技。她瞪大眼睛：“玩這個相當于玩命吧？好危險！”

而他不以為意：“玩什么不危險啊？”

為所愛不屑一顧的過程，都是危險的。

三

而她呢？

她想當記者，那種執著話筒走遍天涯的記者，不斷地發掘生活與故事。她覺得有故事的生活才不是寂寞的。

那年分科，他學理科，沒想到成了一匹黑馬，每次月考都能進前五十。而她還是班長，卻不是他的班長了。但他見到她，還是這么叫。

“班長，周末有空嗎？”

也不知他從哪里弄來的票。花樣自行車表演賽在市體育館

舉行，他一邊載著她穿過街角，一邊給她匯報開學以來的戰績。

“多虧你的筆記，否則我的語法題一定會全軍覆沒。”

“我的物理不錯，尤其是力學，里面說自行車的特多！”

說著說著，他忽然問：“班長，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啊？”

只能是因為愧疚。純白的十六歲，她唯一的黑歷史污染了他，她只能這樣默默贖罪。那天館內人聲鼎沸，勁爆的爵士樂將她震得頭昏腦漲。她看到他過五關斬六將擠到最前排，向冠軍隊要了一張簽名。

“送給你啊！”

簽名背后是日月潭，她也知道它的別名是情人湖。一定是誤會了！她想著，慌張離席跑去洗手間，再回來，就看到自己的座位已被兩個濃妝艷抹的女生占住。她們左右開弓，似乎撩

定他了。

問起電話，他顯得難為情，指著匿在角落里的她：“我們班長還在這里，她管早戀很嚴格的。”

“這里是校外！”

“沒辦法啊，誰叫她是班長？”

她走上去，重重給他一拳：“識相就好！”

四

如果不發生那件事就好了。

高考后的第一個星期，成績還沒出，老同學約著唱歌，她出不了份子錢，躲在家不肯去，但他找上門來。

他騎著的是一輛嶄新的捷安特，夢寐以求的那輛，據說是他姑姑獎勵的。原本炫酷的車被他焊上了一個皮座椅，整個畫風詭異無比。

“別矯情啦。”他不耐煩地按車鈴，“物盡其用而已！”

她最后還是坐了上去，扶著他的腰，如履薄冰。仲夏夜的風有冰淇淋的香氣，沁得每個細胞都淡淡地甜。

事故在十字路口發生。有人不顧紅燈倒車逆行，將二人重重撞倒在地，天崩地裂的一剎那，骨骼碎裂的聲音太過清晰。

他受傷很重，遲遲未醒。而她很快醒來，睜眼便見到病床邊哭成淚人的母親和另一個陌生女人。

陌生女人求她演一出戲，照著已寫好的劇本念，在警方面前為年輕又即將評選職稱的肇事司機開脫。

母親表示默認，說這樣她們能得到一筆錢，以解決家里的經濟危機，她也能高枕無憂地上大學。

誘惑很大，她的處境讓她別無選擇。她哭著拒絕了很多次，終于，在最后一次妥協了。

五

高考她考得很好，如愿上了久負盛名的大學。她總習慣在校門口的面館吃面，可那里，再無人給她第二勺牛肉。

歲月謀殺了容顏，凌遲了激情，但她從不敢懈怠。整理如山的資料寫新聞稿，四處奔波投簡歷面試，她睡得極少，只怕夢里會見到十八歲那個膽小怯懦的自己。

她也在滿是血污的犯罪現場提心吊膽地報道過，后來又是余震不斷的災區、臺風肆虐的沿海……有人給她遲來的一腔孤勇，她只能如此補償，盡心對待這個世界。

后來校慶，她作為優秀校友被請去高中校園給學生演講。

操場上少年打籃球的聲音忽遠忽近，她心里一熱，便撂下了準備好的演講稿。

“其實我并不那么光鮮。”

她像之前許多次一樣，平淡道出曾自卑又貪心的她。她偷過東西，也抄過作業，涂鴉過臟話，更犯過一個差點不可挽回的大錯……但世界還是仁慈的不是嗎？所以有了今天的她。

在學校里她又見到了多年未見的他，他的眉宇間多了一絲成熟：“你又說起以前那部手機的事了呀？”

她接過他遞來的蜂蜜水，點了點頭。

他卻說：“其實我一直沒告訴你，當年這件事，好幾個人都知道的。”

她把手機塞進口袋時，他早就醒了，那時教室外還有幾個等著他的好友。面對班主任的質問，他們一致決定，幫她瞞下。

少年們堅信她是善良的，不過是一時迷途。有人不甘，卻被他攔下，幸好他沒賭錯，在后來，差點妥協的她，還是說服了母親，拒絕肇事司機的賄賂勇敢站了出來……

“我試過聯系你的……”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發問。

她似乎沒有聽到，或許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一直以為青春在科比的退役、《火影》的完結、各種偶像天團分崩離析里，已經轟然結束了的她，笑著笑著，就哭了。

她忽然記起那些人在合唱完《青春紀念冊》之后說的話——“你是我們永遠的女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