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我不會欠你
商羽在幽清谷中避世獨居,逗弄花草蟲魚,訓飼山間野獸,不停地用靈力滋養水滴……水靈一族延續后嗣的唯一方法,卻從未成功過。
習慣了不知今夕何夕,她從未想過還能見到……人!
那日她走出水榭,卻見跨水而建的曲橋根基上掛著一抹青色人影,衣袂、頭發皆浸泡水中,隨水流淺淺晃動。幽清谷兩岸多是峭壁懸崖,一般人絕難誤入,這人當是順流而下途經此處,恰巧被她的橋基攔截。
水流脈脈,這人遲早會繼續順流而下,商羽本想視而不見,但她經過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旁邊時,心里格外別扭。走走停停,她最終還是準備像平時清理水藻一樣將他挑開,再任他順水漂去。她拿了根棍子輕輕搗弄那個身體,卻驀地瞥見那人動了一下。
沒錯,動了一下。
活的?商羽愣在原地,幽清谷方圓百里渺無人煙,若放任自流,他必死無疑,可救他……她發誓再不與人類有絲毫瓜葛。她瞥了一眼那人印堂發青明顯中毒頗深的面孔,想了想,她將他挑到岸邊讓其自生自滅,既不做幫兇也不施以援手,算是求一個心安。
她只不知,她雖無心,她身上的水靈之氣使方圓數里內的清波變成了可解百毒的至純之水,緩解了他所中之毒。而渾身濕透的洛安居憑本能爬上了岸,被暮春的暖風輕輕吹撫,經過一番錐心刺骨的冷,濕衣被拂干,他不再覺得冰冷與疼痛。他活過來了。
傍晚,商羽在水榭中烹茶煮茗,門外月光淡淡,與榭中螢火蟲散發的青光遙相呼應。她不經意間轉首,驀地看到一抹頎長身影沐著光華,面容模糊地踉蹌而來,她不由得一驚一怔。
洛安居艱難地扶著門框,蒼白面容上的俊逸星眸蘊著一絲乞求:“請問,有吃的嗎?”他拘謹,卻懇切,極易讓人心生憐憫。
可惜商羽刀槍不入,她冷漠地起身,居高臨下地走到他面前,“砰”地關上了門。她不想與任何人有任何瓜葛,包括說話。
但往往事與愿違。
第二天,她剛出門,就見悉心照料已久的蛇果樹無風自動。她走近了方才發現茂密的枝葉間趴著一個人,啃咬果肉的吸吮聲異常刺耳,地上早已散落數個果核。
商羽滿心怒火,厲聲道:“住嘴!這些都是我養的,沒我的允許不準吃!”
想著這個女人獨居在此,誰知是不是深山里神通廣大的山精鬼魅,洛安居被噎了一下,乖乖下來。他舉起剩下一半的果子,欲言又止了半天:“可我已經吃了,你準備怎么處置我?”想起幼時說書人口中妖精的可怖,他老實猜測,“不會掏腸挖胃吧?”頓一頓,他又說,“或者我吃了它,你要吃了我?”
他眸中的驚恐不十分強烈,卻也不是裝的,只是帶了商量的懇求。商羽只想與他互不干涉:“再動我的果子,我就殺了你。”橫眉豎目地威脅完,她甩袖便走。
她恨人類,那些傷痛的經歷記憶猶新,可在水靈一族善良的天性驅使下,她只求一隅偏安,從未想過冤冤相報,
她不會殺眼前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心情卻極為浮躁。水榭的門突然被輕輕扣響,她轉眼便見一個眼神清明的男子抱著一簇淡雅綠菊,站在門邊自作聰明:“我采了束花來給你賠罪……”
話未完,商羽已一躍而起將花自奪過來,清秀的面龐惱羞成怒:“誰讓你動我的花?”她獨居于此,與花鳥蟲魚親近,這谷中所有皆受她悉心照拂,被破壞點滴都令她心疼無比。
洛安居只想賠罪保命,哪想又惹得她勃然大怒,他手足無措地杵在一旁,眼角余光瞥到這個不可以凡人思維妄加揣測的青衣女子眉心緊蹙,神情幾經變換。他正在心下尋思山間多猛獸,她會不會拿他喂狼時,突見不遠處一只花鹿蹣跚而來,身側插著一支箭,血流不止。
它通人性般滿眸驚恐地撞入商羽懷中,又哀號一聲,軟倒在地。
商羽則一改方才的漠然不耐,她蹙眉擔憂地將它抱在懷中,心疼道:“你被獵人射中了?”說著,她用余光憤恨地瞪了洛安居一眼。她的水可強身健體解百毒,卻無法治愈傷口,她不知如何救它,只好一手安撫花鹿,一手握住箭柄,目光漸漸深沉。
她想拔箭。
洛安居雖被這一眼瞪得莫名心悸,身為醫者的本能卻促使他急切地出言阻止:“等一下,這樣貿然拔出,它會有生命危險,你等我一下。”他轉身飛奔而出,在茂密的植被中輕易尋來止血的草藥。他放在口中嚼碎,又扯下衣擺,準備充足,方才協助商羽將箭拔出。
止血包扎完畢,洛安居松了一口氣,有意無意地說:“它傷勢較重,失血過多,要每天換草藥才能好得快些。”
商羽凝眉細聽,若有所思,嗤笑一聲:“還不是你們把它害成這樣。”她只想與他們相忘江湖老死不相往來,可世間萬物總有無奈之處,她躲得再深,他們都能無孔不入。
“我們?人也是有好有壞好不好?有人害人,也有人救人,你不能一竿子打死。再說,獵人獵鹿本就難辨善惡,豈能一概而論?”
洛安居不知這個女人為何對人偏見頗深,他一時忘了審時度勢,此時心下忐忑地注視著商羽,猜她會不會情急之下殺了他。
冠冕堂皇的話誰不會說?商羽旋旋轉身望定了他肆意打量,一抹嘲諷笑意漸漸浮現,她漫不經心地道:“是啊,可若面對千金權勢的誘惑,那些好人的真面目怕是要暴露無遺。”她輕飄飄地揭穿他,“你救它有多半是為緩解現下處境吧?放心,一命抵一命,我不會欠你。”
二、這是她與他的第一場交易
商羽將一堆食物頭也不抬地隔空拋過去,約好他治好花鹿的傷,便送他上懸崖。
這是她與他的第一場交易。
一門之隔,他能聽到她徹夜不眠地照顧花鹿,而他望著深邃星空,在陰冷的夜風中打了個噴嚏,裹緊單衣,陷入沉思。
對一只畜生尚能無微不至,對人卻……他暗自猜測她經歷過什么?
神思搖曳間,門迅速打開,洛安居被什么兜頭罩住,未及回神,門又“砰”地關上。
待他反應過來是一床棉被時,抬頭看一眼緊閉的門扉,他心中倏地燃起一抹難言的喜悅,竟無意彎了嘴角。
時光照舊,商羽照舊視洛安居為無物,他如今吃喝不愁,可每日除了給花鹿換藥,他只無聊得緊,很想找人說說話。他的目光追著商羽的身影轉了半天,腦中峰回路轉,最后用草藥引起了她的注意:“其實你自己可以多認識些草藥,這樣以后它們再受什么傷,你也可以幫它們。”
商羽戒備地看他一眼,兀自做著他看不懂的動作。沉吟片刻她卻點了點頭,言簡意賅:“等晚上。”
于是,每天日落后成了洛安居翹首以盼的時光。
他們圍桌而坐,案上擺滿各種奇花異草,洛安居神采飛揚地講解藥效藥理及用途,還時不時抬眸觀望。商羽始終安靜地傾聽、記錄,認真的側顏絕美動人,卻面無表情一言不發。洛安居心底漫過莫名的感覺,不知為何有些晃神。
那些日子安靜祥和如流水,花鹿的傷口愈合結痂已無大礙,不知不覺已過去一個月。那日,洛安居正在整理草藥,一抹青色裙袂映入眼簾。
商羽居高臨下,眸子一如既往不含情緒:“你該走了。”她揚手吹了聲口哨,花鹿飛奔而來,她雙手背后,輕描淡寫地命令,“坐上去,抓緊了,它會把你送回去,敢說出一個字,小心點。”
洛安居未及反應,花鹿已奮力狂奔,靈敏地在峭壁雜樹間穿梭,不多時便將他放在懸崖之上。
就這般絕地逢生回了人世,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垂首望著森森繁樹陷入深思。
而商羽久久立于橋頭,衣袂飄飛。她孤獨太久,本已習慣,卻被這突然闖入的過客打擾月余。她雖極力保持距離,仍不免微微失落,大概需要一些時間來恢復吧。
三、那是她的第二次逃亡
可惜,商羽以為的小插曲只是一個開始,幾天后,變數紛至沓來,她的生活再也無法回歸平靜。
那天,她正在桌前溫習洛安居整理的藥性藥理,一行突兀出現在幽清谷的能人異士將她圍在水榭中,意圖活捉。亢奮的對話此起彼伏:“如果沒錯的話,這應該是最后一只水靈族人吧?”
“哈哈哈,得到她就可以延年益壽,強身健體。”
“關鍵是能解百毒。”
“閑暇時可用來賺錢,有了她一世無憂。”
商羽猛然側首,手握成拳,恨意翻涌,全族覆滅的慘象從記憶深處浮現而出,同時出現的還有那個她因不忍濫殺而放虎歸山的洛安居。恨從心底漫到喉間,她雖為靈族,珍貴的靈力卻是用來孕育后代的,屬于靈族中的弱勢群體,與凡人無異。
她思量再三,只能狼狽地自水下逃生,騎在花鹿背上全力奔逃,身后追蹤她的巫師射來萬千光束,如利刃般刮開她的脊背。鮮血淋漓,她恍若無感,牢牢地抱住花鹿,眸中清亮的光芒漸漸變得銳利。
那是她第二次逃亡,第一次她懷著恐懼悲痛的心情逃生,她身負重任,只求此生再不與人有所交集。這一次,她不會再懦弱,亦不會再逃避,她要留著這條命,將曾承受的苦難全都還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重傷的花鹿拼盡全力將她送上懸崖,自己卻失足滾落。她腦中一片空白,腳下一軟,卻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豁地睜眼,對上一雙清亮的眼眸,那人正神色擔憂地望著她。
只一瞬,商羽便一個旋身,將匕首抵在他喉間,咬牙切齒道:“是你?”是他帶那些人來找她的?她信守承諾,他卻背信棄義。
洛安居雙目緊閉,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笑意。神傷良久,他淡淡搖頭,迎向她的目光一如初見時的誠懇,令人不忍相疑:“當然不是,我是來救你的。”
“你相信我不會出賣你對不對?我也是被最信任的人出賣的。”
這是商羽聽到的最后一句話,無論她相信與否,失血過多的她都已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四、那是她與他的第二次交易
醒來時,商羽躺在一間破廟里,身旁是跳躍的火光和臉色沉靜的洛安居。條件如此簡陋,她身上的傷卻包扎得很好。商羽微微轉眸,目光落在他短去一半的白袍上,她微微一愣,隨即自嘲一笑:“你是要抓我去領賞吧?”所以才怕她死了。
洛安居不疾不徐地往火堆里加了根柴,淡淡看了她一會兒,他抿了下嘴角,深吸口氣神色認真地搖搖頭:“不,我是報恩。”他盡力展現儒雅,潛伏在他眸底深處的悲傷卻未曾逃過商羽銳利的雙眼。
她并非遺世獨立、不諳世事,相反,她曾飽嘗人心險惡之苦,可她此刻無從分辨面前男子所言真假,她不禁攏了眉,更大膽直接地審視他。
他坦蕩迎接她的目光,開門見山:“是你解了我的毒!”師父殷淮因他不肯參與用藥物和醫術壟斷渝州藥業牟取暴利一事,決心要置他于死地,對他下了無藥可解的劇毒,又將他扔下萬丈懸崖,分明是斷絕他所有后路。卻不料,崖底別有洞天,他更是陰差陽錯被水靈的至純之水解了毒,絕處逢生。
“所以,你回去之后就找人來抓我?”至純之水為人間難得的至寶,商羽不耐煩地朝他翻了個白眼。她相信交易時人心的誠懇,也相信人一旦脫離險境,驟生的貪婪妄念是人性中不可根除的隱患。她甚至開始后悔當初的拒不為惡,恨族人傳承下來的善良,更恨自己因無能維護這善良而淪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眼下暴露身份追兵四伏,而境況翻轉,她無縛雞之力,再想弄死他一個大活人解氣,也是不能了。
洛安居卻一聲嘆息,抱歉地垂下了頭,口吻淡淡地做著沒什么底氣的解釋:“我并未出賣你。”
他說他被花鹿送上懸崖返回人世,屆時不能輕易露面,他腦中只有一個去處,便是去找他的未婚妻攏拂。
他五歲隨師父學醫,因天賦異秉而進步神速,十年后更是青出于藍勝于藍,風頭大有蓋過師父的架勢。他與攏拂相識在師父的五十大壽上,那個素手調琴的黃衣女子,面容溫婉不勝嬌羞,墨發后攏,鬢上別無裝飾,只一雙瑩瑩奪目的翠玉耳環晃在頰側,如芙蓉出水般清新悅目。這一抹色彩勝卻華貴萬千撞進他瞳仁,第一次令他怦然心動。
他們情投意合,訂婚已有三年,洛安居全心信任這個女子,他以為她會對他牽腸掛肚,就將一路際遇直言相告勸她寬心,誰知他真心相待的女子卻假意安撫他,轉頭便去通風報信。
他看著攏拂偎在大她三十歲的師父懷中,巧笑倩兮地勸他帶路去抓水靈戴罪立功時,他額角青筋直跳,雙手緊握成拳,卻是瞬間醒悟。也許從她在師父壽宴上一曲傾城開始,醉翁之意就在他師父,之后,更是師父順水推舟將她放在他身邊用以拉攏,直到他難以被掌控,師父才終于動了殺心。
商羽靜靜傾聽,沒人比她更懂被至親至愛背叛和利用的痛,可她終究見識過人的狡詐,所以她不會輕易相信。她想拖到他睡熟或想個辦法弄暈他離開,便同他周旋:“事已至此,你跟我解釋這些,于事無補,若愧疚也大可不必。”
洛安居搖了搖頭,像涉世未深,又像瞬間歷經滄桑,眸中映著灼灼火光,他一字一句道:“我不甘。”不甘被人玩弄利用,不甘從此亡命天涯,隨時可能任人宰割卻無還手之力。片刻后,他緩緩轉首望著她,抱歉道,“我……想保護你的,是我把你害成這樣的。”
商羽本想嗤之以鼻,卻被他認真的迫人氣勢感染,有些訝異地回望他。她想起族人,憶起母親的諄諄教導,仁善為本,不可廢。
然而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只求相安無事,卻被再次趕盡殺絕。她不想再懦弱,哪怕給他們一個教訓,以儆效尤。只是她不知何去何從,而眼前與她同病相憐的男子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你有什么方法?”她問他。
“殷淮作惡多端,和地方官勾結殘害百姓,牟取暴利,我有很多人證和物證,我想直接上帝京稟明天聽,將他依法治罪。”
本欲洗耳恭聽的商羽因“殷淮”二字全身一顫……居然是他?
竟然又是他?
往事浮現心頭,她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牙關緊咬,她冷冷一笑:“你想讓我做什么?”
洛安居猶豫片刻,聲如蚊吶:“無論你信不信,我只是……想有個伴。”如他教她草藥藥性只為排遣無聊。
“好,”頓一頓,她絕色容顏上眸光冰寒攝人,“你若敢騙我,我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這是她與他的第二次交易,卻更像結盟。而這世間,她是孤的,他是獨的,兩個被逼入絕境的人帶著不可避免的忐忑和猜忌別無選擇地結盟,不遺余力地進行反擊。
五、那是他與她的第一次相擁
此去帝京,何止萬里。他們雖已結盟,商羽卻如何也做不到坦誠相待。直到那日,她距離水源太遠太久,昏了過去,醒來時,他的手指還拂在她唇邊。四目相對的電光火石間,兩人不約而同地錯開視線,瞥見他的十指根根帶血,她只覺他的皓皓明眸如清絕月光般,照亮了她片刻的幽暗心底。
洛安居驀地收回手,局促得竟有些臉紅。
商羽淡淡道:“曾經被蛇咬,如今怕井繩,公子大可不必如此,我是不會心懷感激的。”
聞言,洛安居似是呼出一口氣:“彼此彼此,姑娘不誤會最好,在下救你只為同盟。”
他一副無欲無求的君子模樣,商羽想到他也被情所傷,救她大約當真是復仇心切,她心下竟隱隱有些悵然若失的感覺。
拂開那抹感覺,她側身俯臥,之后對他所有的呵護都受用得理所當然。
起初,他為她身負重重的一罐清水,任她飲用,到后來,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了豪華馬車。及至京城,他們入住的院子雖不奢華卻幽靜清新,半畝荷花池仿佛為她量身定做。
她安安靜靜地聽,很少與他交流,兩人卻相處得出奇地和諧。夜風拂面而過,月下荷塘碧波悠悠,竟給人現世安好的恍惚錯覺。
很多時候,商羽會無端忘記仇恨,只以為這般到了地老天荒,也挺好。
直到某一日,洛安居站在她身后沉默良久,道:“我要娶承歡公主了。”
聲音溫軟,低沉,一如往常,夜風拂過他衣袍依舊微微作響,她撩水的動作卻戛然而止。
心間有一霎莫名的酸澀晃動,隨即她便笑了起來,嗤之以鼻:“我還以為你情志有多堅定,到底不過是個貪慕虛榮之徒。”自池中躍起,她扭頭就走,卻被他拽住手臂。
他從未如此逾矩,她頓了一下,轉身望見他滄桑了許多的俊顏上,如畫眉眼在月下似攏了一層憂郁。他就那般郁郁地望著她,下一秒忽而抱住她,哽咽道:“待我娶了她,你就可以遠走高飛了,你可高興?”
他治好了公主的頑疾,在那數月的朝夕相處里,公主對他芳心暗許,好了之后便嚷著要嫁給他。
他一時間成為朝堂上炙手可熱的準駙馬,即刻便可頂替殷淮入主太醫院。阿諛奉承者不計其數,殷淮立時便東窗事發鋃鐺入獄。
他風光背后倍感心酸,承歡公主歡喜的笑顏在他眸中漸漸化作一副清冷的面容,那人不遠不近地望著他,面無表情,卻牽得他心生疼。
商羽嗅著他身上繚繞的淡淡藥味,心間苦澀寸寸溢出,數月來雖不曾親近,他們之間卻唯有彼此,而今竟要以這種方式分道揚鑣。她不愿承認的隱痛慢慢浮現,促使她亦伸出手慢慢環住了他。
她想說什么,到了唇邊,變成了一句囁嚅:“恭喜你我……得償所愿。”
六、她終究還是負了族人,只為他!
洛安居娶承歡公主那日,商羽遠遠聽到嗩吶聲起,更顯這處荷池靜謐孤單。她呆呆坐著,腦海中盡是關于洛安居的,一幕一幕由朦朧漸而清晰,原來很多事真的要徹底失去才能明白,她的心愈發躁動不安,揪作一團,一轉首,卻見洛安居向她跑來。他紅玉束發,赤靴著地,一身紅衣襯得器宇軒昂,他卻跑得有些急促,微微喘氣。
恍惚間商羽站了起來,愣愣地望著他,嘴角浮上一抹不自知的淺笑。
洛安居一把拽住她:“快走。”
只一句,她便察覺有異。果然,方才出門,他們便被團團官兵圍住,為首的赫然是殷淮。
“你……”不是在地牢中等候秋后問斬嗎?洛安居的瞳孔驀然收緊,比他更加震驚的是商羽。殷淮陰惻惻地笑著,目光貪婪地在商羽身上逡巡:“就憑你們還妄想搬倒老夫?洛安居,若非有她熏染而出的可解百毒的靈水,你覺得你能解開公主自幼所中之毒?
“我將此秘密告知圣上可謂立了大功一件,你覺得比之這個寶貝,你的醫術還重要嗎?”
殷淮哈哈大笑:“姜終究還是老的辣。”他們自以為替天行道,卻不知就連自以為的天道竟也如此不公。
洛安居將商羽護在身后,頭也不回地叫她的名字:“商羽,有我在,絕不會讓他們傷到你。”
她的心微微一顫便歸于平靜,她甚至放開了抓緊他衣袖的手。看著殷淮一聲令下,官兵如匪般一擁而上,她的心瞬時如死水,嘴角卻噙了一抹淡然的冷笑。
鑒于公主的緣故,那些官兵起初束手束腳,對洛安居的瘋狂抵抗只是推搡,繼而拳腳相加。商羽冷眼看他腫了眼角,漠然看他口吐鮮血,撲倒在地又快速地爬起來將她護在身后,心間的鈍痛被她狠心壓下,只以為自己看走了眼。直到那些官兵終于按捺不住抽出利劍,刺入他骨血的聲音沖破耳膜,鮮紅的血液順著紅衣逶迤滿地,她的心終于清醒。她甩手撲過去將搖搖欲墜的洛安居抱在懷中,身心都在顫抖,卻說不出一個字。
洛安居顫手撫上她的臉,似洞透一切一般虛弱地道:“我絕非利用你謀取榮華富貴的卑鄙小人。”只是與惡霸權勢的爭斗之路太苦太難,他再不想她因缺水而危及性命,于是他動了歪腦筋,用她熏染的靈水換取便利,一步步走到皇權腳下,眼看即將成功,卻終還是功敗垂成。
若非公主失言,他如何也想不到圣上會因此貪念赦免罪大惡極的殷淮。
他滿臉淚水,哀求地望著她,生怕她不信。此刻,他不怕傷不怕死,不懼皇權惡霸,唯獨怕她傷心。
“我未曾騙過你!”只此一句,商羽淚流滿面。她將眼淚藏得那樣深,生怕自己再次被玩弄于股掌,但她終是被這句剖白直擊最柔軟的內心。
起碼,她遇到過的人,終有善待她之輩;起碼,她所動心之人,終有不負她的了。
她抱緊了洛安居,滿面淚痕,嘴角卻噙著明艷的笑意。她緩緩抬頭盯緊了殷淮,嗤笑道:“殷淮,你我既有血海深仇,那你覺得你還有第二次利用我的機會?”
二十年前,殷淮風華正茂,商羽天真爛漫,他誤入水靈族人聚居的山谷采藥,被毒蛇咬傷,昏迷不醒。商羽將他救回,如所有才子佳人邂逅的橋段一般,他們彼此心動,芳心互許,商羽更是不顧族人反對,義無反顧地跟他出谷要嫁給這個人。
彼時殷淮在醫館學醫,家徒四壁。商羽將水靈本體泡過的水可解百毒、可強身健體、但凡入藥便能增強五分藥效的功能悉數告訴了他。
他才得以另立門戶,每日用商羽泡過的水熬藥出售,很快便名聲大噪,求醫問藥者絡繹不絕,不久他便帶著商羽進入渝州安家落戶。
有了她這個搖錢樹,殷淮的錢財人脈不可同日而語。他將商羽視若珍寶,備了一車豪禮送她回門,美其名曰修復她同族人的關系。
水靈一族天性善良,至柔至善,見商羽生活幸福,他們便不記前嫌地原諒了她。
世間流傳著很多非同類通婚的悲劇故事,商羽以為自己與眾不同,但她錯了,大錯特錯。她以為殷淮不再用她泡水是因他醫術提升,豈知三年間,殷淮以各種名義不斷將水靈族人騙出山谷,賣到各處。關于水靈的流言愈傳愈邪門,他們有的被終日浸泡在水中,有些則被試藥研究,更有甚者,直接被求長生不老的變態者活剝做了下酒菜。
東窗事發那日,是水靈漸漸供不應求,殷淮派人攻打山谷,有僥幸逃脫的族人拼死來告知她。她看著含恨而終的族人猶不相信,提裙奔往城東藥舍,殷淮在這里研制新藥,不許人打擾,她便極少前來,一心一意將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
她第一次在深夜闖入,撞入眼簾的卻是他溫香軟玉在懷的香艷場景。她愣在那里,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瞬間化作一場笑話,她含著淚:“都是真的?你把我的族人怎么了?你對我……到底有沒有愛?”
殷淮見紙包不住火,索性開門見山,邪惡至極:“我讓他們實現了自己的價值而已。”
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無恥之極!
商羽腳底一軟,她從未見過陌生如魔鬼的殷淮,被愚弄的屈辱和羞憤噴涌而來,她撲上去同他扭打理論,不甚撞倒了蠟燭,在易燃物極多的屋內帶起一片滔天火海。
她無顏面對族人,決心與他同歸于盡,殷淮則滿眸驚恐,最后拼進全力將她推入火海自己逃了出來。
她永遠也無法忘記,被深愛之人欺騙、毀滅的感覺。
她拼盡靈力自大火中逃出,拼盡最后的力氣朝山谷跑去,卻看到被一網打盡的族人如牲口般捆縛在馬車上,尊嚴掃地。
母親也看到了她,那溫和的眸光里無一絲埋怨,她示意她不要出聲,集合族人將靈力一起祭出,奔她而來。母親叮囑她:“你是水靈族僅存的一個,找個地方隱居,用靈力孕育我族人,再不要與人為友。”他們未曾用靈力戰斗,而是集體耗盡靈力,煙消云散,只為族人的延續。
她帶著那些靈力找到了幽清谷避世獨居,可惜由于被大火傷了本體,多年來她一直未曾滋養出水靈后人,可她步步退讓,終究抵不過世人的貪婪。
“殷淮,今日你我就來做個了斷。”商羽眸中寒芒銳現,她伸手在虛空中輕巧一抓,頃刻便有滾滾洪流憑空出現,化作鋒利的尖刃以毀滅的姿態刺向殷淮的胸膛。
商羽祭出全身靈力,洪水傾瀉而出淹沒帝京。
那是史上百年不遇的洪水,整個京城無一人幸免于難。
洛安居醒來時,身在幽清谷,身邊躺著幾近透明的商羽。
水靈的靈力都用來滋養下一代的,從不輕易使用,即便面對生死她都未曾沖動。如今她祭出所有靈力,用盡所有同那些不公抗爭,等待她的是同歸于盡般的煙消云散。
他心一顫,本能地爬起來去抓她,手中卻空無一物。抬首望著空中浮起的萬千水珠,耳邊響起她如幻的嗓音:“我做了錯事,這是因果。”她殺害了無數無辜之人,也葬送了水靈一族,“可我不后悔,”她輕輕地笑了,“起碼,我未曾負某一個人。”
洛安居頃刻淚凝于睫,空中的浮珠徹底消散,卻在他眼前緩緩凝成一張臉,一個畫面,他狼狽地問她:“有吃的嗎?”
她冷著一張臉走過來,“砰”地關上了門,見死不救。其實那時,他就看出來了,她不過是冷面,一顆善心再如何隱藏也都露了端倪!其實那時,他的心已然悄悄綻放。