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談相寧再次見到辛茵茵那張臉,是在未婚妻家中的一本女性雜志上。
未婚妻家在裝修,桌角處需要墊個東西,他隨手拎起桌上那本書,扯開的那一面,便是辛茵茵的照片。
時隔數年,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是把幾位三十歲以下的年輕女性放在一起做的專題報道,都是所謂的成功女性:公司CEO、金牌編劇、投資人、高級翻譯等。辛茵茵那張臉在里面尤為突出,她明眸皓齒,笑得明艷又溫婉。
每個女性下面的采訪稿中,都選了一種花代表自己,有人選大馬士革玫瑰,有人選風信子,有人選鶴望蘭,辛茵茵的下面,是鐵線蓮。
采訪者笑著說:“鐵線蓮的花語是高潔,美麗的心,還真是適合辛小姐?!?/p>
采訪稿里說:“坐在面前的辛茵茵低頭一笑,端起桌子上的那杯咖啡低頭喝了一口?!?/p>
當時是秋日的午后,坐在沙發上的談相寧有些倦意,一些片段從腦海中冒了出來。
是辛茵茵朗朗的聲音。
——“我要做了不起的人?!?/p>
——“鐵線蓮的花語是貧窮、背叛、寬恕我?!?/p>
——“不能一起生活,但可以一起活著,接受這樣的條件?!?/p>
她尋找江河,他不過是她途中的清溪。
然而并沒有什么關系,談相寧闔上了眼睛,還有她的笑聲。
只要她的笑聲。
1
那些年柔性執法的綱領還沒有貫徹下來,城管對市里非法擺置的攤點進行治理的時候,總是氣勢洶洶的樣子。
辛茵茵放完學背著書包往那里走的時候,一個攤主已經和城管起了爭執,攤主兩手拉住三輪車苦苦不肯放手,高個子的城管顯然也沒有什么耐心,大聲呵斥著她,三輪車上的桃子、蘋果跌落下來,滾了一地。
“媽媽,”嘈雜混亂的現場忽然響起這樣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而后大家轉過頭去,便看到眼前的女孩子手中抱著的書散落一地,腿腳好像有些不方便,她正一瘸一拐趔趄著跑過去,整個人環住了那位有些發胖的中年女人。
她的眼睛里滿是淚水,聲音也在瑟瑟發抖,好像荒原上被野獸追逐面臨滅頂之災的小動物一樣。她抬起頭看向為首的那位:“叔叔,求求你了,我們知道錯了,求求你不要沒收我們家的車……”
說到傷心處她還落下了幾滴眼淚:“我媽就靠這給我掙點學費,我的腿還殘疾,你沒收了,我就沒學上了……”
白凈漂亮的小姑娘,這樣一哀求,在場的人沒有不沉默的。方才還氣勢洶洶的帶頭城管搖搖頭:“也是可憐,今天就算了,下次不能在這里擺攤了?!?/p>
辛茵茵把頭點得像小雞吃米:“我們記住了記住了。”
他看了看地上的東西,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摸出兩三張鈔票來:“這些水果算是賣給我了,你們也別難受了?!鄙砗蟮膸讉€同事也是于心不忍,各自從口袋里掏出一些零零整整的錢來,放在三輪車上的果籃里。
他揮揮手:“好了好了,我們撤了。”
走幾步他又轉過頭來對辛茵茵開口:“我也有個跟你差不多年紀的女兒,可要好好學習?!?/p>
“嗯!”辛茵茵兩眼飽含淚水,聲音堅定。
幾個身穿制服的城管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之后,辛茵茵好似一下子玩起了變臉,可憐兮兮的神情完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寡淡冷漠的臉。拍了拍自己的褲腳,她將剛才故意弄得松垮垮的頭發重新整理一下,清點了一下果籃里的錢:“趙姨,一共八百三,我拿五百怎么樣?”
“行行?!迸峙俗匀皇菢芬獾?,“那三十零頭你也拿走,給我三百。”
“那謝謝趙姨了,以后你自己注意點。”辛茵茵把錢往書包里一塞,淡淡地說道。
那是談相寧第一次見到辛茵茵,在沿街小樓二層的陽臺上,目睹這一切事件的經過,只讓十六七歲的少年目瞪口呆。
那女孩幫胖女人撿水果的時候腿腳靈活,哪里有半點殘疾人的影子?
起身的時候或許是感覺到了多余的目光,辛茵茵昂起頭往二樓陽臺上淡淡地瞥了一眼,那眼神凜冽,清冷,如山泉一般,直直地看進談相寧的心里。
辛茵茵口袋里揣著錢,在路邊的花鋪買了一盆花。
她走了之后,談相寧下樓和花鋪老板閑談,問他那盆是什么花。
“鐵線蓮,”老板揚揚手,“很好養的,小伙子要不要來一盆?”
談相寧搬來這里之前,身邊也有一些姐姐、阿姨養花,女孩子養花,養的多是茉莉或是水仙,綠蘿或是吊蘭,鐵線蓮他倒是第一次聽。
舊時候乞丐們在討錢時往往先故意將自己的身體弄傷,然后用鐵線蓮的葉子搽抹傷口——這不是為了治病,而是為了使傷口腫脹起來,顯得更痛苦不堪,以使得人們覺得更加可憐。因此,鐵線蓮又被稱為乞丐的植物。
后來連續好幾個日子,談相寧總喜歡趴在陽臺上往下看。胖女人的水果攤沒有再擺在這里,辛茵茵也再沒有出現過。
2
兩周后暑期結束,談相寧竟在學校升旗儀式上看到辛茵茵。
她在升旗典禮之后作為學生代表發言,那日她穿的是白襯衫和藍格子裙,頭發梳成馬尾辮,她站在主席臺的話筒面前,臉上是盈盈笑意,看上去陽光開朗,和那日談相寧在街上見到的判若兩人。
她的聲音也好聽:“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高二(3)班的辛茵茵,今天我演講的題目是《與誠信一路同行》……”
談相寧揚了揚眉毛,饒有興趣地抬頭看著她,她倒是問心無愧的樣子,開篇便是一連串華麗的排比句論證誠信的重要性,收尾的部分她一揮手:“與誠信一路同行,讓我們從自身做起,成為一個誠信的人……”
辛茵茵的眼神往下面掃過,落到談相寧身上的時候她微微怔了怔,飛快地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很快便將他對上了號。談相寧的嘴角是一絲看透一切的微笑,原本他想看到她害怕被戳穿而驚慌失措的樣子,誰料辛茵茵面色竟一點沒變,她反而一咧嘴,對著談相寧粲然一笑。
反倒是談相寧一下子亂了陣腳,不知道如何是好。暮夏清晨的陽光仍舊很灼熱,談相寧感覺額頭上冒出來一層細密的汗珠,呼吸竟也急促了幾分。
她真是好看,十六歲的辛茵茵,精致的眉眼,真是好看。
談相寧是隨著父親工作的變化搬到這里的,過往的人生中,和所有十七歲的少年一樣,他沉迷于武俠書和網絡游戲,覺得女孩子都是幼稚而膚淺的。愛情這東西是什么,他從來都沒有想過。
但那個清晨,他覺得心中有一扇門,緩慢地打開了。
而那扇門的背后,究竟是繁花似錦,還是洪水猛獸,當時并沒有人知曉。
高二(3)班在談相寧隔壁,他倒是能經常見到辛茵茵,走在學校里,也能經常聽到旁人議論辛茵茵。
他卻發現這世界上,竟是有很多個辛茵茵的。
成績很好的辛茵茵——“一直都是年級前十,蠻厲害的?!?/p>
有心機的辛茵茵——“我不喜歡她,感覺她很喜歡拍老師馬屁,不然市三好學生的名額應該給宋陶吧。”
人緣好的辛茵茵——“長得漂亮,好像蠻多男孩子追她的?!?/p>
也看她在參加學校組織的比賽的時候做過自我介紹:“我最喜歡的花啊?喜歡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嘛……”她微微一笑。
坐在下面的談相寧搖頭,不是的,并不是。
她每隔一陣子,便會去那條街的花鋪買一盆鐵線蓮,她最喜歡的花,是鐵線蓮。
3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談相寧與辛茵茵,并未走近一步。
契機在于初秋的夜晚,家里的燈泡壞了,談相寧口袋里揣著零錢準備下樓去買燈管,穿過一條小巷子有一家雜貨店,談相寧正走著的時候,迎面忽然有人跌跌撞撞地沖了過來。
巷子本來就又細又長,幾乎算是狹路相逢了。談相寧側身本想讓開,正巧巷口有卡車行駛過去,一閃而過的車前燈光線中,談相寧看見眼前的這張臉。
“辛茵茵?!彼_口喊出了她的名字。
她方才應當是跑得飛快,額頭上是細密的汗珠,還大口喘著粗氣,神情里有幾分緊張。
往身后看了看,繼而又抬頭看向談相寧,幾乎就是在那一瞬間,辛茵茵很好地掩蓋住了神色里的緊張,換上了一張柔軟的、,可憐的面龐:“你能帶我躲一躲嗎?”
沒有人能拒絕那樣一張臉。
談相寧從口袋里摸出鑰匙開門,伸手去按下開關,房間里仍舊是一片漆黑的時候,他才想起來自己原本是下樓去買燈管的。
有些緊張,也有些不好意思,好在陽臺上的燈還是好的,勉強能給客廳里一點光亮。
談相寧從抽屜里摸索著找出來幾支矮胖的蠟燭,用火柴點亮之后擺在客廳的各個角落,雖說沒有大亮,但倒也看得清四周。
辛茵茵已經徑直坐到沙發上,砸吧了一下嘴:“我好渴。”
談相寧立即打開冰箱門,將幾種飲料各拿出來一瓶。辛茵茵嘴角揚起一絲笑意,挑選了一瓶綠茶伸手擰開:“謝謝你哦。”
談相寧也咧開嘴笑笑,原本想做自我介紹:“我叫……”
“談相寧,”辛茵茵打斷了他的話,“高二(4)班的,我知道。”
談相寧心里有些吃驚,但也被莫名的開心包圍著:“我以為你不認識我?!?/p>
辛茵茵抿了一口綠茶,漫不經心地笑笑:“怎么會不認識,你在學校沒少偷看我。”
談相寧一下子紅了臉,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昏暗的房間陷入一片安靜之中,只聽得到掛鐘“滴答”的聲音,辛茵茵倒是不覺得這沉默尷尬,她伸出手來在蠟燭的光影中比畫出了一個手勢,映在墻上的便是梅花鹿的樣子。再想了想,她又比畫出了蝴蝶的樣子。
她自顧自地玩得開心,竟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那聲音異常好聽清脆,像是冗長沉悶的夏日里,忽然落下的清爽的雨。
倒也緩解了談相寧的尷尬,他獻寶一般地比畫著:“我也會?!倍笏叩揭桓灎T前面,轉頭問辛茵茵,“你喜歡什么動物?”
辛茵茵轉了轉眼珠:“兔子?!?/p>
“為什么喜歡兔子?因為兔子可愛嗎?”談相寧笑著問道。
“因為狡兔三窟啊,兔子聰明?!毙烈鹨鹞⑽⒁恍Α?/p>
而那邊,談相寧已經用一只手比畫出了惟妙惟肖的兔子的樣子,隨著手指的變換,竟還擺出各種各樣的姿態,讓辛茵茵忍不住驚呼:“好厲害。”
后來兩個人坐了一會兒,辛茵茵歪著頭問談相寧:“你為什么不問問我剛才為什么有人追我?”
談相寧看著她:“我覺得你想說的話,會告訴我的?!?/p>
“反正我騙錢的時候都被你撞到過,告訴你也沒什么?!毙烈鹨鹇柭柤纾皝砦壹易穫?。我爸在外面濫賭,欠了一屁股債,他們找不到我爸,就來我家砸東西,我把其中一個給打了,就跑出來了。”
她還比畫了一番,手舞足蹈的,在那光影中好像一個女俠客一般:“用啤酒瓶打的。”
坦白來說,辛茵茵說這些的時候,談相寧是有些微微吃驚的。怎么說呢,至少在大部分的時間里,辛茵茵看起來像是在一個父母恩愛、家境優渥的環境中長大的。
好似看出了談相寧心頭的想法,辛茵茵聳了聳肩:“做人嘛,總要演一演的,對人生擺出一副苦兮兮的樣子,人生就會拿苦兮兮來回應你。”
她轉過頭去看向談相寧的眼睛:“我以后要做了不起的人的,為了做了不起的人,我什么都愿意做的?!?/p>
或許是因為那個夜晚的晚風,也或許是因為那個夜晚的手影,她為什么要對自己這個明明還不相熟的人敞開心扉說這些呢,談相寧也說不清楚。
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情感從來都是莫名其妙的東西,也許他也可以用《面紗》中瓦爾特的臺詞表白:“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理想,你勢利、庸俗,然而我愛你。”
談相寧的家很大,辛茵茵去書房參觀了一圈,用手劃過書架上的每本書,看到其中一本的時候,她有些欣喜:“這本小語種教材能借我看嗎?”
都是一些父親的書,沙特阿拉伯語的,談相寧從中間抽出來遞給她:“喏,給你。”
他禁不住好奇地問一句:“在學沙特語?”
“對啊,”辛茵茵狡黠一笑,“萬一以后在游輪甲板上碰到了沙特阿拉伯的石油大王,可是要能打幾句招呼才會被注意到啊?!?/p>
她也會拿起桌上談相寧與父親的合照:“你和你爸爸長得很像哎?!?/p>
“很多人這么說過。”談相寧笑笑。
“都是大雙眼皮和高鼻梁,蠻帥的?!毙烈鹨鸱Q贊。
那天晚上談相寧送辛茵茵回家,再折回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全身都很輕盈,好似踩在云朵上一樣,心臟也像被風吹鼓的帆。
4
也許分享過很多次歡笑并不足以成為朋友,分享過心事與秘密才能,打那之后,辛茵茵與談相寧之間的關系走近了一些。
學校走廊上碰到的時候,他們會彼此打個招呼,以高中生之間打招呼的方式——“嗨,茵茵?!薄昂冒。鄬??!?/p>
但私下的時候,辛茵茵經常會去談相寧家。
他爸爸工作總是很忙,很少有在家的時候,三室一廳裝修精致的大房子,總是比陰暗的筒子樓里租來的一居室舒服很多。更何況,談相寧家還有一個這么大的書房,書架上很多花花綠綠的書,是辛茵茵一直想看,但又沒有富余的錢買下來的。
她常常就那樣盤腿坐在地上如饑似渴地讀書,并沒有像大多數那個年紀的孩子一樣,讀瓊瑤或是亦舒的書。她的閱讀很男性化,多是讀經濟或是政治。捧著《天龍八部》的談相寧覺得好奇,問她為何,辛茵茵笑笑:“這些書才有用啊?!?/p>
眼見著書架上的書一本本被她看完,談相寧會有些心急,父親打電話回來的時候,他總是會提起:“這次回來的時候能不能再帶一些書回來?”
“行啊,想看什么?”
談相寧把辛茵茵平日里偶然會提到的幾本書書名報出來,父親在那邊哈哈大笑:“早就跟你說過少看武俠小說,多看點經濟、政治,以后可是要讓你走這條路的,還以為你沒有聽進去呢。”
那年冬至,辛茵茵正捧著一本《經濟學史話》讀的時候,口袋里的小靈通震動起來。接到法院的電話后,她在這邊聽著,偶爾淡淡地應了一聲,而后她掛斷電話,繼續翻看手中的書。
談相寧自然是好奇的,問打來有什么事情。
辛茵茵頭也沒有抬:“法院打來的,我爸的判決下來了,涉嫌詐騙勒索,有期徒刑十五年?!?/p>
她這話說得好似同朋友分享昨日中午吃了什么一般平常,談相寧聽起來有些難受,忍不住寬慰她:“你要是難受,就哭出來吧……”
她倒是覺得他這話有幾分好笑,抬起頭看看他:“你見我哭過嗎?”
談相寧搖頭。
辛茵茵放下手中的書:“從小我爸喝醉酒打我和我媽的時候,我沒有哭過;我中考之后沒錢上學,去加工廠打工兩個月的時候,我沒有哭過;我家經常有討債的沖過來,叫囂著要抓我去抵債的時候,我沒有哭過。
“現在我爸入獄,我有什么好哭的?”她的頭歪著,饒有興致地看著談相寧。
當時離高考不過幾個月的時間,談相寧的表白幾乎要脫口而出,卻還是咽了下去。
他把話題轉向別處:“茵茵你想去哪里讀大學?”
她不假思索:“上海?!?/p>
“為什么想去上海???”
“那是最繁華的城市啊?!?/p>
最繁華的城市里,才有最多成功的可能。
5
高考結束后的那天晚上,整個城市充滿著酒精與青春荷爾蒙的味道。談相寧原本就打電話問過辛茵茵要不要參加晚上的聚餐,辛茵茵搖頭:“不去了,和大家的關系本來也沒那么好,畢業了就更沒必要故作姿態了?!?/p>
若是當時的談相寧細細思索,應當能認識到十七歲的她,性格清冷得可怕。
然而啊,被愛情蒙蔽住雙眼的熱切的少年啊,縱然她是一座冰山,他亦會如鐵達尼號一般,毫不猶豫地撞向她。
旁人表白用紅玫瑰,談相寧用的是鐵線蓮,各色的都選了幾枝,搭配上象征著愛與忠貞的迷迭香做出來的小小的一簇手捧花。
穿過街道,穿過深巷,有兩回談相寧在放學路上碰到過辛茵茵,曾同她并肩走過一段路。他想送她回家,她卻在離家還有千米的Y形路口處同他告別:“就到這兒吧。”
學校里當然會有學生在路口處看到她,Y形路口很有趣,往左邊走過去是前幾年開發的還不錯的花園式小區,往右邊走過去,是外來務工人口集聚的城中村。
從來沒有人看到過她拐向了哪一邊。
談相寧卻是知道的,那晚他走上右邊的那條路,凌亂而陳舊的建筑物,斑駁的水泥墻面和很多已經掉了漆的鐵門,偶有光著膀子的男人一邊大口啃著西瓜一邊責罵:“飯怎么還不端出來,都幾點了!”
談相寧給辛茵茵打電話的時候,她獨自在房間里已經喝了小半瓶白酒。
辛茵茵原本是極其討厭酒精的,她覺得酒精放大人的情緒,軟弱人的意志。
但也許是因為發愁大學的學費,也許是發愁母親的手術費,第一口冰涼辛辣的液體直直地灌進喉嚨的時候,辛茵茵竟感覺到了幾分痛快。
她當然不會放任自己喝醉,酒到微醺,覺得可以暫時忘卻掉煩憂,她便沒有再喝。
事后想想,若不是那半瓶白酒,辛茵茵怎么可能接受談相寧的表白。
縱使他當時的眼神再澄澈,縱使他說出的話語再動人,縱使昏黃燈光下他睫毛的剪影再好看,辛茵茵都不可能接受他的表白。他是她早已對其亮過人生底牌的人。
她對人生早有自己的規劃,這樣的人生規劃中,戀愛和婚姻都不過是實現利益最大化的手段。要先自己站在高處,高到足夠掩蓋住過往所有的不堪,才會擁有一個站在更高處的伴侶。要自己能夠提供價值,才能獲取別人的價值。
書里歌頌的愛情呵,辛茵茵嘆了口氣,并非所有人的人生都需要它,它對有些人來說,或許是明月光,是燈火,是星辰,是錦上添花。
但對有些人來說,也許是肩膀上的負擔和腳下的絆腳石。
但那晚,她嚴絲合縫的邏輯里,偏偏出了這樣一個漏洞,談相寧手中的那簇鐵線蓮遞出去的時候,她帶著點微醺的醉意,歪著頭問他:“你知道鐵線蓮的花語是什么嗎?”
“我知道?!闭勏鄬庨_口說道,過了一會兒補充道,“可是我喜歡。”
那樣怔神與心動的一瞬間,談相寧已經輕輕地吻上了她的臉。
那個吻輕柔,綿長,帶著苦澀的甜蜜。
6
也是有過擲地有聲的好時光的,說起來是真的快活。
年輕時候的戀愛,無外乎就是一起吃吃逛逛。那個暑假,談相寧帶辛茵茵幾乎逛遍了這個城市的小吃攤,他發現這個在先前一年多的時光里總是讓他覺得理智而成熟的辛茵茵,也的確是有著很多面的。
每一面他都喜歡,但他最喜歡的,還是那個吃到好吃的東西會笑出聲來的辛茵茵。
她愛吃甜食,卻總不敢多吃,少女時期便已經知道保持體形的重要性。櫥窗里好看的甜品又總是價值不菲,每每談相寧給她買上一塊的時候,她吃的時候總要閉上眼睛,覺得特別幸福。
這個世界上最有意義的,唯一有意義的,只有她的笑聲。
高考成績出來后,談相寧的父親休了一段長假,一是想著自己這獨生子就要去讀大學,他想盡可能地多陪伴他,二是也要擺一擺升學宴。
就是那個時候,他發現談相寧在戀愛。
談相寧瞞不過,索性在一次約辛茵茵吃飯的時候,也喊上了自己的父親。
少年自以為是地安排,原本以為會是一次溫馨融洽的會面,然而辛茵茵只是他心中的天使,并不是他父親的。
辛茵茵自詡老練成熟,回答問題滴水不漏,努力把如坐針氈的一個多小時撐了過去。原以為表現不錯,談相寧一坐到車里,父親就開口道:“你最好和她斷了關系,你們不是一路人?!?/p>
“一路人”,那個時候的談相寧或許并不能很好地理解這三個字的意思,直到數年以后,微博和知乎都在討論著原生家庭的影響,戀愛結婚要門當戶對,他才明白父親說話的含義。
每個父母都是調查自己孩子戀愛對象的一把好手,談相寧的父親不用三天工夫就摸清了辛茵茵的所有底細:父親入獄,母親臥病在床,家里負債累累,三年前謊報年齡,在KTV靠賣酒打了兩個月的工。他甚至調查到了辛茵茵高一的時候交往過一個社會上的男朋友,分手的時候她索要了對方五千塊錢的分手費。
“這就是你喜歡的人?!闭勏鄬幍母赣H在生意場上沒少周旋,他不帶情感傾向地給談相寧陳述事實。
那邊卻也不是什么都沒有做的,談相寧的父親去了一趟辛茵茵的家中,是他預想之內的狹窄擁擠,不過倒是很干凈。辛茵茵捏了一些茶葉在茶杯中,準備泡茶。
他隨手翻了翻她書桌上的書和筆記,法語筆記和讀書筆記,倒也記得認真。瞥到讀書筆記上的幾列書單時,他有些微微詫異,《自私的基因》《人性的弱點》《反脆弱》,都是完全超出十七歲女孩閱讀智力的書。
他輕輕嘆了口氣,若是換個環境,他或許是愿意談相寧去交這樣的朋友的。
但是戀人或是妻子……談家不缺富貴,溫順、單純、家世清白,便是最好的選擇。
他開口也直接:“茵茵,我這次過來,是想讓你離開相寧的。你父親的犯罪記錄,對于以后相寧不管是經商還是從政,都有大的麻煩。”
辛茵茵倒著開水的手微微一晃,卻還是轉過頭來對他笑笑:“談先生應該知道,本就是少年時期的戀愛,未必走得到你想的那么遠?!?/p>
“我當然知道,但何必等到那個時候,相寧重情,我要替他盡早規避掉所有的風險?!?/p>
風險,辛茵茵心頭微微酸澀,她低頭看著開水把茶葉沖泡開來:“那要看談先生開得起什么樣的條件?”
他微微一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卡來:“這里面是十萬塊錢?!?/p>
“談先生這么大方?”
他哈哈大笑了兩聲:“你若是個男孩子,我倒真希望有你這么個性子的兒子,相寧和你在一起,不知道有沒有學會幾分你的心智……”
心智,辛茵茵垂下頭去,這世間又有幾個人,想要一顆機關算盡的七巧玲瓏心?又有幾個人,不想赤誠勇敢地愛?
外面夕陽沉沉,她把那杯茶水端過去:“比不上談先生平日里喝的茶。”
“這里面的錢,”他把卡推到她面前,“你不用擁有任何內疚與負罪感,十萬塊錢對我不過是九牛一毛,你想用它給你母親做手術可以手術,想讀書可以讀書,想做點生意也可以做點生意。我不是不喜歡你這個人,但是辛茵茵,我不想讓相寧和你這樣的人在一起?!?/p>
“我知道的,”辛茵茵揚起臉粲然一笑的時候,竟使得整個陰暗的房間都亮堂起來,“你回去之后,告訴談相寧,我讀書的時候經常去找他,并不是因為喜歡他,只是因為需要書看。那個時候我看到了書房里你們的合照,知道他母親早早去世,你對他有很大的期冀。你告訴他我同他戀愛,原本就是為了拿些錢?!?/p>
她隨手拿起桌子上那本《自私的基因》,將里面一句話找出來折疊住——“自私的本源來自生命本身,個體的不安全感和存活的需求指導我們必須靠近一個更優秀的靈魂和肉體,這讓所謂一陳不變的愛情和所謂專一的選擇看起來極不真實。
“也可以讓相寧以后多看點社科書,少讀一點幼稚的小說?!彼脑捳f得并不留情。
7
那十萬塊錢幫助辛茵茵度過了一段很艱難的歲月,母親被安排了手術,讓她的生命多延長了三年。她去讀了大學,甚至還用這筆錢買了一臺電腦。大二的時候她開了一家淘寶店,畢業那年做起了直播,敏銳地趕上了每一趟互聯網的順風車。
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自然是不缺少追求者的,有一些事業有成的男人追求她,玫瑰、珠寶送過來,辛茵茵偶爾會同他們約會——能出席一些高端的場所,增長見識和人脈,總是很重要的。
她的積累竟真的起了作用,二十二歲的時候她參加了一個酒會,竟真同一位阿拉伯裔的商人相談甚歡,兩人從政治聊到經濟,對方對她很是欣賞,一些項目有心拉著她一起進入,從互聯網又轉向了一些實業投資。
外界對辛茵茵的風評并不算好,說她手段毒辣,如今社會想要成功,本就是荊棘密布,對女性來說更是如此,甚至有很多不堪的傳言,都是對她的私生活諸多攻擊。
辛茵茵并不在意這些。
她本就想做鐵線蓮,不想做白玫瑰。
當年被分手的談相寧,不是沒有找過她。但畢竟年少,也還是有著一顆高傲的心的,夜里輾轉反側的時候想到辛茵茵僅僅因為十萬塊錢便輕易放棄掉了與自己的感情,談相寧只覺得咬牙切齒。
但人和人或許真的是不一樣的,這些年,他也并未如同父親期盼的那樣,能在生意場上攻城略地,大展拳腳。他仍舊是那個溫吞的、良善的、愛看武俠小說的他。
未婚妻是父親生意上朋友的女兒,和辛茵茵完全不同的那種人,從巴黎留學回來,學的是藝術史。和大多數“富二代”女生一樣,未婚妻喜歡藝術、插花和烹飪,溫溫柔柔,同談相寧走在一起的時候,完全是一對璧人,引得外人艷羨。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也算開心,但什么是選擇,什么是愛,他愛過,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